《43.剪不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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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剪不断的乡愁-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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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 
  “现在,我走的路,加上黄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真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黄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来,拍的是衡阳市,然后转入一条街,进入一个小学校,黄子林说: 
  “这是你的母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阳住过的那条街和巷。“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父住过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大概。”从衡阳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乱地晾晒着衣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黄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阳的和黄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眼泪水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黄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 
  “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父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着子女,为我祖父上坟烧香。那坟墓,只是一个黄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黄土堆,土堆前,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 
  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去台湾,祖父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父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父对我们又有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父的一杯黄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向黄沙!”不,祖父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阳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黄子林更是抱歉极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我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大陆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阳,”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大陆,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阳终于一叠连声地说。 
  “我做得不好,”黄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你家乡的山水……” 
  我转眼看黄子林,我眼中又湿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黄子林和欧阳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 
  树底迷藏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 
  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父,追掉着逝去的童年。整夜,我未曾阖眼。这就是我在大陆的最后一夜。 


三十二、告别故国,期待来年


  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飞香港,别了,云南!不,别了,神州!十点钟,“云南四王”已经来我房中接我们,欧阳和黄子林抱着四束鲜花也送到机场,李蕙已早我们一小时的飞机回成都了。我、鑫涛、承赉、初霞四人上飞机,好多好多人送行。到了机场,小冯为我介绍海关的诸位先生女士小姐,又让进贵宾室喝咖啡,所有行李,都没有让我们操心,自有人去安排一切。邬湘握紧了我,频频追问:秋天可能再来吗?如果不行,明年何时再来呢?小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叮咛又叮咛:别忘了我们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之约啊! 
  小冯叹气,女人们真婆婆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阵猛摇,明年不来云南,本王就和你们绝交! 
  老鲁一向沉默寡言,只是深深看着我们,轮流对我们说:珍重!珍重!珍重!欧阳把鲜花塞进我怀里,固执地、真切地、诚恳地、不住口地说:别忘了故乡的呼唤! 
  黄子林兴奋而激动,喃喃不停地说:为你走了四千里,刚刚认识,怎么就要别离呢! 
  还有小王,他举起相机,为我们再拍下一张照片! 
  终于,挨到了上飞机的时刻,所有的乘客都上机了,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在海关人员及云南四王簇拥下(欧阳及黄子林不能送入禁区,彼此挥手,互道珍重。)大家走出机场大厅,飞机停在跑道上等我们。我眼中湿了,再和邬湘、小张拥别一次,小张蓦地哭了,邬湘接着泪流满面,这样一来,我再也忍不住,泪珠就夺眶而出。初霞更是泪落不止。 
  我们四个走上飞机,登上了梯子,再回头,邬湘和小张哭得唏哩唏啦,拼命和我们挥手。承赉忽然惊呼了一声,用手指着喊:“看那边!”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啊呀!原来欧阳和黄子林在机场的铁栅栏外,正疯狂般地向我们挥手。当我们也对他们挥手时,欧阳居然激动地爬到铁栅栏的柱子上,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不住不住不住……地挥手。 
  我们终于走进了飞机,终于坐定了,机门终于关了……邬湘、小冯他们仍然站在广场上不走,欧阳和黄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挥手……飞机延迟了二十分钟,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去,我们在窗口不断地给他们打手势:写信,写信,写信!他们不断地回答:再来!再来!再来! 
  飞机终于在跑道上滑行,我回头再看,机场上的人影小了,远了。最后,飞机掠空而起。我再低头下望,昆明市隐隐约约,逐渐远去,绵亘的大地,在云层下起伏不断。我试去泪水,定睛而看,再看,再看;这块绵亘的大地,又一次深深撞击了我的心!我在云层下寻寻觅觅,一片苍苍茫茫,看不见哪儿是长城,看不见哪儿是长江。至于苍山洱海,更不知已在何方?湘江洞庭,依然在梦魂深处。白云翻翻滚滚,把什么都遮断了。但是,我确定那云层下,有我故国的土地,有我故国的河山,有我故国的亲人,有我故国的朋友们!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我终于能回来,和我的河山亲友接触,我已经太幸运了!只是,我那剪不断的乡愁,却不知怎的,反而比来大陆前更重了。“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希望,有了期待!明年可以再来!今年填不满的乡愁,且寄与明年。自从人类发明了飞机,已把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了最低限度。“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诗句,是“唐朝”的事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该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遗憾了! 
  所以,明年,我要回我的故乡湖南。那时,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家园的一切!我要去祖父的坟上磕一个头……当然,祖父的坟,不能是如此这般的荒冢,他老人家的儿孙,终于可以照顾他了!我开始计划,该如何修改,该如何祭祖了。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不论时间与空间如何的隔阂,中国人永远在传统的节庆里,做相同的事情:清明要扫墓,中元要祭祖,端午划龙舟,中秋赏明月,除夕庆团圆。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宗,爱自己的土地,爱自己的故乡,爱自己的家园,有强烈的“山河之恋,故国之思。”所以,留下了千古的词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无论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岁月,中国人的血液里,总是绵绵不断地流动着一条黄河,一条长江!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五日写于台北可园 


后记


  这不是一篇“游记”。是我生命中一段“历程”。 
  在中国历史上,应该为这样大规模的“探亲之旅”,记上一笔。(据说已有四十万人,完成了“探亲”)这样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候鸟一年飞一次,而我们,经过了三十九年,才飞第一次。我只是一大群候鸟中的一只。我的把这趟飞行的经历,细细写下。其中,有我的“接触”,也有我的“感触”。“接触”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亲人和友人。“感触”是随“接触”而至,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不论是“接触”和“感触”,都带着我的个人色彩,只代表我,不代表其他任何的候鸟。我的这趟旅程,整个经过,颇具戏剧化。我尽量忠实地记载下所有的一切。其中,不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免有省略的地方,也有免有错误的地方。(我对于年代、距离、大小、考证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一向弄不清楚。)但是,书中所提到的人物,都用的是真名。 
  我回大陆,只有短短的四十天。这四十天中,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我本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无以自拔。我知道其他的探亲者,曾面对种种困难,我侥幸有各方友人照顾,使我此行中,只有感动,没有困难。我要在此处,对所有照顾过我的人致谢! 
  “探亲之旅”。总有一天,会变成历史上一个“过去式”的名词。但是,在我的生命里,这短短四十天,将是我永恒的记忆! 
  琼瑶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写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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