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孩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永远是孩子- 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哎呀,把您弄醒了。”
  麻理子睡眼惺忪地看了笙一郎一眼,蠕动着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水……”
  笙一郎看了一眼那个壶形水杯:“我把它给喝了。”
  “水……”麻理子重复了一遍。
  “您要是真想喝,我去灌一杯来。”
  “水……”麻理子撅着嘴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我马上去灌一杯来,您等着。”笙一郎安慰了母亲一下,拿起水杯,拉上帘子。还好,没惊动别的病人。
  来到走廊里,听得见护士们安慰患者的声音。笙一郎到盥洗室接了一杯水,往回走了一半又觉得母亲喝了这水也许会闹肚子,于是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走到大厅那边的饮水机那里去灌水。听到有人走动,笙一郎赶紧藏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住院的老人夜里起来乱跑,护士把他拉回去了。
  笙一郎在大厅里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我到底是来干什么?是来照顾母亲?为什么像干了什么坏事似地躲躲藏藏的?当然,深更半夜的,确实有点儿奇怪,不过,既然是来看望住院的母亲,还怕人看见吗?但是,笙一郎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被人看作热爱母亲的孝子,笙一郎对此非常反感。实际上,他一直恨自己的母亲,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
  母亲从笙一郎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有一次,邻居家的主妇闻到笙一郎家臭气熏人,以为笙一郎饿死了,赶紧报了警。那时候笙一郎看见女警官严厉地批评了母亲。
  你算什么母亲?太过分了!
  看到母亲被责骂,笙一郎好害怕,他拼命护着母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说我妈不好……”
  后来母亲到医院里来看笙一郎,很生气地骂他:“你是怎么搞的?不是给你钱了吗?”转过身去对警察却点头哈腰地笑着说,“我们家的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过后,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还是给笙一郎一点点钱,又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了。
  就这样的母亲,还要为她去灌水,还怕她喝坏了肚子跑到大厅的饮水机那儿给她换好水。笙一郎气得手直哆嗦,险些把塑料水杯捏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儿摇了摇头,把水杯灌满,返回病房。走进病房以后,他听见母亲旁边的病人正在喃喃地说梦话:“没指望,没指望会这样。”
  笙一郎在母亲床边坐下,看见她闭着眼睛,以为她又睡着了。麻理子的眼睛又睁开了,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水来了。”笙一郎把吸管送到她嘴边。麻理子表情呆板,一把推开水杯,“不要!”
  笙一郎压低声音说:“怎么了?特意给您灌来的。”
  麻理子扭过脸去:“我饿了。”
  笙一郎叹了口气:“您说什么哪,半夜三更的。”
  “饿了!想吃东西!”麻理子声音大起来。
  “小声点儿,把别人吵醒了。”
  麻理子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大叫:“混蛋!给我吃的!”
  笙一郎连忙捂住她的嘴。麻理子无力地摇着头,笙一郎把她的嘴和鼻子都捂上了。手心被她呼出的气弄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像一个古旧的玻璃球。
  笙一郎怕这眼睛,想跑,结果是更紧地捂住了她的嘴。麻理子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头渐渐地沉了下去。笙一郎觉得自己正在被母亲拉着一起沉下去,沉下去的同时,笙一郎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就指望着这个呢,一直指望着这个呢。”旁边的病人又在喃喃地说梦话了。
  笙一郎恢复了意识,松开捂着母亲的手,转身去看旁边的病人。那边拉着帘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笙一郎壮着胆子来到那个病人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人,脑袋下边枕着一只鞋,眼睛闭着,呼呼地睡得很香。笙一郎拉好帘子,回到母亲床前。麻理子紧紧地闭着眼睛。笙一郎突然感到害怕:“妈……”没有回答。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
  “妈!”笙一郎不由得大声叫道。出事了!这样一来,不仅要丢掉自己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地位和财产,就连自身的存在都成了问题。巨大的恐怖感攫住了他。
  仅存的一点点理性支撑着他把手放在了呼叫按钮上,正要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手腕被什么碰了一下。麻理子纤细瘦弱的手伸过来,颤抖着抓住了笙一郎的手腕。麻理子正用焦点清晰的眼睛注视着笙一郎。
  数月前见到母亲时,因病势沉重,眼神一点儿力量都没有,有力量时则是一种可怕的兴奋,反正都不正常。可是,笙一郎现在看见的眼睛,是精神正常的人的眼睛。
  笙一郎觉得,母亲的眼睛里包含着的,与其说是想诉说什么,倒不如说是一切都接受了的情感。“孩子,你做得对!”这是来自母亲的认可……
  笙一郎的手离开了呼叫按钮。麻理子也放开笙一郎的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白皙的皮肤变得清晰起来。笙一郎觉得自己被母亲接受了。
  她把生命交给了笙一郎。只要笙一郎再稍微用点力气,一切就都结束了。笙一郎一直在追求着某种东西,一直在渴望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名誉,金钱,还有人们的称赞……他想得到这一切并且想在人前炫耀。他不想做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有他没他都一样的人,他想做一个被人尊敬的人并引以为豪。所以,他连睡觉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拼命地努力。
  所有这一切努力,也许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笙一郎闭上了眼睛。母亲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年轻的母亲,大概还不到30岁吧,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的母亲。多次丢下幼小的笙一郎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母亲也是没办法吧,年轻漂亮的母亲……
  就是那个母亲,现在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笙一郎,绝对哪儿都不去了,什么男人那里都不去了,她将永远属于笙一郎。笙一郎不由地伸出手来。就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母亲的时候,手指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相容的感觉。
  母亲的皮肤比住院以前显得有光泽,但毕竟上了年纪,除了皱纹以外,由于痴呆病的缘故,脸也有些扭曲。笙一郎想用手指摸摸母亲那有些扭曲的面颊。突然,他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是母亲!这不是母亲……
  “水……”母亲沙哑的声音。
  笙一郎抬起头来。麻理子看着他,眼睛又变得浑浊了。
  “爸爸,”她在叫笙一郎,“水,爸爸,喝水。”完全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笙一郎喘了口气,把水杯送到母亲面前。
  “喝不着嘛。”麻理子头也不抬地撒着娇。
  笙一郎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右手从母亲脖子底下插进去把她扶起来,左手把水杯送到她嘴边。麻理子干巴巴的嘴唇咬着杯沿,喉咙上下蠕动着喝起来。笙一郎觉得她喝够了,想把水杯放回去时,手在哆哆嗦嗦地颤抖。
  笙一郎调整了一下水杯的角度,想再让母亲喝点儿,母亲摆摆手,意思是不喝了。笙一郎放好水杯,安排母亲躺好。母亲满意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笙一郎看着母亲的脸,也困得熬不住,双手趴在母亲的床上,头枕在胳膊上打起瞌睡来。
  可是他睡不着,眼前晃动着母亲年轻时的面影。浓妆艳抹,穿着鲜红的超短裙,身上的香水味儿刺鼻的母亲。扔下笙一郎差点儿把他饿死,自己却悠然自得的母亲。被男人甩了以后喝醉了回来,抱住笙一郎说着:“原谅我,妈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敢找男人了”,眼泪濡湿了笙一郎的小脸的母亲。
  麻理子发誓再也不找男人的时候,正是笙一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还没去双海儿童医院住院。不用说,笙一郎并没有相信母亲的誓言。但是母亲很认真说了好几次,事实上也是过了三个月她都没找男人。
  笙一郎准备相信母亲了。母亲31岁生日那天,笙一郎想送给母亲一件生日礼物。因为没有钱,他就到公园里,到山上去采野花,为此他逃了一天学,从早晨采到傍晚,采来大人的双手都掐不住的那么一大把野花。
  到学校附近的文具店里偷来玻璃纸把花包好,又从女同学那里抢来一根发带束好,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好的花束。
  想像着母亲满意的笑脸,笙一郎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还以为母亲已经做了一大堆好吃的正在家里等着他呢,谁知家里连母亲的影子都没有。屋子里黑乎乎的,矮桌上放着一万日元,连张字条都没留。
  笙一郎三天没出家门,每天都在盼着母亲回来。结果呢,直到那一大束野花枯萎了,腐烂发臭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此后不久,笙一郎就被送到双海儿童医院去了。
  气愤、恼怒、憎恨,挡不住对年轻时的母亲的怀念。笙一郎咬着床单,听着母亲那怪里怪气的鼾声,无声地哭了。
  


  4

  
  梁平眼前,一个女人在抽烟。
  在川崎站开往横滨方向的站台上,他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红色运动衫的二十五六岁的长发女人,带着一个满脸倦意的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并排坐在长凳上,猛烈地抽着烟。梁平从小就讨厌那些抽烟的年轻母亲。每当看到这种女人抽烟,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学四五年级时,一个抽着烟的年轻的陌生女人打过他。所以,他一见到抽烟的年轻女人就惊恐万状,甚至昏过去。
  11岁的时候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他想改变自己这种过敏状态,自己也试着抽过烟。出院后虽然能够控制自己,避免冲动,但还是看不了年轻女人抽烟。不是扭过脸去不看,就是躲得远远的。当了警察以后,探听情况时遇到抽烟的年轻女人,他就低着头,精力集中在对方说的事情上。
  可是现在呢,不知为什么,梁平的眼睛离不开坐在长凳上抽烟的这个年轻女人。燃着的香烟发出吱吱的声音,让他感到震耳欲聋,烟油子的味道从鼻孔直钻到脑子里去,红色的烟头,似乎就要燃起熊熊大火……
  梁平晃晃荡荡地朝母女二人走过去。电车来了,女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梁平一眼以后,催着孩子站起来。孩子太困了,有些不高兴,没有马上站起来。电车的门开了,女人怒容满面地把夹着烟的手朝孩子伸过去。
  从梁平这个角度看,女人手里燃着的红色烟头是朝着孩子的脸捅过去的。梁平正要猛扑过去将女人的手推开,只见那女人手指一弹,烟掉在地上。她一边用鞋底踩灭烟头一边对孩子吼道:“快点儿!”拉起孩子就要上车。
  孩子撒着娇抬头看着母亲:“妈妈,给我买一个吧。”好像是在要求母亲给他买什么东西。
  “行啦!别学得那么滑头!”在车门关闭前的一瞬间,女人强拉着孩子上了车。站台上没人了,刚才的场面引起的心悸还没过去,梁平在长凳边愣愣地站了很久。
  女人扔掉的烟头死灰复燃,又冒起烟来。梁平离开母亲的时候,也就像刚才那个孩子那么大。也许是因为跟优希和笙一郎见了面的缘故吧,梁平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往事。
  梁平打住思绪,把烟头彻底踩灭,登上电车直奔奈绪子的酒店。木门开着,听得见里边男人们和奈绪子吵吵嚷嚷的聊天儿声。
  “以后我就住这儿啦!插门关窗户,就不用奈绪子操心啦!”是喝醉了的伊岛在说话。除了伊岛,还有他的两个酒友。一个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老警官,梁平认识,另一个虽然不认识,从服装和表情上也能看出是干警察的。梁平藏在了电线杆子后面。         
  “我得把这事儿跟有泽说死喽,”还是伊岛的声音,是对着奈绪子说的,“现在,我们代替你父亲行使权力。我得跟他说,快点儿定下来,不然我要生气的。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呢,得找一个像奈绪子这样的大姐姐似的老婆。”
  “伊岛先生,您就别说了……”奈绪子想制止伊岛说下去。
  伊岛转向比他年龄还大的酒友:“我呀,我真有点儿不想让有泽处理刑事案件了。不是说不用他了,像他那么机敏,在侦破案件上又有一套的警察,少见!可是呢,他热心得有点儿过头了,那个执著劲儿,真是连命都不顾……这小子内心那种嫉恶如仇的情感,全都发泄到罪犯身上了。就凭这股劲儿,这小子肯定能抓到更多的罪犯。不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受伤的……倒不如老老实实在这个小酒店的柜台里一站,当个掌柜的。对他来说也许不合适,我倒是挺高兴的。虽然可惜了这块材料,可叫人放心哪。”
  “好了好了!”两个酒友平息着伊岛的情绪,拉着他往外走。梁平赶紧后退,以免跟他们撞上。
  “您慢走!”奈绪子把客人送出门外,叮咛着。
  梁平绕到后面的胡同里,悄悄打开后门,钻进酒店,来到柜台后面,拉开碗柜取出一个酒杯,自己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就在他倒第二杯酒的时候,奈绪子送走客人回来了。
  “……吓了我一跳。”奈绪子身穿竹青色和服,鲜艳夺目,“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伊岛他们刚走。”说着走了过来。
  梁平抱着一大瓶酒,拿着酒杯走出柜台。
  奈绪子一边收拾着柜台上的器皿,一边问:“肚子饿了吧?给你做点儿什么?”梁平没有答话,靠在楼梯边上的墙壁上,看着奈绪子的后背:“嗨!”
  “嗯?”奈绪子头也不回地问。
  梁平喝口酒润了润嗓子:“咱俩什么时候拉倒啊?你说声滚,我扭头就走……”
  奈绪子没说话。
  梁平的视线落在了柜台一端摆着的深紫色的菖蒲花【注】上。刚才三人见面的那家餐馆里也是菖蒲花,只不过颜色浅一点。闻不到花的香味儿,却想起了优希身上的香味儿。
  
  【注】菖蒲花又名玉蝉花,是鸢尾科鸢尾属的观赏花卉。紫红色的花大而美丽,似美丽的蝴蝶在花丛翩翩起舞,常被人们栽培在公园的水池中观赏,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和观赏价值,原产日本。——欧阳杼注
  
  梁平又倒了一杯酒:“伊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