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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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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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了公子。”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
去:“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
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设完备。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
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
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
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
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寝,真个男贪女爱,倒凤颠鸾,彻夜交情,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可
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
各赏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
然之色。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
自家便当。”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
一个多月。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
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
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
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
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随其科派,件件许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
急了,反将王定痛骂。王定没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劝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
来苦劝公子道:“‘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时红?’你一日无钱,他番了脸来,就
不认得你。”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那里信他这话。王定暗想:“心爱的人还
不听他,我劝他则甚?”又想:“老爷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报与老爷
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干。”王定乃对三官说:“我在北京无用,先回去
罢!”三官正厌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开身,说:“王定,你去时,我与你十两盘
费,你到家中禀老爷,只说帐未完,三叔先使我来问安。”玉姐也送五两,鸨子
也送五两。王定拜别三官而去。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亡八淫妇,终日科
派。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环,连亡八的寿圹都打得到,三官手内财空。
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闹起来。
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
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玉姐听说,只当耳
边之风。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
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身向楼上便走。鸨子随即跟上楼
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
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
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打娘哩!”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
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
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径走
上百花楼。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姐睁开双眼,
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着说:“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三官说:“冤家,你
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
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千馀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
得心?你若不能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
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
来?”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
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
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
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
递一声长吁短气。三官与玉姐说:“不如我去罢!再接有钱的客官,省你受气。”
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命
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人与他碗水。玉姐叫
丫头:“拿钟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
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
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
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
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他又
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尽,倘或
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子说:“我自
有妙法,叫他离咱们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亡
八说:“到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
“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
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
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
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意吃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
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用计,回来锁门不题。
且说亡八从那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簪子。”哄的玉姐回头,
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三官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
看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问:“列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
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的。见三官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往芦苇西
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
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
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
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
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牵挂三官,泪不停滴。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
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
无衣服,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
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
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
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至黑,水也没得口,三官
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
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铺
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
“你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
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间把更失了。
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官自思无路,
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
罢。”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楼来,
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
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
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
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
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
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
忽然看见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
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
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随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
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馀。他媳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
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
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
着房檐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
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
半分一个。”此人是谁?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
不济。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
自从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
走。”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了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
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
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
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
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
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
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
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
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
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
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
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
吊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
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
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
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
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
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
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像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饭吃。”
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密的报与你,
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
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
“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
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
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
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
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
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
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待我还了愿,就接别人。”老鸨问:
“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先备下香烛纸马。等
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
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
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
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
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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