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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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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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出堂,先教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当,听候本院挥扇为号,一齐进
后堂擒拿七盗。又唤操院公差,快快请告状的苏爷,到衙门相会。不一时,苏爷
到了,一见徐爷便要下跪。徐爷双手扶住,彼此站立,问其情节,苏爷含泪而语。
徐爷道:“老先生休得愁烦,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苏爷走
入后堂。一者此时苏爷青衣小帽,二者年远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不认得
苏爷了。苏爷时刻在念,到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细,吃了一惊,倒身
退出,对徐爷道:“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强盗,为何在此?”徐爷且不回话,
举扇一挥,五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将徐能等七人,一齐捆缚。徐能大叫道:
“继祖孩儿,救我则个!”徐爷骂道:“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
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徐能就骂徐用道:“当初不听吾言,只叫他全尸而死,
今日悔之何及!”又叫姚大出来对证,各各无言。徐爷分付巡捕官:“将这八人
与我一总发监,明日本院自备文书,送到操院衙门去。”发放已毕,分付关门,
请苏爷复入后堂。苏爷看见这一伙强贼,都在酒席上擒拿,正不知甚么意故,方
欲待请问明白,然后叩谢,只见徐爷将一张交椅,置于面南,请苏爷上坐,纳头
便拜。苏爷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无一面,何须过谦如此?”徐爷道:“愚男
一向不知父亲踪迹,有失迎养,望乞恕不孝之罪!”苏爷还说道:“老大人不要
错了!学生并无儿子。”徐爷道:“不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不信时,有罗衫为证。”
徐爷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赠罗衫,递与苏爷,苏爷认得领上灯煤孔,道:“此衫乃
老母所制,从何而得?”徐爷道:“还有一件。”又将血渍的罗衫及金钗取来。
苏爷观看,又认得:“此钗乃吾妻首饰,原何也在此?”徐爷将涿州遇见老母,
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并姚大招出情由,备细说了一遍。苏爷方才省悟,抱头而
哭。事有凑巧,这里恰才父子相认,门外传鼓报道:“慈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唤
到。”徐爷忙教请进后堂。苏爷与奶奶别了一十九年,到此重逢。苏爷又引孩儿
拜见了母亲。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做一堆,然后打扫后堂,重排个庆贺筵席。
正是:
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县官员,闻知徐爷骨肉团圆,都来拜
贺。操江御史将苏爷所告状词,奉还徐爷,听其自审。徐爷别了列位官员,分付
手下,取大毛板伺候。于监中吊出众盗,一个个脚鐐手扭,跪于阶下。徐爷在徐
家生长,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非止一事,不消拷问。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
训,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儿子要出脱他。徐爷一笔出豁了他,赶出
衙门,徐用拜谢而去。山东王尚书窎远无干,不须推究。徐能、赵三首恶,打八
十。杨辣嘴、沈胡子在船上帮助,打六十。姚大虽也在船上出尖,其妻有乳哺之
恩,与翁鼻涕、范剥皮各只打四十板。虽有多寡,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姚大受痛不过,叫道:“老爷亲许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爷又免他十板,
只打三十。打完了,分付收监。徐爷退于后堂,请命于父亲,草下表章,将此段
情由,具奏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次要将诸贼不时处决,
各贼家财,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表尾又说:“臣父苏云,二甲出身,一官未赴,
十九年患难之馀,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帙,独居故里,未知存亡。臣年十九
未娶,继祀无望。恳乞天恩给假,从臣父暂归涿州,省亲归娶。”云云。奏章已
发。
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泰,将新名写帖,遍拜南京各衙门。又写年侄帖子,拜
谢了操江林御史。又记着祖母言语,写书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
人先来回报,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县殡殓,棺寄在城隍庙中。
苏爷父子痛哭了一场,即差的当人,赍了盘费银两,重到兰溪,于水路雇船装载
二爷灵柩回涿州祖坟安葬。不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依准,仍封苏(云)[泰]
为御史之职,钦赐父子驰驿还乡。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苏泰预先
分付狱中将姚大缢死,全尸也算免其一刀。徐能叹口气道:“我虽不曾与苏奶奶
成亲,做了三年太爷,死亦甘心了。”各盗面面相觑,延颈受死。但见:两声破
鼓响,一棒碎锣鸣。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刀斧劫来财帛,万
事皆空;江湖使尽英雄,一朝还报。森罗殿前,个个尽惊凶鬼至;阳间地上,人
人都庆贼人亡!
在先上本时,便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仪真县官,将强盗六家,预先赶出人
口,封锁门户,纵有金宝如山,都为官物。家家女哭儿啼,人离财散,自不必说。
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苏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爷。苏御
史因有乳哺之恩,况且丈夫已经正法,罪不及孥;又恐奶奶伤心,不好收留,把
五十两银子赏他为终身养生送死之资,打发他随便安身。京中无事,苏太爷辞了
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别了各官,起马前站,打两面金字牌,一面写着“奉旨省亲”,
一面写着“钦赐归娶”,旗幡鼓吹,好不齐整,闹嚷嚷的从扬州一路而回。道经
仪真,苏太爷甚是伤感,郑老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说亏了庵中老
尼。御史公差地方访问义井。居民有人说,十九年前,是曾有个死尸,浮于井面,
众人捞起三日,无人识认,只得敛钱买棺盛殓,埋于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复了,
御史公备了祭礼,及纸钱冥锭,差官到义井坟头,通名致祭。又将白金百两,送
与庵中老尼,另封白银十两,付老尼启建道场,超度苏二爷、朱婆及苏胜夫妇亡
灵。这叫做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
诸事已毕,不一日行到山东临清,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
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
徐能盗情发了,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累,
都搬到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水牌,止是租
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今日见了头行,亲身在渡口驿迎接,见了
苏公父子,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及:“御史公钦赐归娶,不知谁家老先
儿的宅眷?”苏云答道:“小儿尚未择聘。”王尚书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
年方二八,才貌颇称,倘蒙御史公不弃老朽,老夫愿结丝萝。”苏太爷谦让不遂,
只得依允,就于临清暂住,择吉行聘成亲。有诗为证:月下赤绳曾绾足,何须射
中雀屏目。当初恨杀尚书船,谁想尚书为眷属。
三朝以后,苏公便欲动身,王尚书苦留。苏太爷道:“久别老母,未知存亡,
归心已如箭矣!”王尚书不好担阁。过了七日,备下千金妆奁,别起夫马,送小
姐随夫衣锦还乡。一路无话,到了涿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见儿子媳妇
俱已半老,不觉感伤;又见孙儿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当初只恨
无子,今日抑且有孙。两代甲科,仆从甚众,旧居火焚之馀,安顿不下,暂借察
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县都来助工,真个是“不日成之”。苏云在家,奉养太
夫人直至九十馀岁方终。苏泰历官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二子,将次子
承继为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第。至今闾里中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后人有诗云:
月黑风高浪沸扬,黄天荡里贼猖狂。平陂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
        
   

第十二卷  范鳅儿双镜重圆
第十二卷  范鳅儿双镜重圆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
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末句乃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
只为宣和失政,奸佞专权,延至靖康,金虏凌城,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
渡江,弃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
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
夫妻终身不复相见。其中又有几个散而复合的,民间把作新闻传说。正是:
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话说陈州有一姓徐名信,自小学得一身好武艺,娶妻崔氏,颇有容色。家道
丰裕,夫妻二人正好过活。却被金兵入寇,二帝北迁。徐信共崔氏商议,此地安
身不牢,收拾细软家财,打做两个包裹,夫妻各背了一个,随着众百姓晓夜奔走。
行至虞城,只听得背后喊声振天,只道鞑虏追来,却原来是南朝杀败的溃兵。只
因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
抢掳财帛子女,一般会扬威耀武。徐信虽然有三分本事,那溃兵如山而至,寡不
敌众,舍命奔走。但闻四野号哭之声,回头不见了崔氏,乱军中无处寻觅,只得
前行。行了数日,叹了口气,没奈何,只索罢了。行到睢阳,肚中饥渴,上一个
村店,买些酒饭。原来离乱之时,店中也不比往昔,没有酒卖了,就是饭,也不
过是粗粝之物,又怕众人抢夺,交了足钱,方才取出来与你充饥。徐信正在数钱,
猛听得有妇女悲泣之声,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徐信且不数钱,急走出店来看,
果见一妇人,单衣蓬首,露坐于地上。虽不是自己的老婆,年貌也相仿佛,徐信
动了个恻隐之心,以己度人,道:“这妇人想也是遭难的。”不免上前问其来历。
妇人诉道:“奴家乃郑州王氏,小字进奴。随夫避兵,不意中途奔散,奴孤身被
乱军所掠。行了两日一夜,到于此地,两脚俱肿,寸步难移,贼徒剥取衣服,弃
奴于此。衣单食缺,举目无亲,欲寻死路,故此悲泣耳。”徐信道:“我也在乱
军中不见了妻子,正是同病相怜了。身边幸有盘缠,娘子不若权时在这店里住几
日,将息贵体,等在下探问荆妻消耗,就便访取尊夫,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妇
人收泪而谢道:“如此甚好。”徐信解开包裹,将几件衣服与妇人穿了,同他在
店中吃了些饭食,借半间房子,做一块儿安顿。徐信殷殷勤勤,每日送茶送饭。
妇人感其美意,料道寻夫访妻,也是难事,今日一鳏一寡,亦是天缘,热肉相凑,
不容人不成就了。又过数日,妇人脚不痛了,徐信和他做了一对夫妻,上路直到
建康。正值高宗天子南渡即位,改元建炎,出榜招军,徐信去充了个军校,就于
建康城中居住。
日月如流,不觉是建炎三年。一日徐信同妻城外访亲回来,天色已晚,妇人
口渴,徐信引到一个茶肆吃茶。那肆中先有一个汉子坐下,见妇人入来,便立在
一边偷看妇人,目不转睛。妇人低眉下眼,那个在意,徐信甚以为怪。少顷,吃
了茶,还了茶钱出门,那汉又远远相随。比及到家,那汉还站在门首,依依不去。
徐信心头火起,问道:“什么人?如何窥觑人家的妇女?”那汉拱手谢罪道:
“尊兄休怒!某有一言奉询。”徐信忿气尚未息,答应道:“有什么话就讲罢!”
那汉道:“尊兄倘不见责,权借一步,某有实情告诉。若还嗔怪,某不敢言。”
徐信果然相随,到一个僻静巷里。那汉临欲开口,又似有难言之状。徐信道:
“我徐信也是个慷慨丈夫,有话不妨尽言。”那汉方才敢问道:“适才妇人是谁?”
徐信道:“是荆妻。”那汉道:“娶过几年了?”徐信道:“三年矣。”那汉道:
“可是郑州人,姓王小字进奴么?”徐信大惊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
“此妇乃吾之妻也。因兵火失散,不意落于君手。”徐信闻言,甚蹐不安,将
自己虞城失散,到睢阳村店遇见此妇始末,细细述了:“当时实是怜他孤身无倚,
初不晓得是尊阃,如之奈何?”那汉道:“足下休疑,我已别娶浑家,旧日伉俪
之盟,不必再题。但仓忙拆开,未及一言分别,倘得暂会一面,叙述悲苦,死亦
无恨。”徐信亦觉心中凄惨,说道:“大丈夫腹心相照,何处不可通情,明日在
舍下相候。足下既然别娶,可携新阃同来,做个亲戚,庶于邻里耳目不碍。”那
汉欢喜拜谢。临别,徐信问其姓名,那汉道:“吾乃郑州列俊卿是也。”是夜,
徐信先对王进奴述其缘由。进奴思想前夫恩义,暗暗偷泪,一夜不曾合眼。到天
明,盥漱方毕,列俊卿夫妇二人到了,徐信出门相迎,见了俊卿之妻,彼此惊骇,
各各恸哭。原来俊卿之妻,却是徐信的浑家崔氏。自虞城失散,寻丈夫不着,却
随个老妪同至建康,解下随身簪珥,赁房居住。三个月后,丈夫并无消息。老妪
说他终身不了,与他为媒,嫁与列俊卿。谁知今日一双两对,恰恰相逢,真个天
缘凑巧,彼此各认旧日夫妻,相抱而哭。当下徐信遂与列俊卿八拜为交,置酒相
待。至晚,将妻子兑转,各还其旧。从此通家往来不绝,有诗为证:夫换妻兮妻
换夫,这场交易好糊涂。相逢总是天公巧,一笑灯前认故吾。
此段话题做“交互姻缘”,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同时又有一事,叫做
“双镜重圆”,说来虽没有十分奇巧,论起夫义妇节,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
正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话说南宋建炎四年,关西一位官长,姓吕名忠翊,职授福州监税。此时七闽
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带领家眷赴任,一来福州凭山负海,东南都会,富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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