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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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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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叔,是丹妮。我来啦。”突然她喉咙哽咽,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就颤抖了。
老彭又惊又喜地凝视她。
“丹妮,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声音低沉宽阔,她听起来好熟悉。
“刚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是什么病?”
他用力坐起来:“没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丹妮含泪笑笑:“喔,彭大叔,看到你真好。”
老彭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怔了一秒钟:“丹妮,我还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不过你没收到我的信吗?我说我很好嘛。”
“收到了。不过信是本城发的,你说过你要去徐州。所以我猜一定有缘故。我好替你担心,非来不可。没有人照顾你吗?”
“不,我不需要人照顾,不过在新乡着了凉。上星期我还起来过。后来又病倒了,不知怎么没力气爬起来。”
“你吃什么药?”
“我用不着吃药,我斋戒,只服甘瓠茶。一两天就会好的。”
“喔,你何必一个人跑到这个地方?”她话中带有哀怨、责备的口吻。
他咳了几下,叫她开灯。这时她看到他身上穿着白布衫,面孔瘦了一点。但是其他方面和以前没有两样。他甚至故作愉快,掩饰病情,尽量多走动。他现在对她的装束感到不解。
“你不高兴看到我?”丹妮走回椅子边坐下说。
“丹妮,你在我眼中还是一样,就是这副打扮也没有差别。”老彭说。他满面笑容。
“你何必到这儿来呢?”两个人同时问道,他语含抗议,她则满面愁容。
这个巧合使彼此都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对望了一会儿,表情快活而自信,告诉彼此他们很高兴重逢。
“彭大叔,我不得不来。你走后出了很多事。我们的房子在轰炸中被落石打倒,苹苹死了。”
他问起细节,她一一告诉他,然后继续说下去:“发生了不少事情。博雅五月会来,他已离开昆明,你一定得回去,你走后那个地方就不一样了。”
明亮的电灯挂在床头天花板上,直接射入他的眼睛里。她发现他举起一只手臂来挡光。
“是不是电灯刺眼?”
“没关系。”丹妮拿出一条手帕,绑在灯罩四周。
“喏,不是好多了吗?我待会儿再弄得好一点。”
“告诉我,博雅什么时候来?他信里说些什么?”
“喔,普通的事情。没什么内容。”
“你没告诉他——我意思是说——?”
丹妮避开他的眼光。“没有。他信里全是谈他的工作,云南这座山高六千尺,贵州那座山高七千尺。没什么好看的。一整页谈滇缅公路——全写那些,你知道我的意思——没什么女孩子爱读的热情、切身的内容。”
丹妮坐在那儿,告诉他许多事情,说陈三归来,他母亲去世,汉口庆祝胜利,以及她如何随段小姐等人前来,她不确定自己出发时他还在这儿,或许要到徐州才找到他。“她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徐州?”“明天。我想我们会带几个孤儿回去,但是我不跟他们走,我其实是来看你的。”
不知怎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竟脸红了,眼睛也迎上他的目光。彼此的眼神和他答应做她孩子的父亲时一模一样。她猝然把眼光转向别处,默默不语,有点窘。她看看他那堆衣服,尽量找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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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贰拾(2)
“你为什么把干净的衣裳放在那儿?”
“比较好拿。除了皮箱也没有别的地方可放。”
丹妮起身,开始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是步伐松散,又坐回椅子中。老彭问她现在是不是还不想吃饭,又叫她自己点饭菜吃,但是他本人坚持要斋戒养身。侍者进来,她叫他拿一张绿纸和几根针来弄灯罩。她一面等饭菜一面上前拉开百叶窗,现在天已黑了。老彭看她默默站在窗前,陷入沉思中,身影和暮色相辉映。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的命运和她紧连在一起,她会永远在他左右。
饭菜送来,丹妮没有发现,也许是不注意吧,还静立在窗前,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正要解开一道教学难题似的。又过了三分钟,老彭说:“你的饭菜要凉了。”
她终于回过头来,满脸肃穆。她没有劝他吃一点,拿起碗筷自顾沉默而机械化地吃着,偶尔看看他。心里显然有一番挣扎。吃完走到洗脸槽边,洗好碗不说话,由他枕头底下抽出一条手帕纸,替他洗好擦净。
弄完后,她拿起佣人送来的绿色包装纸和别针。她得跪在床上,才能在灯罩四周别上线纸。她一直很焦急,怕灯光照到他的眼睛。
“如何?”完成后她问道。
这时候他才看到她的笑容。
然后她拿出粉盒来扑粉,就在床尾向南而立,那儿灯光没有被绿纸遮住。老彭由床头阴暗的角落侧视她。她眉毛下垂,脸上表情很庄重。
“你为什么要来?”她听到他说。她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似乎语含责备,甚至有点生气。
她向他这边瞥一眼,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现在佣人送来一壶热茶。她仍然没有说话,化完妆,走向床边的茶几。她倾侧茶壶,破壶盖掉到茶壶里。但是她继续倒好两杯茶,递一杯给他说:
“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他说着,正式谢谢她。
屋里的气氛顿时充满紧张。
然后她动手找出落在壶里的盖子。茶很烫手,她只好绕过床边,倒半壶茶。弄了五分钟,她终于用发夹挑出壶盖。
“你有没有线?”她说着,几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在皮箱里。”
她找出一条长粗线,拿起茶壶坐在圆椅子上。她在幽暗的绿光中把线穿过盖孔,牢牢系在铜钩的两端,终于打破沉默。
“他姑姑已经安排婚礼,等他一来就举行。我明白她还费心安排了离婚的事宜。”
老彭半晌不说话,然后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会尽量去观礼。”
她还低头玩着手里的线,用低沉、庄重而热情的口吻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汉口?”
老彭双眼没离开那个绿纸罩,回答说:“因为我要看看前线。”
她打好结,现在正用牙齿咬掉线尾。她转过眼睛正视他说:
“这不是真话,我知道这不是真话。”
“那是为什么?”
“这句话和我来看你的理由一样不真实。请你对我说实话。是我们听到博雅来内地的消息,你故意离开洪山,避不跟我见面。”
他双眼凝视她的面孔,现在离他这么近,她的眼睛含情脉脉。
“请别这样,丹妮。”他说。
但是她用哀怨,几近痛苦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们别再装了。你躲开我,因为你要自我牺牲,让博雅娶我,你在折磨你自己。那天晚上我看你一个人喝得烂醉……从那夜开始我一刻都没有平静过。彭大叔,告诉我你爱我。”
“为什么你要我这样说呢?”
“因为我现在知道自己爱的是你。你曾答应做我的丈夫,我曾答应做你的妻子。后来我们收到博雅的音讯,你就逃开躲起来。你错了,你现在正折磨我哩。”
老彭愣住了。但是她没有注意。“我真傻。我以为我爱博雅。”
“你当然爱他,你就要嫁给他了。”
“丹妮,”老彭声音颤抖地说,“我承认为你痛苦过。但是你又能教我如何呢?你为我难过,因为你看到我吃苦,但是,我曾想忘掉你,却办不到……不过一个月后你就是博雅的妻子了。忘掉此刻的傻话,你不了解自己,你会为现在说的话而后悔。”
“喔,彭,”丹妮说,“我不是说傻话。我知道自己爱的是你。”
“不行,博雅是我的朋友。你们俩都年轻,他爱你,他完全了解你。”
“但是我并不完全了解他。我完全了解你,喔,彭,吃饭前我站在那儿看窗外,一切全明白了。博雅爱的是我的肉体。我知道他对我的期望。但是我不能再做他的姘妇了。我可以看见自己嫁给他的情形,虽然结了婚,我仍然只是他的情妇,供他享乐,屈从他的意愿。不,我对自己说,他爱的是梅玲,也将永远是梅玲。在你眼中我是丹妮。是你创造了丹妮——我的名字和我的灵魂。你看不出我变了吗?你不知道我该爱的是你?”
说完这些话,她把头伏在床上哭起来。
“你使我很为难。我卧病在床,你千万别乘机哄我。”老彭语气坚决,但却伸手去摸她散在棉被上的头发。
她抬头慢慢说,表情显得又高贵又疏远。“你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干什么。你曾和我谈过顿悟及觉醒,我描述给你听。我望着暮色中的屋顶,但是心思却飘得很远很远。我想起苹苹和陈三他娘的死。突然一切都在我眼前融化,变得空虚起来。苹苹、陈三他娘、博雅、我自己和凯男的形象都不再是个人,我们似乎融入——一个生死圈中。禅宗的顿悟不就是如此吗?说也奇怪,我的精神提升起来,充满幸福——发自内在。从现在起,我能忍受一切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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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贰拾(3)
老彭沉默了半晌。他们的手慢慢相接,老彭抓着她的小手好一会儿。丹妮弯身吻他的大手,滴了他一手的眼泪。
“喔,彭,我爱你,救救我吧,别让我嫁博雅,别生我的气。”
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眉毛深锁,似乎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很可笑。“丹妮,我没有生气。不过你得了解我比你更为难,博雅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这样。你一定要嫁给他,我不准你考虑你对我的这份情感。”
她热泪盈眶:“但是我爱你。喔,彭,我爱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你说爱不是罪恶。”
“但是这不一样,别傻了。你一直真心爱博雅,他的电报由衡阳拍来时,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现在你体内又有他的孩子。这是不行的。”他的声音很严肃。
“可以,喔,我求你,你明白我体内有他的孩子,你还好心说要娶我。现在你仍然可以这么做。”
“不过那是说他万一变心的时候,现在他要来娶你了。”
“他也许会变心,”她惊叹道,“为什么我就不该变?他怀疑我,你从来不怀疑我。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决定来找你,你的信和他的信同一天到达,我发现自己先拆你的信——这是一瞬间随意的选择——但是我一发现,我知道自己对你比对他爱得更真。读完他和你的信,我知道原因了。他的脑袋、他的思想离我千里远。他的信特别缺少温暖,全是谈他自己的活动。当然他是在说我们的国家,但是我需要一些切身的东西。你不谈自己,却谈我,谈玉梅,谈秋蝴,谈苹苹,甚至谈月娥。你说我冷落了月娥——一个和任何人相同的灵魂。你知道我听你的话,和月娥交朋友,觉得很快乐,只因为是你要我做的。博雅怎么能了解这些呢?你谈到我们洪山的难民屋,使我觉得它很温暖、很可爱,给我一种亲切和参与的感觉。木兰说她已经一步步安排婚礼。我吓慌了。所以我不得不来看你。”
“丹妮,”他微露倦容说,“仔细听我说。我知道你爱博雅,等你见了他,你也会知道。那时你就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了。你的烦恼是怕恢复从前的身份——怕再当崔梅玲。但是你现在是丹妮,也可以永远做丹妮。我若帮过你什么忙。那就是教你这样做。你曾训练自己的脑子忘掉博雅。等你嫁了他,你也可以训练自己忘掉——你对我的爱。你现在够坚强了——不但能维持自我,甚至也能领导博雅,带他前进。”
丹妮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又俯身哭泣,把头趴在床上。
“太迟了。”老彭坚定地说。
“不迟。你不能把我赶离开你身边。我们回去,我会坦白告诉他我爱你,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容许我爱你,我会承担一切谴责。”
“不行——”老彭坚持说。
丹妮看出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又俯身痛哭。
“别哭,丹妮。”他说,但是他声音颤抖,用手轻拍她的头部。
她抬头看见他的面孔湿淋淋的。就抬起一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别拒绝这份爱情。”
她跪地的身子站了起来,坐在床上,面孔贴近他。突然侧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别生我的气。”她退开说。
丹妮和老彭的问题没有什么结果。丹妮硬要表明爱意,把一切说开,老彭则不肯放弃原则。
她表面上听他的话,一心等见过博雅再说,她相信自己可以说服他。她已经甩掉“大叔”二字,只叫他“彭”。不过分开表明彼此秘密的情感却使一切自在多了,他们继续以忠实老友的姿态相处。
丹妮留下来,告诉段小姐她过几天等彭先生复原能旅行的时候再去徐州找她们。三天后,两个人搭上火车,四月二十五日抵达徐州。所有旅舍的房间都被值勤的军官和公务员住满了。段小姐她们住在徐州女师,经过特别的安排,彭先生也分配到一个房间,学校学生早就搬走了,丹妮则和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住在一起。
砖质校舍不算大,却有一个可爱的花园,种满果树和盛开的花朵。有几个女孩子到台儿庄附近的灾区去过,由炸毁的村庄带回十五六个孤儿,还带回一肚子她们在路上看到、听到的故事。
不过最精彩的却是广西女兵亲口说的故事,她们有一部分住在女师。这五百位女兵上个月曾通过汉口,也参加了台儿庄之役。她们穿着正规军的灰色军服,敌人很难看出她们是女兵。但是肉搏战一开始,她们的叫声马上被人听出来。肉搏的肌力比不上男人,半数女兵被一个日本骑兵旅消灭。从此女子兵团就解散了,不许参加战斗,但是剩下来的人留在前线,制服保留,从事其他的战地工作,抬伤兵,在乡村做战地宣传。
丹妮急欲知道博雅到汉口的消息,就拍了一份电报给木兰,把他们在徐州的地址告诉她。两天后,丹妮意外地收到博雅本人的电报,他听木兰的话,已经由重庆飞到汉口。
“你看他急忙赶回来和你结婚。”老彭告诉丹妮。
第二天又有一封电报拍给老彭和丹妮,叫他们在徐州等他,他一两天就动身来看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博雅是战略分析家,不会不来看战场,何况他们俩又在这儿。
博雅到汉口,立刻去看木兰,住在她家。他听到不少丹妮在难民屋工作的情形,阿通和阿眉告诉他庆祝台儿庄大捷那夜丹妮等人的打扮,他大笑不已。阿非已和凯男商讨离婚等事宜,他也听说了。木兰偷偷告诉他,丹妮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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