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布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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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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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话的婆子在她目光里瑟缩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这次可是作怪,听起来都是六小姐在骂乐芸的多,以前从没有过的!”

“嗯?”碧玉冷冷道,“她骂得‘多’,那乐芸骂的是‘少’的那部分喽?”

问话的婆子真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另一个婆子向她抛过来一抹讥笑,问话的婆子这脸已经丢了,横下一条心,嗫嚅着辩到底:“这次乐芸真没强嘴,就是主子骂得狠了,听她说了两句……”

“每个屋里丫头都跟主子吵一架,回头跟我分辩,哪句是主子骂得狠了,给她受屈了,哪句是她说两声,实则没强嘴?”碧玉冷笑,“那末我这差也不用当了,给你。我看你三头六臂支吾得过来呢!”

问话的婆子鼓着嘴,还有些不甘。碧玉抬头想了想:“我记得乐芸那同乡,是你的姻亲?”问话的婆子大惊失色,含糊了几句,这才真正偃旗息鼓。碧玉看看前头,也到路口了,打发她去盯着分糕攒盘的事,她应了走开。剩下一盏灯照着两个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段路,是往前门去的。登高的一众人,这上下该在山上用完夕食、打道回府了,前门该有人接着。提灯婆子道:“碧玉姑娘今儿真辛劳了。明珠姑娘若在,还可替碧玉姑娘分忧。”

碧玉心里又像刺扎了一下。明珠明珠!明珠若在,六小姐屋里不见得出这事罢!连面子上该有的那些应节摆设都没到位,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一向来碧玉心高好争竞,明珠只让着碧玉,碧玉仍有不平,有时恨不得去了明珠、只留她一个人风光就好!等明珠真的忽而去了,她才醒觉明珠的好处,多少琐细腌?的事,还不是明珠在前头默不作声摆平了?所有露脸美差,明珠也很少跟她抢。像今晚,明珠若在,她这会儿早放心去山上了,哪至于留在府里吃力不讨好,叫封嫂陪老太太上山去!

封嫂在老太太身边服侍了三十年年,跟碧玉满不在乎的说:“碧玉啊你放心吧!我跟了老太太这么久,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我出来照应老太太时,你还吃奶哪!”

废话!碧玉很不痛快的想,就因为她上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照应得过来吗、时新的玩笑啊酒令啊她都懂吗?那些小姐啊小媳妇们的机锋她拆得了吗?可老太太发了话,府里留守也要紧,一应诸细务惯常是碧玉明珠过目,封嫂一时也插不得手,还是碧玉留下,她放心。

她倒没疑心是碧玉把明珠推进井里的!

碧玉一大早听说“明珠落井”,自己都忍不住起这份疑心!

明珠是多四平八稳的人?她落井?井口往她头上落她都不一定能被套进去呢!除非有人推她一把。

谁推?明珠跟谁结下深仇大怨?碧玉自认想推自己的可能有上百只手,想推明珠的,恐怕一只都没有呢!

只除了碧玉这只手。

这么些年,连老太太对明珠都始终好声好气的,只有碧玉敢跟明珠吵架。嫉恨最毒的时候,碧玉岂不是发自内心的盼着明珠消失就好了?

可她真没动手!碧玉冤到骨子里。

幸好很快她就听到了结论:明珠这孩子心好,想着给老太太汲些温温的井水来洗面,从前也经常汲的,谁知今儿绳上钩子锈坏了,汲水瓶掉下去。明珠大约是一急,伸手想去捉,失去平衡,这才掉进了井里去。

一切清清楚楚,没碧玉什么事。

“明珠姑娘福相,但愿不要落个什么太大的病根儿吧。”提灯的婆子嗟叹,“姑娘家的这季节淹进水里,好是不得好了。”

碧玉眼皮剧跳了一下。

明珠已经死了。

可是外人都不知道。重阳佳节呢!不方便出这种事。于是说起来,只道明珠失足落井,虽经救起,身体还是不好,暂时出府休养,也算祸事,但总比死人的好。等到明儿后儿,再宣布:明珠姑娘本来好些的,结果水寒入肺,失救了。老太太作主,准给她办个对丫头来说挺体面的丧事。避过重阳正日子,也就不忌讳了。

明珠的尸身,还是碧玉亲身装成病人,送出府去。

唏嘘么?或许有一点。丫头连死都要挑个好时候,否则为主子不喜,物伤其类,怎不悲凉?但话又说回来了,谁死不该挑个好时候呢?桃花潭水深千尺,各饮各的那一盏,除此之外,都属逾份。自己不照顾好自己,反要别人担待身后事?再没这个道理的!老太太还算仁德,单叫错过这一日,之后该如何、便如何,短不了明珠家属。

明珠的家,碧玉知道,穷得不能再穷,偏是穷人家爱生孩子呢!前前后后总生了十来个,有的生出来就死了,有的出生之后病死、意外死了,有的活下来之后为了维持家用还是卖掉,卖出去天灾人祸的毕竟也死了,又或走得远,生死不明,等于是死了的。穷人家的孩子,跟小虫子似的,成窝的生、成窝的死去,没人在乎,反正也总有几只是活下来的,大人老爷们要是不巧一天连见了好几只,还要捂起鼻子哼哼一声:“这阵儿,偏这些穷虫子特别多。”

明珠进谢宅做事后,她家境之困窘为之一缓,下头一个大弟、两个妹妹,总算保住,不用另卖了。她家里倒也知足,领些赏赐便感激涕零,再无非份之想、拖明珠后腿,否则,明珠也不容易爬得这么高。

正因一家生计全凭谢府赏脸,女儿死了,也就死了,只要老太太还给她家里一条生路,她家人绝不闹腾。

碧玉想想自己,更凄凉,连父母也没了,空余婶娘一头亲眷,待她还没老太太待她亲,她也死心了,凭自己一双手,做一日,赚一日活头,若死了,两脚一伸,一卷草席还是三重棺椁,统统无碍。

忽一道小小的闪电,似灵蛇,撕破天际。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十一章 收奴迎兄

云华恍惚看那闪电似一只眼睛。金色的,在乌沉云层中开出这一眼,天威凛凛,叫人不由得想:“怪道说神目如电呢。”

可这样威凛的天眼,一开也就闭了,既没有收伏一个两个野鬼,更没有烧破三缸两缸血泪。一闪,它就过去了,下界的惊心动魄、步步险情,都还要下界的小民自己承担。

云华嘴唇动了动,说了几个字。惊雷劈下来,淹没了她的声音。

很奇怪不是吗?这么小的闪电,拖着这么大的声响。

邱妈妈第一时间把云华搂在怀里护着,洛月也依在云华身边,只有乐芸站在一旁。巨雷响起时,她闭了闭眼睛,也就算撑了过去。

不管多么好强,这一刻,她连影子都是孤寂的。

云华道:“你们都出去罢。”

“呃?”雷虽然过去了,洛月她们的耳朵还是有点嗡嗡的。小姐是想早早就寝了么?

“留下乐芸在这里。”云华进一步吩咐。

“呃……”这会儿她们真相信自己是耳鸣了。留下乐芸做什么!惹气不成?

“又都不听我话了?”云华似笑非笑。

洛月跟邱妈妈互望一眼。姑娘的脾气跟从前不一样了,轻言细语,也自有气魄,叫人莫敢不从。

她们退下。

剩乐芸在房间,一灯如豆,残焰低微,伴着个性情大变的小姐,怎叫她不惴惴不安,呆了一会儿,觉得沉默要把她压碎了,清清嗓子,搭讪道:“姑娘,我去把那灯剔一剔?”

云华道:“你站住罢。”

虽然低微,却是气定神闲。

作人就该如此,有多少力气,说多响的话。有急赤白脸的工夫,不如用在嗓门以外的地方。云华即使在适才撒泼吓住乐芸的时节,都没有多少力气,拂几件东西落地、把狠话一字一字阴冷的咬出来,已经够达到演出效果。她连泪痕,几乎都全是趁打碎茶碗时,偷了一手水,埋头在邱妈妈怀里时,悄抹到脸上的。有够偷懒。

可惜训话时,要拧起眉毛、咬着牙,难免还有些疲倦。云华不言不动,清静着一张清水脸儿,将养精神。乐芸眼里,小姐面沉如水、心怀叵测。这一会儿的沉寂,比骂她一顿还吓人呢!

云华用够了“寂静”的威力,方缓缓道:“自从进了这个屋,你心思、行迹如何,也不用我说。”

乐芸低头,确实也没什么好说。

“你一定很奇怪,今天我为什么不忍你了?”云华问。

乐芸确实纠结。

“今天不想忍了。”云华悠然道,“就算亲如父母手足,一直忍你,也会有突然撂挑子一天,何况我是你主子?你要吃惊,倒不如吃惊我为何会放过你。”

乐芸确然也惊疑这点。

“我想起你的爹。”云华声音柔下去。

一团酸涩的东西,忽然堵住乐芸喉头。

“若你真的出府,我料想他也不会落井下石责怪你。只不过,你与他生活如何着落?他每日的药又拿什么钱去抓?”云华继续替乐芸着想。

乐芸咬住嘴唇,不想哭。哭有什么用?又是在她一直看不起的姑娘面前,她才不想哭!

“留你一条生路,因你纵对我有千般不好,总算有一份孝心。懂得孝道的人,总不会是坏人。”云华赞许她。

乐芸眼泪掉下来了,如久旱之后的雨,一下就不可收拾,涕泗横流,滂沱不已。

云华递给她一条帕子。

乐芸没敢接。这条丝帕够她爹好几天的药费,怎敢拿来捋鼻涕眼泪。

若搁从前,乐芸倒也不在乎这些,比丝帕还值钱的,明着暗着糟蹋了,不是没有。反正留在屋里,也白便宜讨厌小姐,又不便宜她!

如今,她总算晓得敬畏。

云华冷眼看着,不枉一番软硬兼施,总算有了效果,作奴仆的,身家乃至都仰赖主子,主子要还压不住奴才,叫刁奴欺主,那主子也太也无能!

乐芸此人,她作明珠时,印象不深,应该是碧玉手里考核的。碧玉肯核成一等丫头的人,能力不会太差。洛月虽然忠心可嘉,为人似乎太迟钝些,邱妈妈更而愈下之。两个都不堪为肱股。倒不如乐芸,收为己用,应该能办点事。

云华敛手,看乐芸拿出她自己的帕子擦了眼睛:“姑娘恕罪!姑娘昨儿才经了鬼门关,乐芸今日又叫姑娘伤神。”

这句话就上道了。云华亲自拿丝帕印了印她残留的泪痕:“我也知道,这儿委屈你良多。我自己是个病人,也无法了。你且看着,再服侍我一阵子,外头若有好机会,只管去,我断不耽误你。”

乐芸吓得又跪下磕头:“姑娘折煞乐芸!乐芸再不敢生歪心了,一定尽心竭意服侍姑娘!”

“起来。”云华道。看乐芸不从命,多补一句,“我病得这样弱,你还非要我拉你不成么?”

乐芸只有起身。

案上那盏灯,灯芯越烧越低,暗到似乎无可再暗,焰舌舐着油面,倒“呼啦”一下亮起来了。云华望着它,若有所思,微微笑道:“你去剔它罢。”

乐芸应了一声,去取剔签在手,云华静道:“小小姐来访我,你也晓得罢。”

乐芸不知所措,“嗯”一声老实承认,旁也不敢说什么。

云华倚在床头,瞥至残灯复明,徐徐道:“你说要尽心竭意服侍我么?”

外头又是个闪电,乐芸赶过来要替小姐捂耳。云华却抬手,反把她的双耳护住了。这样不应该的恩宠。瘦弱的双手,不容拒绝的气势。

这一声雷并不很大,乐芸却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还是被震聋了。双手松开,云华对她笑着,一字字道:“我给小小姐讲的故事,你还记得罢?讲给我听,哄我睡觉,如何?”

灯影帘影,柔柔遮去了云华脸上的病色。她一双眼睛,刹那里仿佛有闪电的余晖,那样明魅妖丽,乐芸看得呆了。

门口,洛月叩问:“姑娘。大少爷来探姑娘的病。”

都入夜了,还来做什么?云华忙道:“替我更衣。”一边遗憾,今晚这故事,是听不成了。

大少爷谢云剑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自家兄妹,六妹妹快别烦扰,伤了病体,倒是为兄不是。”语意幽深如一泓潭水,令人看不透。幸而是春夜的潭,再深,也漾了暖融融波光,令人颇可沉醉。

云华沉吟。说是自家兄妹,一个是大房嫡长子,一个是二房庶妹,往上数到第三代才同父,仍不同母,似乎未可不拘礼数入夜披亵袍倚床相见,便还叫取出门衣裳来换。

“快别了。”云剑在外头的声音,不晓得有多么贴心悦耳,“放个帘子,我在帘外跟妹妹说话就好。妹妹体弱,切勿劳顿。”

云华还是不敢答应,云剑笑了:“快放快放!不然我这就闯进来了!一、二——”‘

十足无赖!偏偏气定神闲,叫人怪不得他!云华忙忙挥手。乐芸和洛月一起划下帘帷。

云剑是等帘帷划定了,这才跨进门来。乐芸掇一只黑漆描金福磬纹靠背椅请他坐,动作里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毕竟大少爷能有几次主动来六小姐屋里探病啊?更别说这个钟点!

举城最受迷恋的贵公子,没有之一哦!乐芸悄悄的、用力看他,多看一眼都是赚到。喂,为什么有人可以长得如此赏心悦目,眼角眉梢,每一段都是风流逸致?

云华的呼吸,难得有一点点局迫。

外头大雨将落未落,沙沙的风吹叶响,在云华耳里,却仿佛是风吹雪落。

那一年,雪下得那么好,铺了满地,便放晴了,叶上蓬蓬松松都积着雪,风一吹,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往下落。大少爷逗着七小姐玩儿,和身往平整诱人的雪地里一扑,起来时,地上清清晰晰一个人印子。“哟,地上也有个大哥!”七小姐拍手笑。

而后他们就走开了。

明珠经过,神色也没有太大波动,只不过行进的方向,稍稍有一点点偏差,离开了平整、又扫净了雪的石板路,走到这雪原里来,看了那雪上塑的人形,看得那么细,而后就蹲在人形的脚边,闭上眼。

闭上眼,就仿佛这雪人印儿,同活人无大差别。

一声响动,似足音。是谁走来?她警觉的睁眼,雪原寂寂无人,只有个雀儿在树丛中飞起,惊落叶上的几蓬绒雪。云华跳起来,就从立足点之下,捏个雪团,搁在地上滚,越滚越大,把什么足迹、人印都毁了,滚得她面颊绯红,额上微微的渗出汗来。柳燕儿跑来问她:“明珠姐姐!芋大娘问那批受潮的布料,您几时过目。”

明珠应道:“我就去。”便走上石径来。

“姐姐您堆雪人儿吗?”柳燕儿好奇的瞅着那又圆大大、半人多高的雪球。

“可不是么。”明珠轻描淡写的带她转身,“咱们去看那布。”

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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