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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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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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看你这对大辫子,长得又恁好看,谁当你是孩儿他娘?”
郝玉兰个儿不高,细眉大眼很是耐看,虽说一直干的下苦活,却还是一张细细嫩嫩的白脸盘。她已经累出了一头细汗,仍是两脚不停,一边喘气一边把两条散开的大辫子重新盘在头顶:“好看又不顶吃穿。俺爹说怪俺嘴太不饶人啦,俺娘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本事降住男人你认命吧!’……老四天天拉架子车送酱油也累得可怜,俺想他娶了俺就倒霉了,没钱也没了铺子。怕是俺真的命不好?”
老宁媳妇刚想问郝玉兰是不是认命了,老蔫媳妇却说:“那是河北老头的孩儿吧?四五岁就一个人跑到城河边,也不怕掉河里。”
老梁头的孙子长安赤着脚,拿根棍在城河里正起劲地搅和着。大人的旧衣服剪去下摆,套在他身上还是太肥大,烂着豁豁牙牙的边儿垂在膝前,原本在肘上打着的补丁就胡乱折了堆在手腕上,拦腰结了根细麻绳。他很脏,身子又很瘦,就显得头太大了,像根细细的脏豆芽。
“俺咋看咋觉得河北老头有问题,说不定真是老头儿拐的孩儿哩。玉兰,你和他家是邻居,老头儿是不是打这个孩儿哩?”老蔫媳妇说。
郝玉兰抬头瞄了一眼:“倒是没打,孩儿刚来那几天哭哩,说是要娘呢。老头儿说的是听不懂的河北话,俺有心过去问问,老四不让。”
老宁媳妇说:“听说老头是居委会张主任介绍来租的房,有保人哩,是尚德路口收破烂的河北老头。他说这孩儿是他亲孙子,来时没大名没法儿登记,张主任就临时给起了个名儿,叫长安。”玉兰说前两天见老头儿挑了两只风箱出门卖,人家是正经木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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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4)
小长安不管洗纱的人在忙活什么,只低头在水中找小蝌蚪。城河边洗好的油线蓬松地铺在树杈上、草堆上,一片灰白夹着一片杂色。远处一堆红色、蓝色的棉纱已经半干了,在风中抖动。几个小孩子玩着洋片看护自家的油线,怕风吹走干透的棉纱,又怕让别家收走。长安用木棍拨着城河里的小石子,脚下的碎石头不稳当,好几次都打起了趔趄。
“你这小孩儿,不在家帮你爷做木匠活,跑这儿干啥?”老宁媳妇大声嚷嚷,把长安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对门的女人。他不说话,手里的小棍却还起劲地拨着、挑着。
“你咋不吭声哩?没见这儿又脏又冷?赶紧回去!要不俺给你爷说让他打你。”老宁媳妇见他不吱声就吓唬他。长安支吾着,不防脚下一滑,“嗵”的一声跌进城河里。
老梁木匠正做着活,听见从巷口隐隐传来长安的哭声,夹着隔壁白家媳妇玉兰的声音:“还哭哩,没人捞你上来,小命就没了。”郝玉兰扯着孩子正急急地往回走,身上脸上全是黑油点子,脚上的男人大胶鞋“噗踏噗踏”响了半条锦华巷。长安缩着脖子,身上泥乎乎的,手里攥着根小棍,低头边哭边跟着小跑。
“这……做吗……”没等老梁木匠说话,郝玉兰就说开了:“先给你孙子换衣裳吧,脸都冻紫了!他跑到城河玩掉河里啦,这么大的孩儿你要多操心哩。”本来她还想责怪老梁头几句,看他一脸紧张,话就咽下去了。
郝玉兰抢在老梁头前边进了屋,撩开吊在门上的烂麻袋,得缓一下眼睛才看清楚东西。眼前是一个大床,一半的家当就在床上,两床烂被窝和破烂衣裳胡乱堆在上面,屋角架了六七个快做好的风箱和一堆木板,门口的地上胡乱摞着几个脏碗。老梁木匠在床上拨拉起来,恼火地骂道:“小崽子!去哪儿不好?跑城河边玩去。你小子就脱光坐被窝里吧,棉袄干了再下地。”让他犯愁的是唯一一件棉袄还在长安身上正“嗒嗒”滴水哩。
郝玉兰把长安剥了个精光,顺手塞进烂被窝里,也在一堆衣裳里找。老梁头忙按住说:“看埋汰的,让我自个儿来吧。”
“大爷,街坊邻居的,恁生分干啥?”郝玉兰飞快地寻着,衣裳的布薄得快化了,拿在手里软塌塌的,都穿不成了。没补丁的衣裳郝玉兰没生孩儿时也穿过几件,这几年老少都是缝缝裰裰的,可手里这些是缝也缝不住补也没处补了——补丁总得打在好布上吧。
“大爷,恁这……这是哪儿拾来的衣裳呀?怕是把布的魂儿都穿出来了。”郝玉兰索性丢下衣裳。
“我不是有老乡收破烂嘛。”老梁木匠不好意思了。长安光溜溜地缩在被子里,只露个小脑袋瞅着他。
“俺家孩子多,让我回去看看有没件合穿的,不能叫孩儿光肚儿呀。”这爷俩儿比她想的还要难唱。她找了件夹袄是二儿子二林的,临出门她揭开馍筐看了看,里头还有两个馍,是给丈夫白老四留的。
老五儿子白西京张着手坐在大木盆里含糊地叫:“妈……吃!”郝玉兰把剩下的馍掰半个递在他手里,对白莲花说:“死妮子,一天净看书,还没上学哩就装模作样看字,也不跟恁弟玩。”白莲花见妈拿着衣裳和馍出门就站起来:“妈,你拿二哥的衣裳干啥去?馍是给俺爸留的,俺爸回来吃啥呀?”
郝玉兰头也没回说:“不是还有半个吗?隔壁的孩儿掉河里啦。”她走到老梁木匠的家门口时又喊道:“你给白东京说:以后看油线也不能下河沿,要是让我知道了,看不剥了他的皮!”

白老四觉得自己像骡马一样,走一天路就是为傍晚时候活的。顺着锦华巷拥挤窄小的巷子走到一半,在茅房门口问一声“有人没?”理直气壮的像自家茅房。撒完憋了一路的尿,带着说不出的快活,有意放慢脚步和四邻老乡们打着招呼,这是白老四渴望的。他并不急着立刻回家,他知道巷子最后头,他的孩子们和老婆玉兰总在透着煤油灯光的小屋等自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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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5)
锦华巷家家门口都盘着黑乎乎的小泥灶,这会儿呛人的柴火把小巷笼得烟气腾腾,有人“咳咳”起来。一家几代十来口人住一间小土屋,当然憋屈得很,不论早晚人们就爱在老城墙砖垒的门槛上一蹲,热热闹闹拉着家长里短。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几乎都在巷道里,吃饭时一人一个比脸还大的老碗,老少一起呼噜呼噜地吃,家家饭也都差不多,不是熬白菜就是包谷糁菜糊涂。
谁家的小妮在哭,白老四用不着停下脚也听出来了,她的牙掉了,流了点血。修鞋的张歪脖在哼曲剧:“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白老四跟着唱腔边打拍子边慢慢往家走。
“回来啦?”说话的狗蛋嘴里并不停,边吃边招呼。
“你都端上碗啦。”白老四和街坊们招呼着往家走,光棍柱子笑着说:“四叔,你不知道人家夜里太累啦,咋能不赶着早早吃饭哩?——大哥,你打了一天铁还长劲啦,和嫂子弄啥哩?昨天咚咚一晚上,让兄弟我一个人咋睡得着哩?”巷子太窄房小墙薄,在这儿住谁家也没秘密。
男人还没答腔,蒋狗蛋媳妇先嚷嚷开了:“龟孙子!胡说啥哩?那是俺家逮老鼠呢。”光棍柱子不紧不慢接一句:“下回把老鼠赶到俺家,让俺也打一回!”
锦华巷的人干啥的都有,修鞋的张歪脖和化玻璃吹琉璃嘎巴儿的老关爷是两隔壁,会打铁的蒋狗蛋天天带着细身长腿的小媳妇在广济街干活,箍瓮的王大瘸子、编笼的柱子平时没活干也会去钉锅补窟窿。能在西安城走街串巷挣钱,都算有手艺能养家糊口的能行人,就连坐在游艺市场给人缭补丁、吹糖人也能混日子。大多数人连这些也不会,就在火车站、马路边拉架子车送货,照样拉扯一大家子人。
白老四也是拉车的,赁了个半旧的架子车送酱油、甜面酱。这个活儿送得多就挣得多,所以白老四卖命一样地干。只是太辛苦了,天不亮就得出门到东新街架子车行领架子车,再到酿造厂拉上三大瓮酱油、甜面酱顺城墙根走,一路给小供销社、大食堂送。天麻黑才能拉着架子车赶到酿造厂交回大瓮,到架子车行还了车,才摸黑回锦华巷自己那个小黑窝。
白老四没进门就听见老五白西京在哭,他进屋时玉兰正挥着锅铲指挥白莲花往锅里倒菜,老四白东京穿着鞋蹲在床上不知在弄啥,二林趴在床沿写作业。白老四心烦起来,他啥也没说,步子比平时重了。全家人在屋里,地方就显得太小了,偏偏灶边放着一大筐湿棉线,把半间屋都弄湿了,他吊着脸说:“咋不晒干就放屋里啦?”
郝玉兰边给锅里添水边说:“老四回来啦,今天晚了,你别跟个客人一样光站着,给我把那摞子碗递过来。”她只顾支使白老四,没看见他的脸已经吊得很长了。
“我像个客人?有我这样的客人?天不亮就出门,天不黑严回不来,就是个驴你也得让我卸了磨喘口气吧。你天天在家弄啥哩?看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孩儿饿得直哭你还等着我给你递碗?”白老四越说越气,抬脚在筐子上踢了一下。郝玉兰不答应了,把锅铲往灶台上“咣”地一丢,冲到白老四面前说:“咋啦,咋啦!谁歇着啦?你像个驴想喘气,我大冷天在河里泡着,现在骨头缝里还疼呢,想让人伺候,就多拿点钱回来再当老爷吧!”老二二林依然写着字,白西京也还在哭。老四白东京早悄悄地溜下了床,白莲花低头忙着收拾灶台上的黑瓦碗。她的手有点抖,不知道爸和妈今儿会不会打起来,会不会摔这些盆盆碗碗,白莲花小心地踮脚尖把黑瓦碗往灶台最里头推了推。
郝玉兰说的是白老四最不爱听的,要命的是她说得一字不错。他一个月磨烂几双鞋,挣的钱还是不够一家六七口人糊口,就算他这头驴不卸磨不喘气也总是接不上茬。郝玉兰仗着身板壮实人又勤劳就手不时闲地干着,下河洗油线、背菜、拉坡,打能找到的各种零工,一分一毛的攒着,又一毛一分地买成粮食。这样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大人小孩碗里没稠的也总有稀的,一天没三顿总有两顿也过了七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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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6)
“你能蛋!我还不尿你哩,天天就会掂着秤去借面……锦华巷还有哪家你没借过?你……你个借面精!谁娶你也当不上老爷!”白老四气得头上青筋直蹦,说话也结巴起来。
实在接不上顿,郝玉兰就掂着秤挨家借粮,白老四发了工资就得先还债。他不满极了,认为每顿吃少点,晚上再吃稀点就能解决粮不够吃的问题,人家不都是这样子过的?还是玉兰不会过,弄得日子这么难唱!她回嘴说孩子们长身体、老四在外边出大力不能亏嘴。
“中了吧!我借面你没吃?嘴里吃下去,上趟茅房回来就不认账了!”她不依地回嘴。白老四说不过玉兰了,他掂着门后边的馍篮砸了过去,里面却跳出来半个包谷面馍。女人挨打在锦华巷不是啥新鲜事,有被打急了的女人冲到巷道里大哭,男人追回来再打。郝玉兰挨打却从不跑出去,她会破口骂人,从白老四的十八代祖宗骂到白老四的爹妈,还要骂白老四前边的两个老婆,外加那个一只眼的媒人。白老四不会骂人,就更使劲地打她。
隔壁老梁木匠听见老白家传来了吵闹声,竖了耳朵听着,他隐隐觉出是为了下午的事和那个馍。老四照例要吃点干粮顶顶劲的,可只有半个馍了,老婆玉兰还不依地说,你挣那点钱还要天天吃干粮?白掌柜的,下回你到家是不是让俺娘儿几个站门口,像迎接志愿军回国呀?
接着就是一阵追打声,还夹着郝玉兰的哭骂。“白老四!你打死我吧!呜……跟你这几年我没过一天好日子,你不如打死我,也省得吃苦受累还得挨打!”没啥回音,只听见东西打在身上的“叭叭”闷响。郝玉兰平时叫他“老四”,亲亲热热的,隔三差五吵打起来,那个“白”字加上就成了“白老四”,一字一顿有些恨恨的意思。
老梁头“呼”地站起来,心在突突地跳。他看看桌上的窝头,后悔收下它,害得白家女人挨顿打。他想去劝劝,刚出门就停住脚步,他好像还没和白老四说过一句话哩。夜静了,站在巷子里,叫骂声就听得更清楚了。天太寒了,老头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爷,一会儿就好了。”对门老宁站在自家门里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玉兰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哩,跟男人抻着脖子骂,不打她打谁呀?大爷,别操心啦,谁家不闹个仗?”
“女人咋啦?”门里头老宁媳妇接话了,“大黑,明儿让你爸给你做饭吧。别吃女人做的饭才算本事呢。”大黑格格笑,老宁有点下不来台,跟老梁头点点头把门关上了。老宁说得不差,这会儿吵闹果然到了尾声,老四已经停了手开始生闷气了,郝玉兰照例开始从头骂起了。
“我的命咋恁苦哩呀!老天爷哩!呜……那个一只眼的老娘们儿,收你多少钱给你做媒来哄我!俺娘贪财让我跟了你这个挨刀的,比我大十八岁还穷得丁当响。呜呜……我跟你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倒是打挨得不少!……白老四!你屈不屈良心呀!……”哭声里夹着老四沉沉的叹息,几个孩子才敢“妈呀,妈呀,别哭啦”地小声叫着。郝玉兰擤了几下鼻涕,哭声渐渐止住了。
老梁木匠一直在门口呆呆站着,听着动静不大了才缓缓回屋。长安早蹬掉破衣裳烂被子,在床边斜趴着睡着了。

春天的雨说来就来,虽然不大可沥沥拉拉总不见停,锦华巷的人们怕下雨。巷子狭又是下坡,见下雨那积水就灌进巷子了。
老梁头租的房在锦华巷最里头,地势最低,只一会儿的工夫就见门前有了积水,水面越来越高,他在门口码上两个大沙袋,水还是渗进了屋里。长安看对门老宁和媳妇一块儿往外舀水也赶紧学样儿,爷儿俩一前一后撅着屁股忙活,簸箕在泥土地上划出闷响,门外“哗哗”的雨声和锦华巷几十家人一齐舀水的场面让长安觉得好玩极了。
门口的积水夹着一股的臊臭味,老梁头暗暗叫苦。整条锦华巷只有一个没顶的茅房,茅坑又没盖,隔三两天有骡马大车来淘粪,遇着下雨或农忙,拉粪人就会多隔几天才来,粪水和雨水就会漫起来顺着下坡积在老梁头的门口。


叶落长安 第一章(7)
老梁头赶紧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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