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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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天空-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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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中隔断了日光,顾惜朝一手举着油灯,一手牵着戚少商,走得十分小心。两人的呼吸清楚地回响在狭窄的甬道里,合着潮湿的空气混作一团,分不出你我。

“小心!”戚少商一把拉过顾惜朝,那窜来的黑鼠便扑了个空,吱地叫一声遁去了。

顾惜朝回过神,啪地打开了戚少商的手:“你看得见?”

“是这里、这里光线暗,我才看得见的。”戚少商不敢对上他逼视的眼睛,知道自己被他白拉了这许多时候,竟也心虚起来。

顾惜朝冷声道:“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才刚看见一会儿,而且,也不是看得很清楚。”戚少商揉揉眼,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装出看不分明的样子,“喂,你等等,我说了,我看得不是很清楚。”

顾惜朝哪里会睬他,径自往前疾走,连地道里的脚步声都似含了怒气。戚少商只得悻悻地追赶,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甬道越来越宽,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只觉得饥肠辘辘,口渴难耐。前方终于透出微微光亮,两人上前拖住泄出光来的巨石向上一顶,一蓬雪便漏了进来。

“小心眼睛,外面有强光。”顾惜朝头也不回地道。

戚少商闭了眼睛,由他牵着拉出地道。此时正值初冬,寒风刮上人脸正如刀割一般。戚少商紧紧抓住的那只手突然一松,他重心未稳,就一个倒栽葱扎到了地上。幸好,触地柔软,地上积雪竟有一尺来厚了。他爬起身,胡乱地抹去脸上雪渣,禁不住睁开眼。这哪里有强光,分明是黄昏,绵延千里的苍山环拥天边那一抹灿金赤橘的夕阳,漫天霞光衬着朵朵浮云翻卷,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蛟龙在天,好一派豪壮之景。每逢黄昏,戚少商的视力就只隐隐看得出些颜色和轮廓。可他也忍不住啧啧赞叹起眼前景色来。那霞光下的人儿,回了头看他,是在笑么?没有声音,却那么温暖。

这么平和的黄昏,戚少商突然就回过神来,狮吼一声:“顾惜朝,你故意骗得我栽跟头的是不是?”

顾惜朝白他一眼,理也不理,掉转身走了。戚少商视力不佳,行动便迟缓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去。一路上的树都是秃的,枝头积了白雪,看起来倒是银装素裹,堪比广寒玉树了。随着天色变暗,戚少商的视力也渐恢复,见顾惜朝走在前方一言不发,心里闷得很,伸手捡了颗石子一弹,打得顾惜朝头顶的树枝簌簌颤动,抖下一蓬雪来。

顾惜朝当头罩落雪,可真叫狼狈。他何曾被这样捉弄过,伸手从脖子里摸出一把雪来,在手里捻了一捻,便伸入了布兜。戚少商见到银光埕亮小斧亮相,心中就一抖,还没来得及找个遮蔽的地方,四周的树全都剧烈摇撼起来,眼前轰地一片白茫茫。等他反应过来,已是满身满脸,白得跟个雪人似的了。

戚少商好容易抖掉皮毛上的雪,又抹干净了眼耳口鼻,不敢再开玩笑,只正色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顾惜朝也神色凝重:“这里荒无人烟,连我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两人在林子里摸索一阵,不但找不到一户人家,反而听得狼嚎声渐响,便就近找了个山洞,捡来树枝生起火,寻思先过了这一晚再说。

方才顾惜朝震下的那些雪,有不少都漏进戚少商衣服里被体化了,冷风一吹,湿衣服贴在身上,冰一样的凉。他伸手在火堆旁烤了烤,便解起腰带来。火生得大,戚少商脱了外衣也不怎么觉得冷,身上暖意融融。再看顾惜朝,一个人抱着膝盖远远坐着,脸色却冻得发青。

“你衣服里也钻进雪了吧,快点脱掉烤烤火。”

顾惜朝微怒地瞪了眼戚少商,扭头不理。他可不是那些打惯了赤膊的粗汉,要在人前宽衣,总是千百个不自在。

“怎么了,别扭什么?”戚少商走到顾惜朝身边,抓住那件青色袍子便往外掀,“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害羞的?”

这一激倒令得顾惜朝身子一拧,挣脱了戚少商,微恼道:“我自己会脱。”说罢,青衣落地,又解了鹅黄中衣,只剩下和戚少商一样的月白内衣。

“你凑过来些,那边太冷。”戚少商又喊他。

顾惜朝还是置若罔闻。戚少商长叹一声,走去将自己的裘皮大氅罩在狭窄的洞口,好阻住寒风,让洞里更暖些。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块硬邦邦的干饼,抛了一块给顾惜朝,便自顾大嚼起来。这人,逃亡的次数多了,竟是想得周到。

“要是有碗酒喝就好了。”戚少商搓了搓手自言自语。

顾惜朝挪了眼看他:“炮打灯么?”

“是啊,炮打灯。”戚少商闭上眼,陶醉地回味,“一口下去,镪水一样,从喉头直辣到肠子。痛快。”

顾惜朝也闭了眼:“满头的烟霞烈火。”他晃了晃头,便是当初喝那一碗炮打灯时的样子。

火光辉映在两人痴惘的脸庞,像三月的暖风,醺然欲醉。刹那间,时光交错。过去与现在,片刻重叠。接下来,该是一夜倾谈,弹琴舞剑,该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可现在接下来的,却只是沉默。

他们之间似是最容不下沉默。只一沉默,便是万水千山,天涯海角。

洞外似有动静,戚少商第一个跳起来,借机打破这沉默:“我去打只野狼回来填填肚子。”

可待他披起衣服探出洞去,却惊得呆了。顾惜朝也穿衣出来,只见一个樵夫穿着与两人大异,竟是辽民装束,背着柴火也是愣愣地盯着他们。他与那樵夫搭了两句叽里咕噜的话,那樵夫才自顾走开。

“那樵夫说,这里已是辽国境内。我说自己是去宋国经商的辽人,为了方便改作汉人打扮,他才没起疑心。”顾惜朝也是震惊未定,望着那樵夫离去的背影沉思起来。


●(三十四)
龙蟠镇乃边陲重镇,而画眉山庄就建在镇北凤岐山脚下,绕过山便是戍边大营,再往北就到了辽国。下地道的梯级弯道甚多,转得戚少商分不清方向,原以为地道通向镇南,怎料竟是向北去了。他背心一凉,重复道:“辽国?”他惊的并非一己安危,而是那画眉山庄的暗道竟然连通宋辽两地,实乃国之大患。此时边关战事未歇,这暗道究竟是作何用途,不得而知。回想那白夫人和那魔头九巽,都已不在人世,此案无从查起。便连白夫人那做知府的父亲,也已被人杀了。戚少商稍作联想,便悚然心惊,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巧合,却有着莫名的联系。而他自己,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一场暗流汹涌的阴谋。

“守在画眉山庄附近的官差有多少?”戚少商回过头来,惊醒似的问。

“很多,三四十个。”

“为那一座废弃的庄院,竟派了这么多人手?”

顾惜朝明白他话中含义:“你是说,他们早知道?”

“只是他们没料到我们还能进得庄来。”戚少商神色凝重,停顿片刻,复道:“我要回密道去。”

“密道那头可能已有追兵。”顾惜朝忧道。

戚少商见他神色犹疑,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三宝葫芦,递到顾惜朝面前郑重道:“三宝葫芦给你。你不愿去,我自不会勉强。”

顾惜朝看看他,又看看三宝葫芦,却是垂手不接,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戚少商心中一暖,两人循原路回到出口,钻回地下。他们来时便觉奇怪,地道靠近辽国的地道较宽,而靠近画眉山庄的一段较窄,这地道暗通辽国,又有这奇怪变化,不知有何蹊跷。

“你说,地道的宽和窄有什么区别?”顾惜朝凝思片刻,突然问道。

“怎么这么问?”戚少商不无疑惑,见他问得认真,便答道,“宽的能通过的人多,窄的能通过的人少。”

“一个地道只有两个出口,入口进去多少,出口便出来多少,为何要忽宽忽窄?”顾惜朝见戚少商听得专注,顿了一顿,自信地微笑道,“除非这条地道有第三个出口。”

“第三个出口?”

“是。”顾惜朝点点头,向前一指“便在那地道由窄变宽的地方。”

两人到那处,攀住两壁推敲探音,摸索半晌,才听顾惜朝落手处传来“空空”两声:“是这里。”

戚少商用剑劈开石壁,果然有条向上延伸的通道,两人爬出洞口一看,不远处是几座营帐,还有巡岗的哨兵来回走动,竟是大宋军营。这下,戚少商终于明白了这条地道筑造的目的,宽的那段是为了让辽兵绕到宋军背后突袭,而窄的那段是由于挖掘之人从画眉山庄动工的缘故,兵营附近有人巡逻,警觉自然很高,而在庄内动工便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你先出去。我将洞口暂时堵上,再通知戍边大军将它填了。”说罢,戚少商便转了身回去,这话说得轻松,可事情干起来却是凶险至极。他拔出逆水寒,对准支撑的木梁奋力一劈,银光乍现,三四根梁柱次第裂开,地道里微微一颤。他挥剑又是一下,摇晃逐渐剧烈起来。戚少商直劈了三剑,开始有大小石块碎裂坠下。好几块就砸在他身旁,他却只怕这些威力不够将地道封死,没将性命放在心上似的全力劈出第四剑。那剑一落,地道里便天崩地裂一般,石块隆隆落下,顶端瞬间塌陷。顾惜朝听见响动,却迟迟不见戚少商出来,竟不顾危险闯了进来,口中不住呼喊着戚少商的名字。

“你别进来,危险!”戚少商大喝一声,一转眼却已见到顾惜朝在他面前,就那么看着自己,一动也不动,像是怕他跑掉一样。戚少商不知怎的便觉得就这么死了好像也没有遗憾了。

顾惜朝怔怔望着戚少商,连头顶一块大石落下,也竟浑然不觉。戚少商还没来得及叫他小心,便合身扑了过去,那石头砸在他背上,一声闷响。

“大当家!”

戚少商用力缓缓睁开眼,一口血涌到嘴里却被强行吞下,他咬牙抓着顾惜朝的胳膊往外冲:“不碍事,快走!”

孰料,地下的响动如此剧烈,连巡营的官兵也惊动了。两人一出洞口,便被几支长枪对准了围在中央。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私闯赫连将军大营?”一个官兵长矛一探,直指两人。

“我是……”戚少商刚要报上自己姓名,却被顾惜朝拉了拉袖子,随即住口。

“带我们去见赫连将军。”顾惜朝朗声接口道。

戚顾二人见到赫连春水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他忙了一夜公务,正将一封公函递给军师,一回神认出戚顾,也是略略惊异。但那神色只是那么一闪,他便板起脸冷然道:“这两个是什么人?来人呐,给我带到大帐里,我要亲自盘问。”


●(三十五)
戚少商大感诧异,可见到顾惜朝的眼色便即噤声。两人被带到营帐后不久,赫连春水便也来了,他回头望了眼身后,确定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放下门帘进来。

“戚少商,朝廷通缉你的文书今日刚到,说你因个人恩怨谋害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赫连边解开捆绑戚少商的绳索边道。

“这次悬赏多少?”戚少商问。

赫连春水一愣,答:“五千。”

“哼。”戚少商冷哼一声,“做了官差,连人头也不值钱了。”

“这世上除了我,恐怕没有人会认为你的人头值十万两银子。”顾惜朝嘴角一扬,当年的悬赏金额正是由他拟定。

赫连春水紧瞪顾惜朝,却不解开捆缚他的绳索:“顾惜朝,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那姓秦的知府,又嫁祸给戚少商?”

顾惜朝笑了:“赫连大将军真是抬举我了,还将我看成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顾惜朝。”

赫连春水本就憎恨他,一手揪住顾惜朝衣领道:“顾惜朝,你给我老实点。我们赫连家众多死士的帐,我终是要跟你算的。”

“小妖,放开他。这次不关他的事。”戚少商想要上前劝阻赫连春水,突然发现眼前渐渐模糊、黯淡,天色渐明,他的视力也迅速减退。他一手扶了额头,晃了晃脑袋,却挡不住眼前光线渐渐隐去。

赫连春水见他神色有异,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反应迟缓,才惊觉:“你的眼睛?”

“白天瞎了,到晚上就能看见,你不用担心。”戚少商语气平静,倒似瞎的不是他自己。

赫连春水赶紧拿住他脉切起来,边道:“我这里有医术高明的军医,我让他给你看看。”

“没用的。我这病只有霹雳堂能治。”戚少商语气仍旧温和。

“霹雳堂?那你为什么不去?”赫连春水见戚少商神色尴尬,看向一旁的顾惜朝,一下明白了大半,知是因他不杀顾惜朝为雷卷沈边儿报仇,没有颜面回去。再一切脉,发觉戚少商胸背遭到撞击受了内伤,又问:“你的内伤从何而来?”

“这事说来话长……”戚少商将自己如何去画眉山庄,如何在府衙衙门遭人陷害,又如何发现地道,简略地说了一遍。而于救顾惜朝一节只字未提,只说自己的眼盲是跟九巽有关,倒也不算说谎。

“我看你这单案子,与那凌是谦脱不了干系。”赫连春水忿忿道。

“不能武断,现在还没有证据。”戚少商轻轻摇头。他从不愿轻易将人定罪,因为他太知道被冤枉的滋味了。

赫连春水将他扶到床边,眉头一皱,正色道:“你就在这里休息,我派个军医给你开些药调养。切忌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身份,不然落个私藏钦犯的罪名,你我人头都不保。”

“知道了。”戚少商躺下一笑,两朵酒窝就跳了出来,竟是有些幸福满足的样子。在危难之际,有人相助,总是让人感到幸福和满足的。这幸福,不仅是因为暂时脱险,更是因为那一份肝胆相照的信任。

军医看过戚少商之后给他开了一剂安神养气的药,戚少商喝了便呼呼大睡。这是他第一次在顾惜朝在场的时候睡得这么沉,这么踏实。地道崩塌的一刹那,他从顾惜朝的眼神里看到的光芒,让他觉得终于可以安心地卸下防备。他们之间被摧毁殆尽的信任,终于又被一点一滴地建筑起来了。之前他也不是不想信任顾惜朝,只是不敢。他不相信顾惜朝,就像他不相信顾惜朝面前的自己。而地道里的那一刹那,他所看到的顾惜朝的眼睛,绽放了所有曾被压抑的情感,在过去每一次见到戚少商面临死亡时,都曾流露出的克制的情感。

戚少商睡着的时候,嘴边带了微笑——顾惜朝,我知道你不会杀我。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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