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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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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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

不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

程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

由报业发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

参半。

王琦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

业主,号称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

蒋丽莉立刻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

竞选,专门在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

莉便也要去开酒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

这些日子是有些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

气也使不上,只能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词是可当做抒

情散文发表的。王琦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

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

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

好却像是压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

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

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

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

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家人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

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再鼓噪,不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

来,索性就搬过去住了。

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

丽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

子做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

工厂迁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

边过的,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舐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

初中,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

无线电可以从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

连老妈子都有怪癖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

却是奉承的;过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这家的主子还

都是当烦了主子,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

几乎是义不容辞的,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

她;东西放在哪里,也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

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

禁止了;出门要请假,时间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

成天一双木屐呱哒呱哒的响。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

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

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就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

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

闻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

和轿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

缝和发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

样,渴望出人头地,有着名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

更勇敢,更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

名利心,倘若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

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

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

雨季节潮黏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哝哝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

的。

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

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

她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罄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

最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

的发型,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

容貌全是百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

要合起来,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

日子里,她们的美洇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

精华,钟灵毓秀,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

有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

瑶才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

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

日都会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

伤。回想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

说到底都是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

他们那样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

认真,定会对他们有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

现在好了,能够进入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

问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

一句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

人记准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

却是竞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

些害怕。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

理。这时候,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

的限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

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

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

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

里,王琦瑶竟然憔悴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窗户对了

花园,月影婆娑。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

是天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

风的。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

这声音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

骂孩子的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

名目,像是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

音,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

使之荡漾,像水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

声给浸透了。这里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

夜色清澄见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混沌沌的,这里的夜色

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

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

西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

夜色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

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

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瞩目。

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

坐坐,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

送往迎来,准备茶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哝哝不

知在说唱什么。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

好去迎客,有点严阵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

不得的。

曾有个晚报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

的关系,于是蒋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

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

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

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

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

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

则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

既不是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

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

名符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

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

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

门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

的。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

琦瑶手里。她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

一张请柬。吴佩珍说,要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

吴佩珍也不告辞一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跟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

便放慢了脚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

佩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

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结果却自己送来了。

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知在哭些什么,

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从梧桐

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上

嚓嚓地过去。她们的眼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

有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

要变得复杂了。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

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

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

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蒋丽

莉,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

己。导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

瑶瑶成大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

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

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何贵干呢?导演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

后悔来时太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

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

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

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摇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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