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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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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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但因为朝夕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

些真正的老实人,收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

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

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

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

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

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

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

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

树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

的。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

么样的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

建筑,砖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

路也了解老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

是史诗题材,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

要的就是这没有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

就像这城市的日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

总归是掐头去尾,有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

子。

但像老克腊这样的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

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

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

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

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

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

海小姐。

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

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

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

乐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

十,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

就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

淘金地出现精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

乐团的首席提琴手,记者,某共产党或国民党将领的子孙。他的派推就像一个小

政协似的,许多旧闻和新闻在客厅上空交相流传,可真是热闹。

在这新区,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如林的高楼,窗户有亮有暗,天空显得很辽

阔,星月反而远了。低头看去,宽阔笔直的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车,成串的亮珠

子。不远处永远有一个工地,彻夜的灯光,电力打夯机的声音充满在夜空底下,

有节律地涌动着。空气里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风又很浩荡,在楼之间行军。那宾

馆区的灯光却因为天地楼群的大和高,显得有些寂寥,却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

透心的快乐似的。这真是新区,是坦荡荡的胸襟,不像市区,怀着曲折衷肠,叫

人猜不透。到新区来,总有点出城的感觉,那种马路和楼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

横平竖直是讲道理讲出来的,不像市区,全是掏心窝掏出来的。

在新区的夜空底下,这幢侨汇房十三楼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消散了,音

乐声也消散了。这点快乐在新区算得上什么?在那高楼的蜂窝般的窗洞里,全是

新鲜的快乐。

还没加上四星或五星级的酒店里的,那里每晚都举行着冷餐会,舞会,招待

会。还储留着一些艳情,那也是响当当的,名正言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

牌子。那里的快乐因有着各色人种的参加,带着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圣诞

节,圣诞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国还是外国。这地方一上来就显得有些没心肺,

无忧虑,是因为它没来得及积蓄起什么回忆,它的头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还用不

着使用记忆力。这就是一整个新区的精神状态。十三楼里那点笑闹,只是沧海一

粟罢了。只有开电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烦,这一群群,一伙伙,手里拿着酒或捧

着花,涌进和涌出电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腊来到时,已不知是第十几批了。门半开着,里面满是人影晃动。他们

走进去,谁也不注意他们,音响开着,有很暴烈的乐声放出。通往阳台的一间屋

里,掩着门坐了一些人在看电视里的连续剧。阳台门开着,风把窗漫卷进卷出,

很鼓荡的样子。屋角里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穿一件丝麻的藕

荷色套裙。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

去,也没叫她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

才显出了年纪。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

手脚走过来的岁月,唯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

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场景,于是,

王琦瑶的名字便跃然而出。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追根溯源来找王琦瑶,写一

些报屁股文章,却并没有引起反响,于是便销声匿迹了。到底是年经月久,再大

的辉煌,一旦坠入时间的黑洞,能有些个光的渣就算不错了。四十年前的这道光

环,也像王琦瑶的人一样,不尽人意地衰老了。这道光环,甚至还给王琦瑶添了

年纪,给她标上了纪年。它就像箱底的旧衣服一样,好是好,可是错过了年头,

披挂上身,一看就是个陈年累月的人,所以它还是给王琦瑶添旧的。唯有张永红

受了感动,她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便涌出无数个问题。王琦瑶开始矜持着,

渐渐就打开了话匣子,更是有无数个回答等着她来问的。

许多事情她本以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连同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点

点滴滴的,全都汇流成河。这是一个女人的风头,淮海路上的争奇斗艳的女孩,

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澜的,不就是抢一个风头?张永

红据得出那光荣的分量,她说: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绍王琦

瑶,将王琦瑶邀请到各类聚会上。

这些大都是年轻人的聚会上,王琦瑶总是很识时务地坐在一边,却让她的光

辉为聚会添一笔奇色异彩。人们常常是看不见她,也无余暇看她,但都知道,今

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场。有时候,人们会从始至终地等她莅临,岂不知她就

坐在墙角,直到曲终人散。

她穿着那么得体,态度且优雅,一点不扫人兴的,一点不碍人事情的。她就

像一个摆设,一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

的,是真正的华丽,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腊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王琦瑶的,他想:这就是人们说的〃上海小姐

〃吗?

他要走开时,见王琦瑶抬起了眼睛,扫了一下又低下了。这一眼带了些惊恐

失措,并没有对谁的一种茫茫然的哀恳,要求原谅的表情。老克腊这才意识到他

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瑶,眼前便有

些发虚,焦点没对准似的,恍炮间,他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影。然后,那影

又一点一点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但这些细节终不那么真实,浮在面上的,

它们刺痛了老克腊的心。他觉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时间的腐蚀力。在他

二十六岁的年纪里,本是不该知道时间的深浅,时间还没把道理教给他,所以他

才敢怀旧呢,他才敢说时间好呢!老爵士乐里头的时间,确是个好东西,它将东

西打磨得又结实又细腻,把东西浮浅的表面光泽磨去,呈现出细密的纹路,烈火

见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见的,不是老爵士乐那样的旧物,而是个人,他真不

知说什么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惨烈,他这才真触及到旧时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

在旧时光的皮肉里穿行。老克腊没走开,有什么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就端着一杯

酒,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电视。后来,王琦瑶从屋角走出来想是要去洗手间。

走过他身边时。

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将这微笑接了过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

等她回来,他便对她说,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饮料?她指了屋角,说那里有她

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请她跳舞,她略迟疑一下,接受了。

客厅里在放着迪斯科的音乐,他们跳的却是四步,把节奏放慢一倍的。在一

片激烈摇动之中,唯有他们不动,狂潮中的孤岛似的。她抱歉道,他还是跳迪斯

科去吧,别陪她磨洋工了。他则说他就喜欢这个。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觉出她身

体微妙的律动,以不变应万变,什么样的节奏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种律动,穿

越了时光。他有些感动,沉默着,忽听她在说话,夸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风。

接下来的舞曲,也有别人来邀请王琦瑶了。他们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时

目光相遇,便会心地一笑,带着些邂逅的喜悦。这一晚是国庆夜,有哪幢楼的平

台上,放起礼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缓缓地舒开叶瓣,又缓缓凋零

成细细的流星,渐渐消失,空中还留有一团浅白的影。许久,才融入黑夜。

自这次派推以后,王琦瑶还在几次派推上见过老克腊,他们渐渐相熟起来。

有一次,老克腊对王琦瑶说,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

非命,再转世投胎,前线未尽,便旧景难忘。王琦瑶问他有什么根据。他说根据

是他总是无端地怀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说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有时他走在马路

上,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过去,女人都穿洋装旗袍,男人则西装礼帽,电车〃当

当当〃地响,〃白兰花买哦〃的叫声鸟啼燕啦,还有沿街绸布行里有伙计剪布料

的〃嚷嚷〃声,又清脆又凛冽的,他自己也成了个旧人,那种梳分头、夹公文皮

包、到洋行去供职的家有贤妻的规矩男人。王琦瑶听到这里便笑了,说家有贤妻

是怎样的贤妻?他不理王琦瑶,兀自说下去。说有一日自己照常乘电车去上班,

不料电车上发生一场枪战,汪伪特务追杀重庆分子,在车厢里打开了,从这头追

到那头,不幸叫他吃了记冷枪,饮弹身亡。王琦瑶就说:你这是从电视剧里看来

的。他还是不理她,说,他实是一个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

人,心却是那时的心。他说:你看。我就是喜欢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似曾

相识的感觉。

这时候,舞曲响了起来,两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瑶忽然笑了一下:

要说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却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说去就去了。听了这话,

他倒有些触动,不知回答什么。王琦瑶又接着说:就算那是一场梦,也是我的梦,

轮不到你来做,倒像是真的一样!说罢,两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腊说下一日

清王琦瑶吃饭。王琦瑶见他是在扮演绅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动,说:

还是我请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请,自己家的便饭,愿来就来,不来拉倒。

到这天,老克腊早早地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王琦瑶择豆苗。王琦瑶还请了

张永红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长脚,他们是临吃饭才到的。这时,饭菜已上了

桌,老克腊已像半个主人一样,摆碗布筷的。因是请这样的晚辈,王琦瑶便不甚

讲究,冷菜热菜一起上来,只让个汤在煤气灶上炖着。张永红他们倒和老克腊不

熟,见是见过,名字和人却对不上号。彼此难免有些生疏,话也说不大起来,全

凭王琦瑶从中周旋。因是吃饭所以谈的无非是菜肴,王琦瑶说了几种如今看不到

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鸡,就因如今买不到挪酱,就不能做这样的鸡。还有广东

叉烧,如今也没得叉烧粉卖,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鹅肝肠,越南的鱼露……

她对他们说,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联合国开会似的,点哪一国的菜都有,

那时候的上海,可是个小世界,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看到,不过,话说回来,

风景总归是风景,是窗户外面的东西,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

本;四十年前的这根本其实是不张扬的,不张贴也不做广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

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么的变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里糊涂的,有些像食

堂里的大锅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来的。老克腊听出王

琦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告诉他四十年前的内心,而他所以为的只不过是

些皮毛。他晓得王琦瑶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觉得难堪,相反,内心还很欢迎这样

的批评,这是带领他入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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