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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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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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瑶说:你不知道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头,像个小

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的礼服的。毛毛娘奥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严家师母

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

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味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

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

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母

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

一个暖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的,飞出几点

火星,噼噼啪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

这是将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

这一情,这一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

话,暖锅里的滚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

是知心话。王琦瑶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

了,严家师母便问许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

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

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我,还能瞒他,毛毛娘

舅可是会算命的。

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

家师母说,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

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

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

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要我给,我偏给个〃地〃字。毛毛娘舅说:〃

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计水写了个〃地〃,然后从中一分,在〃也〃

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个贵夫。王琦瑶用筷头点着〃地

〃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出的话,心里却别的一跳,

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异,便不敢再说下去。

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的八珍鸭,换过

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

个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

这池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

不谈,不料王琦瑶反倒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

又干了一些,突突地,想滚又滚不起来的样子。王琦瑶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没

趣,再接着喝汤。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压低了声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

一会儿,毛毛娘舅说起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

:出牌的人将牌覆在桌上,然后报牌,报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

是真,那么便过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进,翻出是假,出

牌的吃进,翻牌的则可出牌。毛毛娘舅说:这牌虽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却

是不吹牛皮的人赢。王琦瑶和严家师母都看着他,不知其中是什么道理。毛毛娘

舅继续说:不吹牛皮的人也许牌要脱手得慢一些,杂牌零牌只能一张一张地出去,

但只要他不吹牛皮,这牌总是在出,而不会吃进,对了,还有一点,他不吹牛皮,

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险;让别人去吹牛,去翻牌,

吃来吃去的僵持不下,他这边则一张牌一张牌的出了手。她们两个还是看着他,

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若有所悟道:你说的是打牌,其实是指的做人,对吗?毛毛

娘舅只是笑,严家师母就说: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过于消极,不如麻将来得周

全:天时地利,再加上用心思,缺哪样都不行,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

既是给人机会,也是限定人的机会,等到一切都成功,却还要留一只空缺,等着

牌来和;这真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才是做人的道理。说起麻将,严家师母

就来精神,她脑子里出现许多精彩的和局,带有千钧一发之势的,还有柳暗花明

又一村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她对毛毛娘舅说:要说牌,什么都抵不上麻将,

那种西洋的纸牌,没什么意思,比如你教我们的〃杜勒克〃,就是比牌大,谁大

谁凶;你方才说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谁大谁凶,小孩子打架似的,

又像是小孩子做算术,麻将才不是呢!它没有什么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你做牌,

是看局面的,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么比大小的?是凭年纪大小?还是比力

气大小?都不是,凭什么呢?还要我说吗,你们都是聪敏人。严家师母有些盆超

似的,带了一股气。暖锅的汤干了,还硬要喝。毛毛娘舅不服气,申辩说那纸牌

里的技巧千变万化,并不是那么绝对,有相对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才只

是简单地说,其实有更深的道理,有时明明知道报牌是假,可也同意了,为的是

也跟着把小牌当作大牌的打出去,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都在吹牛,可为了小牌出

手,也都不说。严家师母鄙夷地撇撇嘴道:这才是不讲理呢!麻将可没有一点不

讲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悦,说:如此高明的麻将,怎么不设一个国际比

赛?王琦瑶见这表姐弟俩竟有些真动气,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没趣,打圆场说:

明后天,我请严家师母、毛毛娘舅吃晚饭好不好?我虽然不会做八珍鸭,家常菜

也还能烧几个,不知你(I给不给面子。

过了一天,王琦瑶下午就从严家回来,准备晚饭。这时,严家孩子的麻疹也

出完了,烧退了,身上的红点也退了,开始楼上楼下地淘气起来。王琦瑶事先买

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

剥几个皮蛋,红烧烤夫,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赌

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

一点怠慢的意思。傍晚,那两人一起来了,毛毛娘舅因是头次上门,还带了些水

果作礼物。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王琦瑶心里生出些欢腾。这是她头一次在这里

请客,严师母便饭的那几回当然不能算。她将客人迎进房间,桌上早已换了新台

布,放了一盘自家炒的瓜子,她觉得有点像过节。因为忙,还因为兴奋,她微微

红了脸,脸上获一层薄汗。她拉上窗帘,打开电灯,窗帘上的大花朵一下子跳进

来。王琦瑶眼里有些含泪的,要他们坐下,再端来茶水,就回到厨房去。

她眼里的泪滴了下来,多少日的清锅冷灶,今天终于热气腾腾,活过来似的。

煤炉上炖着鸡汤,她另点了只火油炉炒菜,油锅哗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声

音。

房间里传来客人说话声,这热闹虽然不是鼎沸之状,却是贴了心的。

菜上桌,又温了半瓶黄酒,屋里便暖和起来。这两人都是赞不绝口的,每一

个菜都像知道他们的心思,很熨帖,很细致,平淡中见真情。这样的菜,是在家

常与待客之间,既不见外又有礼貌,特别适合他们这样天天见的常客。严师母不

由叹息一声道:可惜是三缺一啊!那两个都笑了。严师母不理会他们的好笑,四

面环顾一下,说:其实就是打麻将,又有谁知道呢?拉上窗帘,桌上铺块毯子,

谁能知道呢?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动起来,说她藏着一副麻将,上等的骨牌,像玉

似的。什么时候打一回吧!王琦瑶说她不会,毛毛娘舅也说不会。严师母起劲地

说:这有什么不会的,简单得很,比〃桥牌〃、〃杜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说

:怎么可能呢?〃桥牌〃什么的不都是小孩子们做算术吗?

严师母也笑了,不搭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麻将的规则,人坐四面,东西南

北,这才发现,终是三缺一,又泄了气,说这才叫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呢。那

两个见她这般沮丧,就说着打趣的话。严师母也不回嘴,由他们奚落,半天才说

道:我真是为你们抱委屈,连麻将都不曾打过。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

后,毛毛娘舅说:既然这样地想,大家商量一下,怎样来成全表姐,我可以找个

朋友来的。王琦瑶说;严师母要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严

师母说:地方小不要紧,又不是开生日舞会。又问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

毛毛娘舅说:只要他来,就是可靠。她们一时没听懂,再一想便懂了。事情

看来十有九成了,严师母反倒不安起来,千叮嘱万叮嘱不能叫严先生知道,严先

生最是小心谨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绝对不肯做,那一副麻将都是瞒了他藏

下来的。这两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说。

说妥了打麻将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个盛了半碗饭,王琦瑶再端上

汤,都有些抱过头了,身上发懒,话也少了。王琦瑶撤去饭桌,热水擦过桌子,

再摆上瓜子,添了热茶,将毛毛娘舅带来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装在碟里。三个

人的思绪都有些涣散,不知想什么,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

家的收音机里放着沪剧,一句一句像说话一样,诉着悲苦。这悲苦是没米没盐的

苦处,不像越剧是旷男怨女的苦处,也不像京剧的无限江山的悲凉。严师母说,

王琦瑶这地方是要比她家闹,可心里倒静了,她家正好反过来,外面静心里闹。

王琦瑶笑着说:看来在哪里都跑不掉一静一闹。毛毛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

再环顾一下房间。房间有一股娟秀之气,却似乎隐含着某些伤痛。

旧床罩上的绣花和荷叶边,留连着些梦的影子,窗帘上的烂漫也是梦的影子。

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斗橱是纪念碑的性质,纪念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沙

发上的旧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则手掬不住水地东流而去。这温馨里

的伤痛是有些叫人断肠的。

毛毛娘舅没听见王琦瑶在叫他,递给他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搓得珍珠米大小,

酒酿是自家做的,一粒种子也没有。

约定的这天,七点钟,严师母先来,抱婴儿似地抱一个毯子卷,里面是一副

麻将,果真是白玉一般凉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抚弄过,能听见嚼嘟的响。再过

些时,毛毛娘舅带了位朋友来了。因是生入,王琦瑶和严师母有些拘束,又是为

那样的目的而来,更不好说话。只有毛毛娘舅与他说笑,那人一开口竟是一口流

利的普通话,令她们吃了一惊。毛毛娘舅介绍他叫萨沙,听起来像女孩的名字,

他长得也有几分像女孩子:白净的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浅色边的学生眼镜,细

瘦的身体,头发有些发黄,眼睛则有些发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们心里狐疑,

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历,谁也不提打牌的事,那两个也像忘了来意似的,尽是说些

无关的事情,她们也只得跟着敷衍。话说到一半,那萨沙忽然煞住话头,很柔媚

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开始好不好?这么突如其来,又直截了当,倒把她俩怔了

一下,尤其是严师母,就像抓赌的已经在敲门了似的,红了脸,张口结舌的。萨

沙将桌上的毯子打开铺好,把麻将扑地一合,牌便悄无声息地尽倒在桌上。

于是,四个人东南西北地坐下了。说是不会,可一上桌全都会的,从那洗牌

摸牌的手势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间发出圆润的轻响,严师母眼泪都要涌上来的样

子,过去的时光似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萨沙,是严师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于萨沙的缘故,或是由于紧张,麻将似乎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快乐。说

话都是压低了声,平时聊天打扑克的活跃这时也没了。一个个神情严肃,不像是

玩牌,倒像是尽什么义务。毛毛娘舅不得不在严师母她们和萨沙之间周旋,好使

双方抢熟起来,不觉也累了。反是萨沙这个生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拘束,还有几

句玩笑话,和这晚的压抑沉闷唱着反调。要不是他的普通话给她们官腔的感觉,

心生隔膜,气氛便可好得多。他的玩笑也使她们不惯,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

还有理所当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谦自卑。但因他的礼貌和斯文,还不致使人

反感。虽然他是这样文弱年轻又知礼,却给这里带来一股临驾于一切的空气,好

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王琦瑶看见,毛毛娘舅有些奉迎萨沙,这叫她十分不悦,

为毛毛娘舅委屈。她心里盼着这场麻将早点结束,各自回家了事。她本来准备有

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没兴致了。而严师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将桌前,畏惧便上

心头。她始终心跳着,一会儿担心有人上楼来打针,一会儿生怕严先生找她,神

不守舍,从头至尾就没和过一副,兴致也淡了。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读书,可

有可无,见大家不起劲,自然也是盼着早散。只有萨沙有热情,大都是他和,别

人家的筹码都到了他面前。到头来,萨沙不是毛毛娘舅找来陪她们打牌,而是那

三个人陪萨沙打牌。

终于东南西北风地打完十六圈,严师母说再不回去,严先生要发火了。毛毛

娘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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