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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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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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世面的就只有走这条路了。这话虽是有成见的,也有些小气量,但还是有几

分道理。可蒋丽莉不要听,一甩手走了。

王琦瑶是伤了她的心,她也正期望王琦瑶早日有归宿,好把程先生让给她,

但这消息依然叫她难过,心里还存了一丝不信。她想:王琦瑶是受过教育的,平

时言谈里也很有主见,怎么会走这样的路,是自我的毁灭啊!然后她就着手去作

进一步的调查,想证明消息的不确实。而事情则越来越确凿无疑,连王琦瑶住的

哪一幢公寓都肯定的。蒋丽莉还是不信,她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何不自

己走一趟,找到那王琦瑶,倘若真是这样,程先生也好死心了。这时她才想起程

先生。这事本是程先生所托,如今却成她自己的事一样了。程先生将会如何的伤

心!这念头刺痛了她。她痴痴地想了半天,觉得了自己的可怜。从小到大,都是

别人为她做的多,惟有两个人是反过来,是她为他们做的多,这就是王琦瑶和程

先生,偏偏是这两个人,是最不顾忌她,当她可有可无。

爱丽丝公寓这地方,蒋丽莉听说过,没到过,心里觉得是个奇异的世界,去

那里有点像探险,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际。再加是个阴霾很重的下午,乌云压顶

的,心情沉郁得厉害。她乘了一辆三轮车,觉着那三轮车夫的眼光都是特别的。

车从百乐门前走过时,已有了异常的气氛。车停在路口,她付钱下车,然后

走进了弄堂的铁门,背后也是有眼睛的。那弄内悄无声息,窗户都是紧闭,窗内

拉着帘子,有一幅帘子上是漫洒的春花,有些天真的乡气。蒋丽莉似乎嗅见了王

琦瑶的气息,她想:王琦瑶真是在这里的啊!她有些胆怯地按了电铃,不知是盼

还是怕那开门的人就是王琦瑶。天就像要挤出水来的样子,阴得不能再阴。门开

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看不清眉目的,问她找谁,说的是浙江口音。她说找王

琦瑶,是她的同学,姓蒋。门重又关上,只一小会儿便开了,让她进去。客厅里

很暗,打蜡地板反着棕色的光,客厅那头的房门开着,有一块亮光,光里站着王

琦瑶,穿了曳地的晨衣,头发留长,电烫成波浪,人就像高大了一圈。她们俩都

背着光,彼此看不清脸,只看见身形,是熟又是生。王琦瑶说:你好,蒋丽莉。

蒋丽莉说:你好,王琦瑶。她们说过这话便走拢过来,到了客厅中间的沙发前,

这时,那浙江娘姨端来了茶,两人便坐下。王琦瑶又说:蒋丽莉,你母亲好不好?

还有你兄弟好不好?蒋丽莉一一回答了好。窗帘上透进些微天光,映在王琦瑶的

脸上。

她比以前丰腴了,气色也鲜润了些,晨衣是粉红的,底边绣了大朵的花,沙

发布和灯罩也是大花的。蒋丽莉眼前出现王琦瑶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

随了主人堂皇起来的。

她们面对面坐着,有些没话说。由于物人皆非,连往事也难再提,甚至都好

像想不起的。停了一会儿,蒋丽莉说:是程先生托我来看你的。王琦瑶淡淡一笑,

说:程先生在忙些什么呢?还是成天地照相,洗印?那照相间里有没有添新设备?

记得有几盏灯是烧坏了,准备再买的。蒋丽莉说:他早已不碰那些东西了,

别说是照相的灯,只怕连一般的电灯都快拉不亮了。王琦瑶又笑了,说:这个程

先生啊!好像程先生是个顽皮的小孩。然后她对蒋丽莉说:你呢,什么时候戴博

士帽呢?这时,连蒋丽莉都成了小孩。王琦瑶活跃起来。接着说:写了什么新诗

没有?

蒋丽莉沉下了脸,想她有点欺人,却不知是仗着什么,便反诘道:王琦瑶,

你呢?

是不是很好?王琦瑶微微一昂下巴,说:不错。这表情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带着慷慨凛然之气,做了烈士似的。王琦瑶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还知

道你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你母亲一定会想你父亲在重庆的那个家,是拿我去作比

的;蒋丽莉,你不要怪我说这样的话,我要不把这话全说出来,我们大约就没别

的话可讲,在你的位置当然是不好说,是要照顾我的面子,那么就让我来说。蒋

丽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琦瑶的聪敏过人,

可谓一针见血。王琦瑶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做这样的比喻,怎么比喻呢?你母亲

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给人家看的,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重庆的

那位却是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你母亲和重庆那人各得一半天

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至于谁是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也是有个命

的。

蒋丽莉此时此刻脸不红心也不跳,虽是拿她父母做例子,却是像上课似的,

全是处世为人的道理。这道理还不是那些言情小说上的粉饰过的做梦般的道理,

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实得多。王琦瑶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不动心不动气。

她又说:要说自然是面子和芯子两全为好,也就是圆满的意思了,可人的条件都

是有定数,倘若定数只能面也凑合,里也凑合,还不如丢下一边,要个满满的半

边,也是不圆满里的圆满;再说,还有句老话叫做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呢!缺一

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还说不定呢!蒋丽莉听了王琦瑶这一席话,心想方

才被她看成小孩并不吃亏,这些道理是可与做她母亲的人去平齐的。

正像王琦瑶说的,把这话说出来,别的话便也好说了。这是最大的忌讳,摆

出来也不过如此的,更何况枝枝节节的难堪。两人都轻松下来,蒋丽莉问了些李

主任的情况,王琦瑶也都不瞒她,还告诉了些事情的经过,再就带她参观房间。

进卧室时,王琦瑶抢行一步,将床上的什么塞进了床头柜里,脸上掠过一片

红晕,使蒋丽莉想起她不再是姑娘了,两人间好像有了一条分界线,有些隔河相

望了。

看毕,王琦瑶又吩咐那浙江娘姨去买蟹粉小笼作点心,一边吃一边告诉蒋丽

莉左邻右舍的闲事,许多上海滩上盛传的流言竟在此得到证实,也作了细节上的

更正。

这时,天倒有些亮起来,晴了一半。两人又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却是将

嫌隙搁下不谈,只说些好的。因此那程先生便再不提了,没这人似的,倒是李主

任说得多些。王琦瑶拿来李主任的板烟斗给蒋丽莉看,大小各异的,装在一

个金属盒里。王琦瑶拿起一个在嘴上,做那抽烟的姿态,很孩子气的。蒋丽

莉起身告辞,王琦瑶却怎么也不让走,非留她吃晚饭,嘱那娘姨做这做那。主仆

都有些兴奋,想来蒋丽莉是这里的头一个客人。吃晚饭时,王琦瑶对蒋丽莉说了

一句动感情的话,她说:总是我在你家吃饭,今天终于可以请你在我家吃饭了。

这话使蒋丽莉也有些触动,她头一回体谅到王琦瑶住在她家的心情,这本是

她从来没想过的。窗外全黑了,客厅里开了灯,亮堂堂的,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梅

兰芳的唱片,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似歌似泣。灯下的杯盘都是安宁的样子,

饭菜可口,还有一些温过的花雕酒,冒着轻烟。

蒋丽莉不知该如何去对程先生说,她不免也为程先生着想,生怕他经受不住

这打击。她还是为自己着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心都死绝,她又希望何在呢?

这时候,她是可怜程先生也可怜自己,可怜他们两个都是被动,由不得自己

做主。

这天她决定去和程先生谈,约他在公园里见面。她老远就看见程先生的身影,

茕茕孑立的样子。想到自己带给他的竟是那样的消息,不由地感到了抱歉。她还

没下车,程先生便迎了过来,然后两人一起进了公园。走在甬道上,一时都无语,

程先生想问不敢问,蒋丽莉想说又不好说。两人沿了甬道走了一圈,到了湖边,

租了船,一头一尾坐着,荡到了湖心。虽是面对面,中间却隔了个王琦瑶,夺去

了注意力。划了一会儿桨,蒋丽莉说:程先生还记得吗?前一回来这里划船,是

我们三个人。说这话是为了渐入正题,让程先生有个准备。程先生好像预感到前

边有什么祸事等着他,不由红了脸,避开话题,要蒋丽莉去看岸边的一株垂柳,

说是可以入画的。若在平时,这正是对蒋丽莉心思的话题,可今天却是有另外的

任务。她没有搭程先生的腔,重起头道:我妈昨天还说,王琦瑶不来,程先生也

不来了。程先生强笑了一声,想打岔却找不出话来,便垂下眼去看水面。蒋丽莉

虽是不忍,但想长痛不如短熬,就一鼓作气说道:我妈还告诉我有关王琦瑶的一

些流言。程先生险些儿丢了手中的桨,苍白着脸说: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这地

方,什么样的流言没有啊!蒋丽莉被他抢白了一通,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嘲讽

说:我还没说是哪一种流言呢,你就不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闪,

早忘了划桨,船兀自打着转。蒋丽莉倒难以启口了,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要不

说怕是再没机会了,便平淡了口气,一五一十将她听到看到的都告诉了程先生。

程先生手里划动了桨,一下一下,不说也不哭,变成个牵线人似的。他把船

划到岸边,用桨够住岸边一块石头,把缆绳绕住,然后上了岸,也不管船上还有

一个蒋丽莉。等蒋丽莉手慌脚忙地爬上岸去,还替他拿着斯迪克,他已进了一片

小树林子,面对了一棵树站着。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却见他在流泪。

程先生!蒋丽莉轻轻地唤他,他不是不答应而是听不见。蒋丽莉又轻轻地扯

他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不由地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

叫我怎么办呢?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

呢!蒋丽莉潸然泪下,心想她这人原来还抵不上一死的,心里正过不去,不料程

先生却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领

上的生发水气味,很清淡的。她心里升起了希望,虽然是从程先生的绝望里硬挤

出来的一线,那也是希望。

以后的日子里,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瑶了,蒋丽莉也不提。他们俩每星期都有

约会,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那吃饭和看电影的地方都是另选的,不是过去三

个人常去的,也不是程先生单独与王琦瑶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瑶,越想躲越

躲不了,每一回见面,两人都会无端地生出紧张,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王琦

瑶在彼此的心里都占了大地方,留给他们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缝隙了,打擦边

球似的。不过,虽然只是缝隙里的情义,却是真情义,没有欺骗和作假的,有就

有,没有就没有。蒋丽莉对程先生自然是没话说,程先生对蒋丽莉至少是没有反

感,还有些感激。感激她对自己,也感激她对王琦瑶,是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

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他们的往来还相当密切,几乎天天见面,甚至两人还共

同出席一些亲朋好友的宴席和聚会,俨然一对情侣,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形势。

这段日子,是心底平静,不说大的憧憬,却有些小计划的。程先生是蒋家的

座上客,连那木头样的少爷,见面也有几句客套的。蒋丽莉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

父亲从内地回来,郑重地见了面,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虽然没有正式提

出求婚,可言语间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蒋丽莉的母亲开始着手为蒋丽莉设计结

婚的仪式,还有喜宴上穿的旗袍,同时也想起自己出阁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这热腾腾的气氛中,蒋丽莉的心却有点凉。程先生分明在与她接近,她倒

觉得是远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满足。蒋丽莉不免是得寸进尺。

她天性里就是有占有欲和权利心的,先前的宽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

之。

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人之常情,但在蒋丽莉身上则表现得尤为极端,退也

是到底,进也是到底,没有中间道路的。这时候,她对程先生的态度几近苛求,

稍一个走神都是不可以,且又将王琦瑶看得过重,凡事都往这上面联想。开始,

是心里想,嘴上还是不提,设个禁区,也是留有余地,可后来情形就有些变了。

这日,两人走在马路上,是去先施公司为友人买礼券。正说着话,程先生却有点

对不上茬,分明是心不在焉。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前边有一架三轮车,车上大包

小包中间坐了个披斗篷的年轻女人。蒋丽莉先还有些不明白,再仔细看去,才恍

然若悟,也停了说话。她不说话,程先生倒像醒了,问她说到一半怎么不说了,

蒋丽莉冷笑:我以为前边那人就是王琦瑶,就忘了话是说到哪里了。程先生冷不

防被她点穿了心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不做声。这是自那日划船以来头

一回提王琦瑶的名字,把彼此的隐衷都抖落出来的意思,有些撕破脸的。蒋丽莉

见程先生不说话,便当他是承认,还是不服气,一下子火了起来,买东西的心思

全没了,当下叫住一辆三轮车,上去就走,把程先生丢在了马路上。程先生虽是

难堪可也无奈,谁让自己不留心呢?他自个儿去先施公司买了礼券,又去采芝斋

为蒋丽莉买了点松仁糖,便乘电车去了蒋丽莉家。蒋丽莉本来在客厅,见他来了,

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把门反锁了。程先生又不便大声,只得压低了声音,里边

就是不开门,待他认了输准备走开,却听那门锁嗒地一声开了。推开门,见蒋丽

莉站在门前,眼睛哭成个桃了。于是百般地劝慰,直到天近黄昏,才将她劝慰过

来。

事情有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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