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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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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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曹操的心态也起了负面作用。固然战事艰难,但比起昔日壶关战高幹、塞外征乌丸的情形还算好。昔日他不惧艰险亲临指挥,如今却不复当年之勇了!
自邺城起兵之日,曹操就被心事纠缠,加之鞍马劳顿水土不服,炎热酷暑一天天加剧,他心绪愈加烦闷。以往他身在军旅,即便有天大难事也不耽误饮食睡眠;现在不同了,或许年逾六旬精力不济,只要一合眼烦心事自然而然充盈脑海,常常一失眠就是半宿,若非夏侯兄弟分劳,孔桂、王粲、杜袭这帮宠信之人时常相伴,他真不知这种日子该怎么打发。
车轮战连打了两天两夜,死伤兵士已逾五千,敌人防御工事却没撼动半分。第三日清晨曹操临崖观阵,却不由自主吟一首《秋胡吟》;诗绝对是好诗,可前阕大叹行军之苦、后阕高歌神仙之事,悲凉之音萦绕山谷,对军心士气的影响未必是好。
不过魏公有诗,大家还得捧。王粲绞尽脑汁琢磨半晌,才赞道:“诗中所云‘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这几句实是神来之笔。主公念及天下苍生、黎民疾苦,终不慕神仙遨游之事,可亲可敬。”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暗暗忐忑——曹孟德自诩不信天命,如今却歌神仙之事,岂不自相矛盾?人老了果真变脾气啊!
曹操却没想那么多,只搪塞了两句,便扭头瞧着孔桂:“还没有皇甫隆的回信?究竟怎么回事?”
孔桂当初不过信口一提哄他宽心,谁知皇甫隆如今还在不在世,即便在世战乱纷纷迁居何处都不知道,杨秋把信往哪儿送?可曹操偏就当真了,三天两头问这事,挤对得孔桂胡说八道:“再等等,昔日周文王为聘吕望亲自牵马,您虽不敢比周文王,比周公总有富余,再耐心等等吧。”说着话偷偷向王粲挤眉弄眼。
王粲早料到其中奥妙,也颇不喜孔桂媚上太过,故意装看不见,硬是不插一言,急得孔桂龇牙咧嘴。曹操厉声训斥:“你这小子就知拣好听的说,信口雌黄全无半分实情。若再敢欺瞒孤,看我不把你剥皮抽筋!”其实也无怪他气大,自那晚之后他左手麻木的毛病一直没好。不过曹操脑子很清楚,这样的隐疾绝不能对任何人说,倘若传扬出去,不但有碍军心,只怕邺城文武各寻出路,二子之争更抑制不住啦!
曹操正斥责孔桂,杜袭忽然手指前方:“主公请看,我军又开始进攻了。”曹军车轮进攻日以继夜,顶多间歇半个时辰又会上阵,这就是人多的好处,十几万军队与两万敌人交战,轮换上阵早晚把张卫累垮。
杀声阵阵旌旗摇摆,一支五千人部队奔阳平关以北的山麓而去。曹操依稀看见一面“赵”字战旗,料想必是赵昂出战了——韦康死后雍州部属对抗马、韩的战斗中赵昂、杨阜立功最大,尤其赵昂,他儿子被马超掳去为人质,他依然不为所动,与妻子王氏一同上阵,在冀城鏖战马超三十余日,终于等来夏侯渊的援军。当然,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只因雍州诸将屠戮马超满门,反之自己家眷也被屠杀。赵昂之子最终遇害,姜叙之母也被马超杀了,尹奉一门家眷死得干干净净,杨阜率同族兄弟八人一齐上阵,结果七个命丧沙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与马超既是公敌又有私仇,也恨怂恿马超作乱的张鲁,故而不惜夸大优势,千方百计引曹操到此。曹操深知赵昂必尽全力,抻着脖子拭目以待。
幽深山坳间呐喊声“嗡嗡”震耳,赵昂亲率士兵似疯子般冲上山冈。但敌人居高临下,箭如骤雨飞蝗般倾泻而下,士兵冲上去已耗费不少体力,箭雨袭来只有挨打的份,刚掀开两道拒马就已死伤一片。赵昂倒是英勇,拨打箭支毫无惧意,可惜身边的将士越伤越多,最后跟他冲上去的也就百余人。这点儿兵根本不起作用,敌人列成一排,隔着鹿角用长矛一刺,就把他们逼退了。赵昂似乎还中了一箭,捂着肩膀不情不愿败回山下。队伍都散了,少说折损了三成。
不等赵昂散兵撤净,统帅前军的夏侯渊早差出第二路人马——河北骁将朱盖。还是五千人,依旧攻赵昂打出的缺口。曹营嫡系士气虽不甚旺,阵势却整齐得多,前布盾牌、中架长矛、后有弓弩,稳扎稳打列队而进。可还没到半山腰,就听“轰隆轰隆”连声巨响——磨盘大的石头从上面滚落。这玩意甭管砸得着砸不着,光看它迎面过来就够吓人的,刚才还沉得住气的曹兵立时慌了手脚。有的经过这阵势,知道躲避之法,赶紧找棵大树隐身其后;有的东躲西窜全无章法;还有的掉头就跑,石头没到,自己先一个跟头滚下山坡。兵刃丢得遍地都是,这还怎么打?
朱盖的部队连滚带爬刚下来,又一阵呐喊,路昭统领的第三队又攻上了。可敌人早趁曹兵躲石头的时机搬来鹿角、拒马,把稍有缺口的地方补好,再攻的结果不问可知。
“回营!”曹操实在看不下去了,紧紧握住麻木的左手,由许褚搀扶着上马;回去的路上无论孔桂、王粲说什么都不理不睬,直至中军帐前才道,“把领军向导苏则给我请来。”
苏则,字文师,关中人士,起家为酒泉太守,又历任安定、武都等郡,这几处皆朝廷薄弱之处,但苏则心向朝廷任事恭忠,曹操念他熟悉此间地形又颇有才干,特意调为向导,日后还要委以重用。故而苏则很受礼遇,旁人也自尊敬,王粲笑道:“不劳亲兵,我去走一趟吧。”可一转身,却见路粹牵了匹怪模怪样的牲口走进营来。
王粲甚奇:“这是何物?”
“驴。”
“驴哪有这样的?”
路粹笑道:“这是此间独有的野驴,比中原之驴稍大,其耳短、其尾长,周身黄毛四蹄有力,在此处运辎重胜于牛马。姜叙营中有好几匹,都是驯好了的。我瞧着有趣,拿自己坐骑换来一匹。”
王粲闻听此言两眼放光,顺手从地上薅了把野草,假惺惺举到驴嘴边,又拿鞭子轻捅驴鼻子。三逗两逗,那驴实在恼了,抻着脖子、放开嗓门“嗯啊……嗯啊……”叫了起来,它一叫王粲也跟着叫,那驴叫得更欢了。
杜袭笑道:“不喜琴瑟八音,单单爱听驴叫,王仲宣真是怪人!领下差事一听驴叫就全忘了,还是我去请苏先生吧。”
曹操也不禁皱眉,但这点儿小癖好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连连摇头进了中军帐;还未来得及坐下,主簿刘晔就急匆匆跟了进来:“曹仁将军自荆州发来急报,孙、刘两家动武了!”
孙权在接回妹妹之后果然开始向荆州下手,他命吕蒙督率鲜于丹、徐忠、孙规等劲旅二万,奇袭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备麾下长沙太守廖立兵少不敌,弃城而走;桂阳本赵云所辖,将在蜀中留兵甚薄,即被吕蒙攻克;唯独零陵太守郝普坚守城池,被江东军围困。关羽留镇荆州,闻此急变立刻提三万人马兵临益阳,孙权却早派鲁肃率军一万屯驻巴丘,孙、刘之间一场大仗似乎在所难免。
曹操览罢却甚焦心:“我军兵过武都,孙权便夺三郡。刘备北惧我夺汉中,一旦开战东西不能兼顾,八成会与孙权言和,失掉的地盘恐也难以夺回。孤头顶酷热亲莅边塞,却让孙权小儿趁机得便宜,实在可恼!”
刘晔道:“孙权已得两郡,刘备不能不救,往返荆州必耗时日,我军若能趁此时机拿下汉中、直逼蜀地,刘备可破。”
“唉……这战报曲折而来,少说已过半月,现在何等情势谁说得准?再者阳平关是这么好打吗?即便此刻拿下汉中,情势一转孙权又该谋我淮南了,三家角力盘根错节,岂能这般容易?”曹操越想越觉心烦,叹息而坐,指指自己左肩;孔桂毫不怠慢,赶紧又捶又揉。
正这时杜袭带苏则来了,后面远远地还跟着杨修,垂头搭脑不敢近前。苏则拱手道:“主公唤属下有何吩咐?”
曹操只顾凝视杨修,半晌才缓过神来:“阳平关已连攻两日,我军死伤甚多不见成效。你可知有没有别的路可绕到敌后直捣南郑?哪怕冒些风险也胜过羁绊于此。”
苏则无奈道:“若有他途在下早说了,确实仅此一道。汉中之地多山,尤其阳平至南郑一路最险,北面群岭自不必说。东面上庸乃是曲折谷地,山林未开,即便从房陵发兵也不易进取。西面就是这阳平关,以鸡公山为依托,艰险四顾,再往南还有米仓山、天荡山、定军山、巴山……”
“好了好了!”曹操连连摆手,现在只要听到“山”字就头疼,“这帮雍凉之将信口雌黄,大言不惭说汉中好取,看来凭他人的揣度,往往不尽如人意。”
刘晔献策:“我军近十万之众,张鲁兄弟毕竟人少,何不起大军南北尽突,激战时久此隘必破。”
“强攻硬取代价甚大,杀敌一千我军倍之,即便拿下此关,伤损过重必伤元气,再攻沔阳、南郑恐也不易。况氐人初降心未安顺,倘迁延日久难免再生事端……难啊……难!”曹操愁眉紧锁。
刘晔颇会察言观色,见此情形忙道:“主公这几日多有劳顿,当保重身体,我与众将商量商量,看他们有何办法。”说着话朝杜袭、苏则使个颜色,示意都出去,叫他独自静静;三人一起作揖欲退。
“慢!”曹操用手一指,“德祖留一下。”
“诺。”杨修咽了口唾沫,低着头怵怵地往前蹭了两步。
曹操愤然注视着他,胸中火气阵阵上涌;孔桂正给他按摩肩膀,也觉气氛不对,不敢插话。帐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听见外面“嗯啊、嗯啊”阵阵驴叫。
隔了片刻,曹操突然一把推开孔桂:“你也出去!”
孔桂摔了个结实,爬起来也不搭话,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大帐中就剩下曹操与杨修二人,杨修再不敢怠慢,立刻撩衣跪倒,重重磕了个头:“臣有罪!”这一声喊出不易,他自知“罪孽深重”,一路上几次想向曹操请罪,实在没有把握;这几日彻夜无眠反复窥测曹操心意,终于下定决心来闯这一关。
“哼!”曹操望着趴在地上的杨修,心头怒火渐渐上涌,真恨不得把他推出辕门立刻问斩——但他还不能这么做,一来要问明他从何得知邢颙密奏之事,更重要的是选谁为嗣尚无定论,人人皆知杨修与曹植亲厚,这时若把杨修杀了,其他臣僚闻风而动,就都要挤上曹丕那条船啦!
“嗯啊……嗯啊……嗯啊……嗯啊……”
帐外的驴叫声一阵接一阵,曹操愤然而起,绕过帅案来至帐口,怒吼道:“再逗它叫唤,我把你俩连这驴一并乱棍打死!”王粲、路粹吓得直吐舌头,赶紧牵着驴一溜烟跑了;连站在帐边的许褚都惊得一哆嗦。
曹操轻轻拉上帐帘,紧紧盯着杨修的后脑勺,压抑半晌才咬牙道:“你可知身犯何罪?”
“擅议军机,交通诸侯。”杨修倒是毫不避讳。
“其罪若何?”
“其罪当死……但死前请准在下说几句真心话。”
“讲!”
“谢主公。”杨修并不起身,就趴在地上道,“属下恳请主公早作决断,立临淄侯为嗣!”
“嗯?”曹操倒吃了一惊,“事到如今你还敢说此等话?”
杨修早揣摩透了,这时越下软蛋越得死,反之壮胆为曹植一呼,不但正大光明,还能博一个忠烈之名,说不定坏事变好事呢。想至此越发稳住心神,口若悬河:“臣不惧受戮,但求我大魏得一贤能之主,主公有一后继良人!临淄侯公忠体国,才思敏捷,德泽士林,宽厚雅量。诗赋风雅不啻古今文魁,畅舒大义,咸蓄盛藻;品行高洁可比三代贤良,才智兼备,倜傥俊逸。倘能为天下推一明主,臣死何足惜?”
曹操冷冰冰道:“岂不闻‘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你如此扶他意欲何为啊?”
杨修一怔,随即道:“臣不敢欺瞒主上,坦诚而言臣确与临淄侯相厚,但臣非幸进之徒,不计荣禄不求官爵,乃是被临淄侯品德才华所感。每与其论天下之事,无不甚有心得,越亲其人越觉心思良善,实乃玉在璞中。臣可杀,然主公若因臣之舞弊迁怒临淄,则臣酿千古之罪也!”
曹操呆呆地跌坐帅位,暗想这杨修不问自身祸福一门心思忠于曹植,倒也算个敢作敢当之人——世间掌权者最在意的便是一个“忠”字,只要不违这个“忠”字,其他过失大可宽宥;杨修这席话正击在软肋上,曹操的口气立时不那么强烈了:“你说你不敢欺瞒我,泄露军机代为作答,还不算欺瞒?”
杨修料到必有这一问,答道:“原不该如此,然临淄侯得主公之余祯,谈吐挥洒直抒胸臆,对上无以媚欺,驭下无以私德,不善矫情伪饰之道,更不会钻营取巧,特意对主公专注之务下工夫。故臣心有不忍,唯恐主公因此见疏,才冒渎为之。”这话假中却有三分实情,相较而言曹植确实不善钻营伪饰。
这番话滴水不漏,曹操却也无言可对,尤其听到“矫情伪饰”四字心头甚是疑惑——莫非老大那日送行真是惺惺作态?
杨修趴在地上虽看不到他脸色,但半晌无言情知他心思活了,便猛然跪起,以膝当步往前爬了爬,又道:“臣虽弘农杨氏一方望族,然动乱以来少有功勋。家父蒙天子不弃,以抱病之身尸位素餐,又与主公有隙,臣本无望仕宦。然主公不计前嫌纳我于麾下,又委以近侍之任,臣当竭力以报洪恩。”
曹操眼珠一转——几乎忘却,杨修乃弘农杨氏之后,杨震、杨秉、杨赐、杨彪四世三公享誉天下,用他为吏本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今若杀之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杨修也估摸着差不多无碍了,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曹操本是顺毛驴,上了岁数更爱听好话,还得恭维几句:“魏公之明天下尽知,秉日月之光普照四海!臣这等微末伎俩岂能逃主公法眼?实在是自作聪明贻笑大方……”
“好了好了。”曹操的气早消了大半,“我只问你一句,邢颙密奏之事何人告知于你?”
“乃司……”杨修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是事不关己操心甚疏,说出二字猛然想到事关他人生死,再住口已然不及。
“谁?”曹操厉声逼问。
杨修难再遮掩:“乃司马叔达所言。”
“司马孚?!”曹操更觉惊诧,“怎与他相干?”
“司马孚为人耿直屡上谏言,提及此事也是好心,乃为劝谏临淄侯不可一错再错,我正在场从旁听见的。”
“那司马孚又是听谁说的呢?”曹操火往上撞,在他看来邢颙是不会自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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