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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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劫-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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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金送到客栈,”霍浮香扶著少言向外走,“还有,以後多做善事,别太黑心了。”看少言虚弱得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他心下总是不忿,非要借机讽刺几句才解气。 
李老爷哭笑不得,即不能答是,又不敢违背霍浮香。 
两人回到落脚之处,参议半晌,仍无法究竟是何人所为,只得先放过一边,提起去岭南的事来,霍浮香自然大加反对,可少言主意已定。霍浮香拗不过,又说自己无事,执意跟随。少言本待不允,可念霍浮香未必会听自己的,幽幽叹口气,算是默许了。 
第二天,两人又在该如何去岭南上起了争执。按少言本意,买两匹马日夜兼程,四五天内即可抵达。霍浮香却说少言身体不适,如此奔波,恐怕人还没救,他就要先倒了。 
这一次,少言说什麽也不肯让步,说能早一刻便多一分希望。霍浮香知少言平日里算是随和,可固执起来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又不敢和他争吵,怕他一怒之下独自一人上路。 

两人到了马市,少言看中两匹杂色的牡马,正要上前交涉,霍浮香拉住他,自己走上前与那小贩交头接耳一阵,那小贩连连点头。 
少言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就见那小贩走过来低头哈腰地陪笑说:“这位官人,小人的马是不卖的。”少言惊讶不已:“不卖!那你来马市干嘛?” 
小贩为难地回头看看霍浮香,又陪笑两声,干脆自顾自走了。 
看著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到了这个地步,再笨的人也知道是霍浮香捣的鬼。少言无奈,只得撇下他亲自出马。本来几将谈妥,哪知道那小贩忽然抬头看了看他身後,脸色一变,低著头溜走了。 
少言回头,霍浮香正站在他身後,唇边噙著一丝微笑,与平常无甚分别,只是指缝间簌簌落下些石粉来。 
到最後,只好选了一辆马车,这一次霍浮香没有反对。其实在内心深处,少言也颇为同意他的话:我听到白老三中毒的消息才来找你,前前後後已经将近十天。你就是立刻到了岭南,该死的也早已死了。只是少言总想救人如救火,哪容得一路游山玩水,快些赶路尽到人事,成不成却在天意了。 
出了城,便是一条笔直大路,霍浮香执缰,少言便在车中稍事休息,昏昏沈沈正要睡去,忽听霍浮香“咦”了一声,勒缰停马。掀开帘子,只见路旁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中几片荷叶亭亭而立。而湖旁立著一人,正挽著一柄几与身高相等的巨弓,白羽银矢指向西方。此时天色向晚,夕阳从两座山头间斜照过来,将这一人一弓涂成了金黄|色。 
霍浮香赞道:“好汉子!” 
而少言却是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三:再相见,陪君醉笑三场,不诉离伤 

少言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有野鸭正从湖面横空掠过,林文伦巨弓微沈左手五指松开,长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从野鸭颈上对穿而过,那只野鸭“嘎”地一声,落入了水中。 
少言跳下车,见林文伦将巨弓敛於身後,背对著湖光山色,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沈淀著热切瞬也不瞬地盯住了他,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立在他面前欢然又略带忸怩地唤了一声。相比之下,林文伦就自若了许多,“大眼睛,好久不见。”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皱眉道:“你瘦了好多。” 
一句话在少言心中激起阵阵暖意,两年前他孤身离京,从此独来独往形影相吊。大漠之中霜冷长河,秦淮岸边莺歌燕舞,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长亭更短亭,却始终找不到栖身之所,可以让他蜷缩起来安心的睡去。有时中夜自思,不由魂为之伤,这份倦怠与黯然,不关风月,却是同样的深入骨髓。
如今乍然听著这样略带责备的关怀,恍忽间,时光快速退回,那个带他游历天桥的小小少爷似乎又站回到面前,他也回复到那个不解情为何物的孩童,为母亲忧心忡忡,又有著涩涩的快乐。
握住林文伦的手将他牵到车前,为两人引介,“林文伦林大哥,这是霍浮香。” 
霍浮香初见林文伦立於湖边,不费吹灰之力开弓如满月,英姿勃发,不由得赞了声“好汉子”,又见少言与他极是熟稔,早已离了马车静立一旁。此时两人近在咫尺,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黝黑的皮肤隐隐泛出闪亮的光泽,身材挺拨肩宽腰细,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沈稳干练的气势,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双手抱拳说了声“久仰。” 
马车继续前行,霍浮香在驾座手中执缰,方才与林文伦目光一触,彼此对对方的意图都了然於心,雄性对入侵自己领域的敌人有种超於直觉的危机感。听著车内偶尔传出来的细语轻笑,心中五味杂陈。相识有年,两人谈文论诗音律相和,少言一直是淡淡的,从未超越朋友应有的举动,像这般言笑无忌欲求而不可得。从前总以为这就是他的真性情,原来是看人的。

前行复前行,一更时分天色向晚,远处起伏的山廓俱没於黑暗中。少言困顿,支撑不住,斜倚著车厢沈沈睡去,一呼一吸之间,胸膛微微起伏。林文伦坐在对面,看著他小巧耳朵上细细的绒毛、盘伏在颈子上几缕发丝,心中巨浪滔天。这两年,虽然时时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人在何处在做什麽,可那终究是一张张的纸片,哪及得上此刻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害羞的人就在眼前。三番两次伸出手想碰一碰触一触,又怕惊醒了他,见少言倚在车厢睡得极不舒服,千般思绪万般怜惜,最终化成一声长叹,伸出手将他轻轻搂过来,安放在自己膝头,少言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 
霍浮香向里看了看,见少言枕在林文伦腿上睡得正熟。两人同行几日,他亦知道少言一向睡得不是很安稳,偶尔夜里醒来,还能听到隔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此刻见少言睡得香甜,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无意打扰。 
一时间,车内车外两人都默不作声,惟有得得得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林文伦被震得向上抛起,少言也被震醒,爬起来揉揉眼睛茫然四顾。林文伦不动声色地伸伸有些发麻的腿,微笑道:“就快到了。” 
少言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在林文伦腿上,微感困窘,不敢看向他,便掀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只见远处山脚下隐隐露出一溜泥筑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一袭布幌用竹竿挑著立在墙边。林文伦也凑到他身边向外看说道:“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地方。” 
三人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殷勤不已,“林大爷您来了,上房已经按您的吩咐备好,您看是先吃饭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活活筋骨。” 
“先洗澡。”林文伦将马鞭交到掌柜手里。 
“是,是。”掌柜跑前跑後,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少言进房安放行李,却见已经有半人高的木桶矗立正中,一个小夥计正端著木盆向里加水,见他进来,露齿一笑,房中热气氤氲。 
少言沐浴过後神清气爽,步下二楼,见大厅中连带他们也不过只有两拨客人。林文伦与霍浮香两人也已出浴完毕,正在等他。碗碟摆了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色。知道是林大哥提前派人来打点一切,向他微微一笑,心中暖洋洋的。 
席间问起林文伦为何离了京城出现在这里,林文伦踌躇半晌,问道:“大眼睛,你可曾结下什麽不死不休的仇家?” 
“不死不休?”少言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应该不会。我只是治病救人,大半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从不插足江湖恩怨,怎麽会有人置我於死地才甘心。” 
林文伦不语,少言的为人他最清楚,一向是淡泊谦和的性子。更兼江湖中人对医者总要多给三分面子,都是把头别在刀口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有一天自己不会求到他。双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想结仇也很难。大眼睛人又聪明,思虑周详,於众多恩怨纠葛之中审时度势,该不该插手、插手到什麽程度,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也难说,”霍浮香在一旁说道,“不是说不想便可置身事外。就像这次,你为白家三少爷解身上的毒,破坏了别人的计划,那下毒之人自然会对你心怀怨恨,这还是摸得著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更多时候,你莫明其妙就成了目标,连自己都不知因何而起。” 
“但是就算下毒之人心有怨恨,想来也不至於千里迢迢地跑到杭州城投毒,绕这麽大一个圈子。” 
林文伦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把我们怎麽样?” 
“那是当然。”霍浮香自傲地说,少言一笑。林文伦见二人都不以为意,也就不再继续免得扫兴,私底下却是忧心忡忡,总觉得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单纯。他曾将手下传来的消息仔细研究,无论是白家三少病情加重,东风楼的死灰复燃,还是江湖上的一些异动,明显是有人在背後操纵,似乎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形成,风暴的中心,正是少言。 
但对方究竟意欲何力,究竟想从中得到什麽好处,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头绪。 
掌柜捧著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人还未走近,一阵醇香已经先飘过来,醺人欲醉。林文伦接过来打开了封口,笑道:“找到这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可真费了不小的力气!”荒村小店,没什麽好酒器,粗糙的海碗衬著酒汁浓重的胭脂色,反显野趣。 
“大眼睛,来尝尝。”林文伦言下唏嘘,这两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著与大眼睛重逢把酒言欢的情景,如今心愿得偿,见眼前人笑意盈盈,深觉此刻之难得。 
窑藏二十余年的女儿红,入口绵甜後劲极大,与林文伦久别重逢,少言心下欢愉,便贪嘴多喝了几杯,醺醺然略有醉意。 
林文伦又哄著他吃了些饭菜,估摸著他有八分饱了,伸手将他抱起。一手托於背後,一手托住在双膝向楼上走去。正要踏上楼梯,人影晃动,已经有人先一步站在他面前,面沈如水,正是霍浮香,手中长笛轻颤,有意无意间指住了林文伦的咽喉,“你要带他去哪里?” 
“当然是去休息,”林文伦斜睨著他,“不然还能做什麽?啊,我知道了,莫非你在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住嘴,什麽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们持之以礼,岂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确实想过,此刻被人点破,霍浮香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那就让开啊!”林文伦满是惫懒,脸上的表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欠揍之极”。 
霍浮香才智有余而痞气不足,又自持身份,对林文伦这种泼皮无赖的招数还真是无计可施,顾忌到少言又不能真的动手,只得黑著脸让过一旁。 
林文伦抱著少言到了房中,轻手轻脚为他除去外衣,拉过被子为他盖上。屋里光线黯淡,初升的月亮将树影投射在墙上,轻风过,那些树影也跟著张牙舞爪,林文伦就这样坐在半明半暗里,看著少言尖尖的下颔,看著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窝处打出的重重阴影。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用力之大连关节也疼了,终於抵不过心中的渴望,伸出手悄悄覆在他的脸颊上,细细体味手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 
你曾说丁寻是你的劫数,你应劫而来,劫尽而去。你又是谁的劫数? 
没有了你,京都不过是一座空城,荒草丛生。我的心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摸不著边落不了地。街上的车水马龙,是一副副的静止的图片,我梦魇似的全身无力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那不是我的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房外有脚步轻响,知道是霍浮香不放心,特来守在门外。林文伦忽然一笑,想起上楼之时他的脸色,简直比死了爹娘还难看。少言平日里彬彬有礼,但其实对人心防极重,像他一般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一步,想等著少言主动敞开心房,恐怕要到头发花白。其实自己也还不是一样,以前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夜飞过千山,却又深恐被拒绝,只能日复一日地读著他的消息,坐困愁城。 
可这一次,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你躲避,道阻且长,溯洄从之。痛也好,流血也好,我会替你拨去心中那根刺,让你习惯我的体温我的气息,让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只是因为寒冷和疲惫。 
在少言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林文伦闪身出了房门,与外面的霍浮香打了照面,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出一串劈呖啪啦的无形的火花。
就在房门关上的一刻,少言原本闭著的双眼忽然睁开,注视著床顶,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悲是喜。 

以後每到一地,林文伦都早预先派人打点妥当,将少言侍奉得无微不至,哪里像是赶路,说是出巡还更合适一点。 
少言并非骄贵之人,以前急著赶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是常有的事,他也不以为苦。这次虽然觉得林大哥有些小题大做,但感激他一片好意,也不忍拂逆。 
霍浮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嗤之以鼻。他向来为人疏放颠狂诗酒,与少言相交也是心折於他的学识气度,引为知己琴笛相和,於日常中一些细节上未免不太上心。却见少言在林文伦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气色越来越好,人也变得丰腴起来,尤其是出浴後脸颊被蒸得嫣红,双眼朦胧如丝,透出一点点的慵懒风情,怦然心动自觉错失了一大乐趣之余,对林文伦也是暗暗警惕。当然,谁也不想让少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在他面前都是客气有加,你赞我一句我赏你一语,私底下却难免动动脑筋想著如何让对方知难而退。不过,两人倒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默契,少言屡次提出快马赶路,都被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决掉了。

四五天的行程,硬是被拖成了半个月。半个月後,马车踏入岭南地界,少言长出一口气,暗自道:“终於!”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少言坐在马车外,只觉清风拂面而来,夹杂著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林文伦看到他翘起的嘴角,也凑趣道:“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你若喜欢,以後便购一块土地,在这里长住如何?”一挥手,马鞭划过,将大片的山山水水圈住。 
少言摇头笑道:“看看即可。” 
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忽听路旁一声呼哨,树林中忽啦啦闯出二十几个人,手持兵器,将马车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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