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此刻的泠湘离他很近，又恰恰是离他最远的时候。被莫名其妙地封为美人却无力反抗，泠湘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目光呆滞，连哭泣都觉得累了。待到落鸢和素秋回来，她扑到落鸢怀里放声大哭。落鸢和素秋都一头雾水，不明白在她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被扶回屋子里的泠湘要么抱着被褥哭泣，要么就抚摸着银镯子掉着泪珠子，活像个精神失常的人。落鸢派素秋出去打听，才知道泠湘被封为美人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吃惊，旋儿又为泠湘高兴。
“傻丫头，这是好事啊。”她端着比往常精致许多的饭菜，放在泠湘面前，“被皇上看中了，那你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啊。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福气呢。”
“姐姐当真认为这是福气吗？”泠湘终于开了口，嗓子已经哑了，“素秋，去把门关好。”
素秋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对不起，鸢姐姐，还有素秋。我骗了你们。我珍惜的银镯子，并不是什么我娘让我转交给故人的遗物，那只是我编的借口。”
泠湘把自己如何认识的霍清，又如何遭遇了火灾，还有来京这一路上的煎熬，一股脑儿地吐给了落鸢和素秋。让两个人恍然大悟，泠湘之前一些看似奇怪的举动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是存心瞒你们的……纵使没有霍清，我也不愿意嫁给皇上，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娘就是这样，被迫嫁给了我爹，却把自己关了一辈子。我姨娘才是真正爱我爹的人。她告诉我，一定不要重蹈我娘的覆辙……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鸢姐姐，你帮我出出主意吧，真的对不起……”泠湘激动地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唉，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落鸢眼里都是哀愁和无能为力，“圣旨已下，是不能收回去的。你觉得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而在皇上眼里你不过是后宫诸多女子中的一个而已。还有，你对五王爷苦苦追随，可是五王爷现在还记得你吗？你敢确定吗？”
“是啊，小姐，现在已经不是你喜欢谁不喜欢谁的事情了。不管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重要了。皇上看重的，就是你现在是他的妃妾。”素秋也开了口。
“难道真的，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吗？”泠湘看了看落鸢，又看了看素秋，她们二人皆是摇了摇头。
“泠湘，这是造化，是命，你就认命吧。我想，皇上越过才人，直接把你封为美人，又给你特别赐了封号，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落鸢不知道该怎么劝泠湘。哪管她的口才数一数二地好，面对这种情况，神仙怕是也无能为力。
“鸢姐姐……”泠湘趴在落鸢身上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得认命啊……”她哭着哭着，疲惫地沉沉睡去。
见泠湘睡着了，落鸢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改好被子，拉着素秋为泠湘整理东西。
“你们家小姐这一去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呢。她现在不冷静，也不理智，可是细细想想她的处境，骤然受宠，宫里这么快就传遍了。不说旁人，就是那淑妃，恐怕都恨不得掐死她。”落鸢叠着衣服，忧心地说。
“是啊，这次只有我能跟在小姐身边。小姐现在的状况这么不好，又心地善良，从小在边塞长大，不像你我，终究懂得一点生存的规则。她什么都不懂，真是愁死人啊。”素秋靠在窗旁，这样说道。两人无话，只剩下微微的叹气声。
泠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溺水了，拼命挣扎。恍惚中，听见霍清的声音，可自己沉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快要窒息了。泠湘被吓醒了，原来是落鸢在叫她。她看了看窗外，天蒙蒙亮。
“皇上身边的福公公送来了首饰和衣裙，要我帮你梳妆打扮，然后你就搬去茉澜轩，做苒美人了。”落鸢刻意把话说的直白。她一定要让泠湘清醒地面对现在的状况。无论泠湘有多少放不下，多少不能割舍，她明白的越早，对她就越有利。
泠湘竟然点了点头，木然地起身，任由落鸢为她穿上天水碧色的衣裙。
坐在妆台前，透过铜镜，泠湘才发现自己哭得脸几乎都不能看了。落鸢拿起梳子为泠湘梳着头发。
“泠湘，我要你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皇上的苒美人，茉澜轩的苒美人。这是你最重要的身份。至于五王爷，你一定要当从不认识过这个人，那银镯子你也要藏好了，虽然你的那个理由编的天衣无缝，可一旦被揭穿就是杀头的死罪。苏泠湘，你不许耍小孩子脾气了，给我牢牢记住了。”落鸢的话说得凶狠，极其凶狠。她只怕泠湘记不住，内心焦急难耐。
“我记得的。”泠湘拍了拍落鸢的手，“我可以放下霍清，就像当初我离开边塞来京找他的时候那样决绝。可是我放不下你，放不下处处都为我着想的你。”泠湘垂下头，又掉下了眼泪。
听泠湘这么一说，落鸢也忍不住流了泪。她转过身用袖子擦了下眼睛。
“没事，咱们都在宫里啊，随时可以见到的。”落鸢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清楚，这一别，真正的相见不知到哪一日了。
“你的事情呢？为你娘报仇。”
“既然进了宫，那就不远了。况且还有你提携我呢。”落鸢开着玩笑，为泠湘绾发髻。把一部分头发梳上去，插上一支翠绿珊瑚珠子的步摇，剩下的长发梳拢，用蝴蝶样式的金发饰拢起来，垂在背上。为泠湘涂脂抹粉，把泠湘哭过的痕迹都遮掩的恰到好处。
“好了，去吧。”落鸢又为泠湘披上湖水蓝色的飘带，然后转过身。她害怕这种分别。
泠湘还想回身，却被素秋一把拉住。泠湘又对着铜镜，找了找自己的样子，大约是精心打扮的缘故，比平时更好些了。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一定要听落鸢的话。
她推开了门，看见小福子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连忙行礼：“奴才给苒美人请安。”那声音拖得格外长。
“公公无需多礼。”她把手上代替银镯子的碧玉镯子取下来，塞到小福子的手里，“这是泠湘的一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这，怎么好意思呢。”小福子满脸堆笑，却迅速把镯子揣了起来，“美人请。”他在前面带着泠湘出了溢乐阁。
反正都是霍轩给的，拿来做人情多好。泠湘跟着小福子走着。纵使她再厌恶，也要竭力留住自己的性命，留住落鸢和素秋的性命，等待和霍清相见的那一天。
她如何能真正放下呢？从她救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放不下了。直到此生尽头。
小福子带着泠湘出了溢乐阁，便有来来往往宫人的目光打量着泠湘。泠湘尽量不以为然，坐上小福子准备的轿辇，直奔茉澜轩。
茉澜轩里的茉莉还没开放，却已经显出盎然的生机。泠湘带着素秋进了茉澜轩，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茉澜轩里的宫人正在洒扫，见泠湘来了，都匆忙停下手中的活，跪下行礼。
“参见苒美人。”
“都起来吧。”
“谢苒美人。”
“苒美人，奴婢是福公公指派和素秋姑娘一同伺候美人的。”一个面容一团喜气的女孩子说话了。
“是吗？那有劳福公公了。”泠湘对着小福子笑了一下。
“这是奴才应该做的。没什么事，奴才就先告退了。”小福子赶去给皇上交差。
“既然你和素秋一起服侍我，那我就对你要多关注一些了。你叫什么？”泠湘小心地问道。
“奴婢锦儿。”
“这个名字不好。就叫……就叫……叫堇紫吧。”泠湘绞尽脑汁地想出了这个名字。
“没什么事你去忙吧，美人有我伺候就行了。”素秋也耍了一回威风。堇紫听命告退。
泠湘抬头，看着已经升起的太阳，那么明亮，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霍轩，你真的像鸢姐姐说的那样，会待我不薄吗？若是那样，我对霍清的信念，会不会动摇呢？
繁花深处，美人泪殇。
泠湘带着素秋，跟着堇紫来到了她的住处。一进屋子，满室飘香，都是茉莉花的味道。
“这院子里的茉莉花还未盛开，怎么会有香气呢？”素秋问道。
“是皇上特意交代的，用去年存下来的茉莉花汁子把茉澜轩里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再洒上许多。”堇紫为泠湘把碧螺春斟在干净的白瓷杯里，冒着袅袅的热气。“美人请用茶。”
泠湘没有心思喝茶，面无表情地对堇紫说：“你下去吧，这里有素秋就够了。”
“是。”堇紫恭敬地弯下腰，“皇上赏下来的衣服都在那边的柜子里，首饰在梳头匣子里，还请素秋姑娘为美人换一身颜色衣服，仔细打扮一番。福公公吩咐过了，皇上今晚会来。”然后恭敬地退出。
泠湘转身走到了内间，撩开碧色的纱帘，坐在床上，不再和素秋说话。
“唉。”素秋叹了口气，开始琢磨整理屋里的东西。
泠湘不想这么快就见到霍轩，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她想晚些见，可是天子是由得她任意摆布的吗？到了正午，有小丫头送来午膳，泠湘丝毫没有胃口，也不想说一句话，只是蜷缩地坐在床榻上。
青鸾殿里，宋雅芙正用着午膳。她今日的胃口比起往日来好多了，面前的几个碟子都见了底。用完午膳，宫女收拾着桌子，萍儿搀着宋雅芙坐到座上，又上了茶。
“娘娘今日心情不错啊。”萍儿说。
“当然，你可知道本宫为什么事高兴。”宋雅芙抿了一口茶。
“是为了皇上册封了苏家丫头？”
“不能叫苏家丫头了，人家现在是苒美人。”宋雅芙轻描淡写地说着，“我果然没有看错，这么多年过去，皇上还是放不下夏苒宁，不然莫晴柔那贱人怎么能凭着一张长得和夏苒宁相像的脸不费力气就当上淑妃呢。不过……她再像也只是形似，只有那苏泠湘，才是神似。不用看她弹琵琶，光凭她来拜见我时候的姿态。若是我不知道，还以为是夏苒宁又回来了呢。”
“娘娘若是想报复五王爷，为何不直接把苏泠湘杀了呢？”萍儿低声说道。
“你不懂，让一个人心里最疼的方式，不是与心爱的人阴阳两隔，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宋雅芙突然冷笑起来，眼底带着一抹落寞的冷笑。
日暮西陲，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泠湘环抱着手臂。她下了床，唤来素秋带她去挑选衣裳。皇上的赏赐真是不少，那些衣裳，是泠湘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挑选了一件桃红色的衣裙，配着桃红色的飘带，换上之后，整个人显得娇艳无比，只是少了几分干净。她自己动手，仔细地给自己化着妆。擦胭脂，描眉，再点上红唇。泠湘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判若两人。若是想在这里生存下去，皇上的宠爱是否是必要的呢？
霍轩这一天坐立不安，繁琐的政务让他应接不暇，可他心中一直牵挂着泠湘。等到月色如水，他才结束了忙碌，直奔茉澜轩。
“皇上驾到。”小福子的高昂的声音把泠湘吓了一跳。还没等泠湘缓过神来，就被素秋拉着跪倒在地上。
（八）暗潮涌动
“美人，皇上进来了记得请安啊。”素秋跪在泠湘身后，小声提醒着她。
霍轩走进了茉澜轩，看着满院含苞待放的茉莉花，突然想起了苒宁。那时的她是多么喜欢茉莉。他为她植了满院的茉莉，花开花谢，终是没能等来它的主人。
霍轩跨步走进了正屋，随行的宫女宦官都在轩外等着，唯有小福子跟着霍轩。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泠湘按照素秋的提醒说着，连忙磕了个头。她宁可磕长头，也不愿意让霍轩看见自己的面容。
“快起来。”霍轩赶忙扶起泠湘，“孤都封你为美人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奴婢呢？以后要改口了，改成臣妾。”
“臣妾……参见皇上。”泠湘说的忸怩极了。呆站着，不知道该干什么。正当泠湘不知所措的时候，堇紫端着金质的酒壶和两个酒杯进来了。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向霍轩行了个礼：“奴婢告退。”然后拉着素秋出了屋子。小福子见状，也把房门闭上。偌大的正屋里只剩下霍轩和泠湘，空气似乎都凝结住了。
“坐吧。”霍轩小心翼翼地扶着泠湘坐下，仿佛眼前的泠湘是他珍藏的宝物一般。泠湘只能僵硬地坐下，坐的板儿直。
“按照祖宗的老规矩，咱们要先喝一杯酒。来，拿着。”霍轩端起酒壶，把两个杯子斟满，然后一个地给泠湘，一个端在手里。
泠湘迟疑了一下，才去接那酒杯。在她的眼里，任何成为霍轩妃子的标志，都是她和霍清之间的沟沟壑壑，一旦做到就无法跨越的沟沟壑壑。泠湘看见霍轩举着杯子正送到嘴边，她正要一饮而尽，霍轩便径直拉了她的胳膊过去，挎在自己的臂弯里。这是要喝交杯酒。
泠湘放下了酒杯，急忙跪下：“臣妾不敢。”虽然她对宫中的规矩知道的不多，可是姨娘在的时候总对她说，但凡大宇的女子，只有嫁做他人的正妻，才有资格和夫君喝交杯酒，妾侍是没有资格的，所以她爱父亲爱的那么深，却连和父亲喝一杯交杯酒都不能。
“起来。”霍轩把泠湘搀了起来，“动不动就跪，孤有那么可怕吗？这里就咱们两个人，有谁能知道呢。孤看重你，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孤吧。”
泠湘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就不说了，由着霍轩动作。当她把酒送进口中的时候，没有她想象的那样辣心，而是甜香柔和的。她倒是更期望是辣舌头的酒，这样，她就可以为自己的眼泪，找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霍轩又喝了几杯，泠湘的面影似乎和苒宁的重合了，又分离开来。他把脸凑近泠湘的，想一亲芳泽。泠湘吓了一跳，脸上泛起了红晕，下意识地推了霍轩一把。
“皇上……”泠湘不知该怎么解释。
霍轩愣了一下，在这宫里，没有女人会抗拒他的宠爱，除了面前的这个以外。旋儿又笑了：“罢了罢了，慢慢你就会习惯了。”他走向床榻，兀自宽衣解带。泠湘羞红了脸，急忙躲闪。
霍轩只穿寝衣，转过身对泠湘说：“你睡到里面，孤要睡到外侧的。”
“是。”泠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准备不换衣服，不过又觉得这样很奇怪，于是摘下了飘带，脱了鞋，躺在了床的里侧，面对着墙壁。
霍轩对着泠湘，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摇了摇头，就躺下了。
夜渐渐深了，霍轩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泠湘却如何都睡不着了。她悄悄地爬起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霍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