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方面像个刚刚陷入爱情的小女生，见面前七上八下，见面时心如鹿撞，见面后思之如狂。另一方面，她又像个心如止水的沧桑妇人，对现实分析太多遍、太透彻、太理性，以至于没有勇气、没有信心、没有激情。
也许是她太依赖计划，一件事情她总要分解分解再分解，条条件件分派到具体的时间里，逐步地落实完成。只有这样清晰可见的轨迹，才能让她相信这件事的可行性。
也许是她太依赖分析，一件事情她总要分析分析再分析，找到所有的影响因素，然后逐一地控制变量，找到问题的症结和解决的方案。只有这样明明白白的对策，才能让她有解决的信心。
但是爱情是世界上最难攻克的难题。它涉及两个人，她找不到可以按图索骥的公式，也无法逐一地控制变量。她可以指挥自己，却永远无法摆布对方。就算只针对自己，她能控制得只有行为，而她的心也是不受控制的。
她想起她昨晚实在睡不着，打算起床去卫生间，打开门听见金道振的那通电话。
“还没有，现在才一周不到。”金道振在客厅小声说着。
“我知道，作PT前会及时赶回去的。”
“不行，Colin礼拜三开学，至少要参加完始业式，这是第一次不能错过。”
“我保证，坐晚上的飞机。”
“我会准备好的，存在移动硬盘里。”
“谢谢，晚安。”
金恩熙竟发现，听到金道振要走的消息，她的心情与其说是苦涩，不如说是解脱。啊，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当时她这么想着。
从看见金道振来到日本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告诉自己，他会走的，他会走的。所以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这个认知都像一抹乌云萦绕她的心头。事已成真，她反而又重新变得坦然起来。
最差亦不过就是再次分离，金道振已送给她最美的礼物——记忆。她会像走过的十年一样，再走过十年。果然，人一旦没有了贪念，就会重获从容。
金道振在网上订好了明晚的飞机，就开始整理作方案陈述要用到的资料。Colin在一旁完成昨晚私塾课上布置的作业。
伏案工作太久，金道振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昨晚林泰山问他和金恩熙有没有重修旧好，他回答说还没有。
话虽如此，但金道振分明感觉到他和金恩熙之间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气氛。经常是，上一刻金恩熙的眼里还泄露些许心事，下一刻她就理性地缩回她的安全地带。
金恩熙一再试图用冷静的言语划开和他的距离，每每想起这个，金道振就会感到无力，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他对金恩熙而言早已经是过去式。
有的时候，午夜梦回，金道振都会心头火起地踢掉被子。如今的局面也许是他年少轻狂时，为人不够谦虚的惩罚。可是总有个问题如鲠在喉，你还……喜欢我吗？
下午金恩熙给金道振打了个电话：“我们课长升为部长了，今天晚上他要最后请我们科室聚一次餐。晚饭就拜托给你了，可以吗？”
“好的。别喝太多酒。”停顿了几秒，金道振又问道：“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了，不会吃到很晚的。那……拜拜。”
“拜拜。”
聚餐时，同事们纷纷给课长敬酒。有人提议道：“哎，趁此机会，也要给我们金系长敬酒啊，毕竟……”
大家交换着你知我知的眼神，一窝蜂地起哄要给金恩熙敬酒。当时金恩熙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金道振的那句‘别喝太多酒’。她连忙拒绝，把话题又引回课长身上。
结束了聚餐，金恩熙慢悠悠地往家里踱去。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回家。也许理智上接受了金道振将要离开的事实，但仍忍不住掩耳盗铃，假想不去看就可以当作不会发生。
她心不在焉地逛进一家蛋糕店，不知不觉望着蛋糕柜出神良久。
“如果是在苦恼选哪一款，那我推荐提拉米苏。”金道振的声音竟然从身后传来，金恩熙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金道振刚刚送Colin去私塾，回来的路上看见很像金恩熙的一个背影飘进了蛋糕店。他透过店外的玻璃窗确认之后，打算在店外等她，给她个惊喜。没想到却看见金恩熙神思不属地望着蛋糕发呆。
提拉米苏的意思是，带我走，就是现在金道振想从金恩熙那里听到的话。
买完蛋糕之后，金恩熙和金道振一起散着步回家。
金恩熙感觉金道振似乎有话难以启齿的样子，知道他是在苦恼该如何通告他的离讯，顿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
“我以前从来没有后悔过，”金道振徐徐开口，“但是现在开始后悔了。”
金恩熙好奇地看向金道振，脑子里闪过了千百种不好的猜想，她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会对二十出头的我说，拜托你成熟一点，你要好好表现让恩熙有信赖感，那样你才不会失去投入了整个灵魂的爱情。”
从重逢那天起，他们对曾经的那段爱情都讳口不提。金恩熙突然听到金道振这样去定义他们之间的过去，眼眶瞬间酸涩起来。也许这才是对那段爱情最完满的注脚，双方都肯定那段青春的意义。
“但是我没有回去的方法，所以没有脸面在你面前理直气壮。每一次稍微感觉你的心扉向我敞开一点，你就会迅速地紧紧关上。每晚躺在被子里，就会格外的郁闷烦躁加火大。那些是我的错觉，还是我曾经太过让你伤心，所以无法原谅我、接受我？”
金恩熙这些天又何尝不是因为金道振而辗转反侧、愁绪满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我只是因为害怕。不，现在的我比十年前更加害怕。因为现在的我饱尝了分别的滋味，知道了在漫长的岁月中思念一个人，就像有一条毒蛇潜伏在心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钻出来啮咬心魂。所以，我没有自信承担有一天你发现你根本不再爱我，只是因为愧疚感和责任感产生的错觉。”
“愧疚感，责任感？我确实是有，但却绝对不会让我产生错觉。因为那些东西都放在我脑子里；但是你，”金道振握住金恩熙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在这里。我爱你！”
☆、第二十八章 开学
9月1日是Colin开学的日子，也是金道振离开日本的日子。
这天一早，金恩熙被生物钟叫醒。按照习惯，接下来她要把换洗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自己则去做运动。但是今天她完全没有做这些事的心情。
金恩熙来到客厅的时候，金道振还在睡觉。她的脚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自动自发地走到了金道振床前。她轻轻地坐在金道振床边，默默地看着他的睡颜。
以前都只敢隔得很远短暂地瞄上几眼，现在这样近距离、毫无阻隔、肆无忌惮地端详，她注意到了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和十年前相比，他的脸颊似乎消瘦了点，更多了几分雕刻感。嘴唇上方还留了两撇胡渣，看上去比以前成熟多了。唯有睡中安宁的神情，还隐约可见过去的模样。
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只是看着都会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可以睁眼吗？”金道振仍闭着眼睛，开口问道。
金恩熙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问道：“醒了？”
“被你这么灼热的视线注视着，谁还能睡得着？”金道振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再加上他戏谑的目光，性感得像是勾引。
“你是一向这样，还是今天早上故意这样？”金恩熙含混地问道。
“这样什么，这样帅吗？”金道振反问。
金恩熙：“不用多说了，看来不论何时何地散发荷尔蒙已经成为你的习惯了。”
金道振：“听你的意思是，你已经被我的魅力所征服了。”
金恩熙：“原来失去了年轻的容颜之后，你开始需要借助语言的力量来重新树立起自信。”
金道振：“你说的不对。应该是失去你之后，我需要借助外力来重塑自信；但是，重新迷倒你之后，我突然又空前自信起来。”
金恩熙笑道：“所以我是被你抓到弱点了吗？”
金道振拍了拍身侧的床。
金恩熙问：“干嘛？”
金道振：“躺下来，一直仰着头脖子好累。”
金恩熙看时间还早，今天又即将分别，于是就侧卧下去。
金道振伸出手指顺着金恩熙的眉毛、脸颊勾画着轮廓，“谢谢你，鼓起勇气重新接受我。今后会让你幸福的，我保证。”
金恩熙的脸上被他画的痒痒的，心里也因为他的话痒起来。“人们不是常说，有两种话听听就好，千万不要当真，酒桌上的话，床上的话。所以，刚刚你的说的话，是的，我听见了。”
金道振收回来手指，赌气得说：“什么女人防备心这么重，在这神圣的床上，就不能对我说‘好的，欧巴，只要是你说的我就相信。’”
“模仿得这么像，看来没少在‘这神圣的床上’听到这句话啊，欧巴——”
金道振露出了笑容，得意道：“不错！眼神里冒出了嫉妒的火花，可以再强烈一点。这种进度，我很满意。”
金恩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是跟你说不来。我去做早饭了。”然后就从床上起身了。
“你是害羞了吗，这我也很满意。”金道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金恩熙气得嘟了嘟嘴，很快就化为笑容。
今天开学第一天，小学生照例只上半天课。上午学校会组织防灾演习，然后模拟发生自然灾害学校停课，班主任将学生交给家长领回家。
前去学校接孩子的家长都提前登记在学校的联络人册中，那个时候金道振还不知道Colin的存在呢。学校登记的联系人自然是金恩熙，所以今天她也要需要去学校。
金道振暗自庆幸着在学校门口合影的愿望即将实现，殷勤地为金恩熙给面包涂抹果酱。
Colin察觉到今天餐桌上的气氛不同寻常，于是问道：“你们交往了？”
金恩熙正在喝牛奶，听到他的话差点被呛到。金道振连忙拍着金恩熙后背帮她顺气：“慢慢喝，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又赞许地看向Colin：“眼力很好啊。”
Colin抖了抖看不见的鸡皮疙瘩：“你的眼睛都要贴到妈妈身上了，只要没瞎都能看出来吧。”
金道振得意地挑了挑眉头，把抹好酱的面包放进金恩熙的餐碟里，嘉许道“帮你夹一个香肠啊？”
Colin别有深意地回答：“不用了，已经够饱了——”
“那算了。”金道振把香肠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吃好了，先去上学了，还要下去带队呢。”Colin离开餐桌背上了书包。
金恩熙说道：“好的，路上小心点，注意看信号灯。”
“知道了，中午见。”
金恩熙今天上午还要上班，然后会请假提前下班去学校接Colin。
“上午我去接你下班，我们一起去学校接Colin。”金道振把金恩熙送到玄关前说道。
金恩熙回道：“不用了，在学校附近碰面就行了。”
金道振摆出委屈的表情：“我今天就要走了。”
金恩熙：“我知道。”
金道振：“不去你公司一趟，我能安心走吗？”
金恩熙笑道：“之前不是去过一次吗，和Colin一起。”
金道振：“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不一样。”未尽之语都从眼神中完整地传达给金恩熙。
金恩熙啧了一声，“好吧，好吧，随便你。”
“一路顺风。”金道振在门内笑着和金恩熙道别。
十一点，金恩熙准备出发去学校，给金道振打电话，他说已经出门了，于是让他快到的时候给她电话。
金恩熙坐在办公室里等金道振的电话，忽然有人敲门。
“请进。”
进来的竟是金道振，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头发用发油固定成了大背头，胡子仔细剃刮过，皮鞋锃亮得像面镜子。
金恩熙不知是为他这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造型，还是为他毫无预兆的出现，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金道振关上身后的门，“怎么了，对我的到来惊喜得失语了嘛。”
“你不是说刚出门吗，还有这个打扮又是怎么回事？”金恩熙回神问道。
金道振虚空拂过头发，“为了打起精神来，今天可不是简单的战役，要全副武装。”
金恩熙无语地笑笑，“走吧。”
金道振把手插在腰上，前后摇晃着弯曲的手肘示意金恩熙。金恩熙叹息着投降，挽上他的胳膊一起出了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同事们对金恩熙挤眉弄眼。金道振大方地用日语和他们打招呼，一番寒暄后金恩熙才带着金道振逃出生天。
出门后金道振别着嘴问道：“刚刚他们说我是你的男朋友，你为什么不回答。”
金恩熙：“我不是笑了吗？”
“只是笑的话，还不够利落明白。”
金恩熙把手从金道振臂弯里抽出来：“你是在怀疑我吗？”
金道振忙把手搭上金恩熙肩膀把她拉近，“怎么可能！我是怕他们看见你就会情不自禁被吸引，就像我一样。”
“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数。把手拿下去。”金恩熙抖了抖肩膀，笑着前行。
“没生气吧，没生气吧……”金道振的胳膊依然稳稳当当地环绕着金恩熙的肩背。
“你的日语什么时候说得这么好了……”
“……”
家长都在教室外面排队，等老师喊到小孩名字，就可以把他领走。来得大部分都是妈妈，还有些是奶奶或外婆。
来的爸爸只有金道振一个，来了两个家长的也只有他们家。因为之前学校的活动，各位妈妈们都相互认识，也知道金恩熙是单亲妈妈。于是，金道振的出现吸引了整个走廊的目光。
金道振回答着妈妈们热情的提问，不时地捏捏金恩熙的手向她求助。金恩熙却保持作壁上观，最后还是老师解救了他。Colin的名字一被点到，金道振左手来着金恩熙右手拉着Colin，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主妇们的包围圈。
“总算逃出来，再问下去我的日语底子都要被掀翻了。”金道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