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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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次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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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一样,催我们起床、吃饭、洗澡、睡觉。她在我大便里发现蛔虫时,会失声大叫,拿一种粉红色螺丝形的药糖
给我吃。我喉咙痛,她用一个纸卷,把一种喉风散吹到我的喉咙,味道很苦。每星期,我们要吃一汤匙角肝油,是
加酱油,捏著鼻子灌下去的。每隔多久,她要扯著我的耳朵挖耳屎,挖得好痛好痛。夏天,她叫理发师把我们的头
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孩一样,这样才凉快,又容易洗。每天下午,我们一定要喝一碗白果绿豆汤解暑,我很不喜欢
白果的苦味,但是也只好吃下去。吃水蜜桃时,饭厅里不准开电风扇,因为若是风把桃子上的细毛吹到皮肤,皮肤
会发痒。如果水果连皮吃,一定先泡在一种鲜紫色的晶盐水里消毒才可以吃。〃 你们三个孩子是妈妈全副精力拉拔
大的,〃 爸爸後来常这麽说,〃 那时流行病很多,孩子没有细心照顾很容易夭折。〃

    对我来说,学校和家庭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想到,在我念三年级的时候,家里的角色居然伸到学校里去。

    读三年级时,我们开始学英文。我们用的教科书不是别的,而是爸爸所作的《 开明英语读本》 ,里面有丰子恺
画的插图。我们跟著先生念:Good Morning。 Goodbye。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What's this ? A cock。 
This is a cock。 What'sthis? A hen。 This is a hen。 What's that? A goose。 That's a goose。

    大家念得好辛苦,尤其是把舌头放在牙齿中间,发出th的声音时很吃力。我觉得很不好过,家里和和气气的爸
爸怎麽籍他所写的书,伸到学校里来给我们学生出难题?那是我第一次领悟到,我是〃 林语堂的女儿〃。也就是因为
这个缘故,被男生欺侮。他们英文考不及格时,就围著我,指我骂道,「全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全是林玉如格阿
爹勿好!」弄得我脸胀得通红,差不多要哭出来。

    学校里的学生很杂,班里的学生有的年龄比我大许多,有的是从乡下来的姑娘。坐在最後一排的是一些吵吵闹
闹的男生,常被先生记过,但是他们似乎不在乎,一再吵闹。

    「放十分钟」休息的时候,学生就在校园,即一块空地上玩。有时我和别的女生坐跷跷板。我们穿著长及踝部
的旗袍,侧面坐在跷板上。有的男孩会等我坐的那端板跷高的时候,把坐在另一端的女孩推开,自己坐上去。玩了
两下,他著地的时候就突然跳开,使我砰的一声猛然坠地,吓得我哭出来,那些野男孩却拍手大笑。

    但是後来我有了个保护人。有一次男主再在跷跷板上捉弄我的时候,一个长得又高又胖的女孩跑过来,一拳把
那男孩击倒。那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叫,「白痴!白痴!」做了个鬼脸就跑掉了。

    我猜想那女孩是十三、四岁,穿著乡下姑娘的衫裤,梳著一条大辫子,她与我同班。有了她保护,我不再给男
生欺侮了,於是我总是找她一起玩。她是住读生,住在校舍二楼一间大房间。有一次她带我上去,从她床底下拉出
个小皮箱,取出两个用火柴和碎布做的洋娃娃给我玩。

    「哎唷,真漂亮,你在哪里买的?」我问。

    「我自己做的。」她说。

    「你真聪明,你教教我怎麽做好吗?」

    「我不聪明啊,」她低头说,「人家说我是傻子。」

    「不要紧,」我说,「家里人也叫我傻孩子。」

    她看看我笑了。「我喜欢你,」她说。

    我们变成好朋友。吃过午饭(那时我已经不回家吃午饭,而是由佣人送午饭来学校吃。)我们经常在楼上趴在
地上玩洋娃娃,或是吹肥皂泡泡。有时她皱著眉头说不能玩,有功课要做。我看她做得很辛苦,就替她做,然後一
起到校园去玩。有时她会逗男生赛跑,跑赢了就拍手大笑。她很会跳绳子,有一次跳到一百次都没有绊倒,其他的
学生围过来看了。她愈跳愈高兴,谁料到汪先生这时走过来骂道,〃 不要跳了,难看死了,以後不许再跳绳子。〃

    汪先生怒气冲冲地走开後,有个高班的男生笑道,「白痴跳起绳来两个奶子一上下用得好厉害,所以汪老师不
许她跳。」他高声龌龊地大笑。

    白痴的脸一红,哭了起来。被人欺侮的滋味我知道,我替她伤心。我们回到楼上,她伸出肥大的手臂紧抱住我,
我们哭成一团。「我跟你最要好,」她说。「我也跟你最要好,」我说。我们形影不离,彼此依赖,她是我的保镳
而我替她做功课。可是好景不常。

    有一天,在上算术课时汪先生一走进教室,就厉声说,「林玉如,走过来!」

    我看他铁青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跟前。汪先生说,「林玉如,你作弊,你替白
痴做功课,把手伸出来,我要教训你以後不能再这样做!」

    我倒抽了一口气,吓得手脚发冷。我从来没有被老师骂过。我没有作弊,我只是想帮白痴的忙而已。谁知汪先
生拿起戒尺就要打下来时,白痴已经从教室後排抢过来,叫道,「你不要打她,林玉如是我的好朋友!」她一拳把
汪先生击倒。

    同学都怔住,教室一片静寂。我瞪视白痴,心里既感激又惊慌。她呆呆地站著,一丝不动。这件事太严重了。
白痴要保护我,说什麽也不应该出拳把老师击倒。汪先生从地上爬起来时,嘴唇流血,脸如土色,踉踉跄跄地走出
教室。大概过了五分钟,有个工友进来哄白痴出去吃饭,我们就自动下课。我难过得不得了,不知道白痴会受到什
麽刑罚。我被指作弊,也不知道会有什麽後果。

    下午白痴没有来上课,也不见汪先生。放学的时候,我看见个六十多岁的乡下人拉著白痴的手,提著她的小箱
子走向校门。白痴看见我说,「我走了。」

    「你不要走!」我叫道,但是那老人拉著她快步向前走出去了。

    这时汪先生走到校园,脸卜贴著纱布。有几个学生走过去,问他怎麽啦。

    「我辞职不干了!」他说,「我早就告诉校长,一个二十五岁的白痴虽然智商和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却不能
和正常的孩子混在一起上课。」

    白痴是个二十五岁的大人!我不能相信。我不明白,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白痴就是傻子的意思,」爸
爸说,「她虽然身体发育正常,头脑却和八岁的小孩一样。」这时我才觉悟,白痴不是我的朋友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到她替我抱不平,出拳打捉弄我的男生,打汪先生,我的心碎了。又想到一个大人趴在地上玩洋
娃娃吹肥皂泡,逗男生赛跑的时候她有多高兴,我难过得要哭起来。白痴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不想长大之後像她那
样。

    「为什麽没有看出她是白痴呢?」我问爸爸。

    「也许是因为你只有八岁。」他回答,摸摸我的头。

    「以後我会不会变得聪明一点?」我焦虑地问,「我会不会也是白痴?」

    「戆囝仔,」爸爸说,「你放心,你绝对不是白痴。」

    我为白痴伤心了好久,想念她。我不知道她被那老人带走之後过著怎样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惦记我。
爸爸说,你别担心,像白痴那样的人记忆力不强,说不定已经忘记了你。他这样说,使我更加受不了。难道我们的
友谊就这样消逝了?

    我却一直没有忘记她。在那短短几个月中,我们是诚挚的好友。

    以後我再也没有交到那麽好的朋友了。

    有一天,家里门口来了两三个陌生汉子观察我们进进出出。父亲就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原来,杨杏佛在中央研
究院遭凶徒枪击死亡。父亲和杨杏佛、蔡元培、鲁迅等人是中华民权保障同盟上海分会的执行委员。有人说,杨吉
佛被杀害是有计划的政治性暗杀。

    爸爸在家里躲了两个星期之後,那些男人不再站在大门口了。爸爸於是在傍晚带我出去散散步。天下著小雨,
湿路面反映著灯光。

    我问爸爸:「为什麽大家都说妹妹长得真较粹(玲珑可爱)?我看不出她有什麽较粹。」

    「小孩子因为天真,所以大人觉得他们较粹,」爸爸说:「这世界很复杂,大人多半已经失去天真。」

    「天真是什麽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他说。

    「为什麽懂了事就不可爱呢?」

    「戆囝仔,」他说,「你长大了就明白。」

    我心想,大人的世界不知道是怎样的。「天真」不知道是什麽东西,是怎样失去的,使人变得不可爱。我不想
一辈子做不懂事的戆囝仔,但是懂事了就会变得不可爱,怎麽办?

    6。两种不同的人

    由於父亲所作《 开明英文读本》 、《 开明英文文法》 等教科书成为全国最畅销的英文教科书,他的版税收入不
少,我们搬到依定盘路一幢花园洋房,就在公共租界的边沿。那时在上海,有公共租界、大英租界、法租界、日租
界,每个租界有自己的警察。

    我们租的房屋楼下有客厅、书房、饭厅,厨房後面是慵人住的房间。楼上有父母亲的卧房和我们三姊妹的卧房。
黄妈铺了帆布床,也睡在里面。桐姊舜姊从中西女塾回来,就和姐姐和我睡在一起,两张床并起来,好挤好挤,尤
其是在夏天,罩著蚊帐,好像与世隔绝。她们会讲看过的电影故事给我们听。我们枕头底下常藏著从厦门托人带来
的糖果蜜饯,床底还有廖家自制的鸡蛋卷和椰子糕,我们一面吃一面听故事,惬意得很。桐姊舜姊讲的多半是爱情
故事,有时讲的是她们同学的故事,哪位同学又漂亮又聪明,许多家里有钱的男子追她,她都不理睬,只要嫁给她
心爱的一个穷学生,我听了慢慢入睡时,她们还在讲话。

    楼上另外还有一间小卧房,三伯憾庐从厦门来帮父亲编一部中文词典,他就睡在那里。我们的卧房外有个大阳
台,连著父母亲的卧房,有纱窗围著。二舅一家人从厦门来玩,就睡在阳台上。

    英俊的二舅廖超兴是高个子,腰干笔挺,像大多数廖家男人一样,声音宏亮,派头很大。他会吆喝孩子们和佣
人和狗,我见到他总是怕怕。二舅是西医,二舅母是杭州大家庭闺秀,他们有两个女儿,年龄和姐姐和我差不多。
他们来上海就买洋货,进出惠罹公司,做西装、买皮鞋、跑马、吃大菜(西餐)。二舅吸英国香烟,唱法国白兰地
酒。他爱和爸爸用英语讲话,那时会讲英语是时髦的。他们回厦门的时候,表姊妹们留下的旧丝绒西装、漆皮鞋,
妈妈就给我们穿。

    二舅和三伯形成强烈的比对。瘦削背弯的三伯也是医生,他在鼓浪屿救世医院读过医科,却不行医,他爱好文
学。三伯就坐在饭厅桌子上编词典,文稿一篓篓地放在地上。他本性温柔,讲话时,像林家人,声音有点沙哑。他
来上海和我们住之前死了一个儿子。他写了一首记念儿子的诗,带泪一再朗诵给我们听。三伯家庭负担很重,三伯
母多病,有时他情不自禁,也朗诵旧词给我们听。

    无言独上西楼,月加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後来三伯的儿子伊仲兄来上海读书,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只好住到阁楼上去,要爬一副梯子,托开天花板上
一扇小门才进得去。

    我放学之後就喜欢爬上去和伊仲兄玩。他会装配收音机,头上经常戴著耳机。他也会打摩尔斯电码,还会用细
的钢丝编小篮子送给我。他对我说,他在研究电视,有一天,我们不但可以从空中收音,还可以从空中收影。伊仲
兄喜欢卓别林,会学他走路的样子给我看。他也讲福尔摩斯的故事给我听。我常在阁楼上玩得要等妈妈叫才肯下来。
家裹住这麽多人,妈妈的头都大了。基本上,林家的人和廖家的人个性完全相反。林家人想像力丰富,容易伤感,
爱高谈阔论,天性乐观,却不怎麽实际;廖家人比较稳重,务实。

    六叔一家人住在柳迎村,六叔在英文《 中国评论》 杂志任编辑。他经常笑嘻嘻,而讲起笑话来要等他先笑完才
讲得出口。象爸爸一样,也喜欢发明东西。他一直在研究利用地心吸力为动能的了〃 永久运动〃 方法。他发明过一
种自来墨水毛笔,一种两脚平行的圆规,一种改良的回纹针,一种能照出令人感觉有深度的像片的照像机,都没有
制造。像爸爸一样,他也娶了个务实的妻子。六婶娘家姓薛,她是马尼拉富裕家庭的闺秀。他们有两个女儿,年龄
和姐姐和我差不多,她们也上觉民小学。她们也是福尔摩斯迷,常讲他的侦探故事给我们听。六婶笃信基督教,她
笑颜常开,因为她把所有的问题交给了耶稣。她留长发,脸上不施脂粉,一看见我们就传主的福音,并且说她在为
我们祷告。因为她知道,爸爸那时已经不信耶稣教。

    六婶和母亲都很会照顾丈夫。有一次,六婶说,〃 五嫂相信鸡蛋,我相信牛奶〃 ,她意思说,母亲每天早上要
父亲吃两粒鸡蛋,而她要六叔每天喝一大杯热牛奶。不知道为什麽,六婶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大概是因为她说得那
麽切实肯定的缘故。

    二伯玉霖住在静安寺附近梵皇渡路(现在叫做万航渡路)的三义坊。我们和六叔三伯两家时常相聚。二伯本来
在圣约翰大学执教,後来时常换地方教书,或是失业。二伯母一连生了六个儿子才生一个女儿,这女儿生出来之後
大家只管叫她「查某」,不叫她名字。二伯母有风湿性心脏病,经常躺在楼上卧房床上,他们婚姻不怎麽和睦,二
怕有一次在楼下发脾气,踏著虎步,双手举起作虎掌势向前扑,说,「查某郎是一步一步来的。」给我的印象也很
深。爸爸和二伯、三伯、六叔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地说话,走来走去,比手画脚,吞云吐雾。他们谈论
国家大事,也讨论文学,往往讲得面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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