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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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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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都一无所知。虽然活了四十多岁,眼前还是奇妙的新世界。她
不知道为什么人家要把她发到云南那个荒凉的地方,也不知为什
么又放她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把她押上台去斗争
,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说她不是破鞋,把写好的材料又抽出来。这
些事有过各种解释,但没有一种她能听懂。她是如此无知,所以
她无罪。一切法律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陈清扬说,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
明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要说明她怎会有这种见识,一
切都要回溯到那一回我从医院回来,从她那里经过进了山。我叫
她去看我,她一直在犹豫。等到她下定了决心,穿过中午的热风
,来到我的草房前面,那一瞬间,她心里有很多美丽的想像。等
到她进了那间草房,看见我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丑恶的刑具
。那时她惊叫起来,放弃了一切希望。

陈清扬说,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一个冬日,她走到院子里去
。那时节她穿着棉衣,艰难地爬过院门的门槛。忽然一粒砂粒钻
进了她的眼睛。这是那么的疼,冷风又是那样的割脸,眼泪不停
地流。她觉得难以忍受,立刻大哭起来,企图在一张小床上哭醒
,这是与生俱来的积习,根深蒂固。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
一个梦境,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

陈清扬说,她去找我时,树林里飞舞着金蝇。风从所有的方
向吹来,穿过衣襟,爬到身上。我呆的那个地方可算是空山无人
。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在一件薄薄的
白大褂下,她已经脱得精光。那时她心里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
么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那时她被人叫作破鞋。

陈清扬说,她到山里找我时,爬过光秃秃的山岗。风从衣服
下面吹进来,吹过她的性敏感带,那时她感到的性欲,就如风一
样捉摸不定。它放散开,就如山野上的凤。她想到了我们的伟大
友谊,想起我从山上急匆匆地走下去。她还记得我长了一头乱蓬
蓬的头发,论证她是破鞋时,目光笔直地看着她。她感到需要我
,我们可以合并,成为雄雌一体。就如幼小时她爬出门槛,感到
了外面的风。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天上还有鸽子在飞。
鸽哨的声音叫人终身难忘。此时她想和我交谈,正如那时节她渴
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
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

陈清扬说,她到我的小草房里去时,想到了一切东西,就是
没想到小和尚。那东西太丑,简直不配出现在梦幻里。当时陈清
扬也想大哭一场,但是哭不出来,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这就是
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
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
心里快乐异常。

陈清扬还说,那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在门槛上痛哭的时刻。
那时她哭了又哭,总是哭不醒。而痛苦也没有一点减小的意思。
她哭了很久,总是不死心。她一直不死心,直到二十年后面对小
和尚。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小和尚。但是以前她不相信世界
上还有这种东西。

陈清扬说,她面对这丑恶的东西,想到了伟大友谊。大学里
有个女同学,长得丑恶如鬼(或者说,长得也是这个模样),却
非要和她睡一个床。不但如此,到夜深入静的时候,还要吻她的
嘴,摸她的乳房。说实在的,她没有这方面的嗜好。但是为了交
情,她忍住了。如今这个东西张牙舞爪,所要求的不过是同一种
东西。就让它如愿以尝,也算是交友之道。所以她走上前来,把
它的丑恶深深埋葬,心里快乐异常。

陈清扬说,到那时她还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甚至直到她和我
逃进深山里去,几乎每天都敦伟大友谊。她说这丝毫也不能说明
她有多么坏,因为她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和尚为什么要这样。她这
样做是为了伟大友谊,伟大友谊是一种诺言。守信肯定不是罪孽
。她许诺过要帮助我,而且是在一切方面。但是我在深山里在她
屁股上打了两下,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

   (十一)


我写了很长时间交待材料,领导上总说,交待得不彻底,还
要继续交待。所以我以为,我的下半辈子要在交待中度过。最后
陈清扬写了一篇交待材料,没给我看,就交到了人保组。此后就
再没让我们写材料。不但如此,也不叫我们出斗争差。不但如此
,陈清扬对我也冷淡起来。我没情没绪地过了一段时间,自己回
了内地。她到底写了什么,我怎么也猜不出来。

从云南回来时我损失了一切东西:我的枪,我的刀,我的工
具,只多了一样东西,就是档案袋鼓了起来。那里面有我自己写
的材料,从此不管我到什么地方,人家都能知道我是流氓。所得
的好处是比别人早回城,但是早回来没什么好,还得到京郊插队


我到云南时,带了很全的工具,桌拿子、小台钳都有。除了
钳工家具,还有一套修表工具。住在刘大爹后山上时,我用它给
人看手表。虽然空山寂寂,有些马帮却从那里过。有人让我鉴定
走私表,我说值多少就值多少。当然不是白干。所以我在山上很
活得过。要是不下来,现在也是万元户。

至于那把双筒猎枪,也是一宝。原来当地卡宾枪老套筒都不
希罕,就是没见过那玩意。筒子那么粗,又是两个管,我拿了它
很能唬人。要不人家早把我们抢了。我,特别是刘老爹,人家不
会抢,恐怕要把陈清扬抢走。至于我的刀,老拴在一条牛皮大带
上。牛皮大带又老拴陈清扬腰上。睡觉做爱都不摘下来。她觉得
带刀很气派。所以这把刀可以说已经属于陈清扬。枪和刀我已说
过,被人保组要走了。我的工具下山时就没带下来,就放在山上
,准备不顺利时再往山上跑。回来时行色匆匆,没顾上去拿,因
此我成了彻底的穷光蛋。

我对陈清扬说,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在最后一篇交待里她写了
什么。她说,现在不能告诉我,要告诉我这件事,只能等到了分
手的时候,第二天她要回上海,她叫我送她上车站。

陈清扬在各个方面都和我不同。天亮以后,洗了个冷水澡(
没有热水了),她穿戴起来。从内衣到外衣,她都是一个香喷喷
的LADY。而我从内衣到外衣都是一个地道的土流氓,无怪人
家把她的交待材料抽了出来,不肯抽出我的。这就是说,她那破
裂的处女膜长了起来。而我呢,根本就没长过那个东西。除此之
外,我还犯了教唆之罪,我们在一起犯了很多错误,既然她不知
罪,只好都算在我账上。

我们结了账,走到街上去。这时我想,她那篇交待材料一定
淫秽万分。看交待材料的人都心硬如铁,水平无比之高,能叫人
家看了受不住,那还好得了?陈清扬说,那篇材料里什么也没写
,只有她真实的罪孽。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
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
。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
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撩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
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
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
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部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
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在车站上陈清扬说,这篇材料交上去,团长拿起来就看。看
完了面红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后来见过她这篇交待材料的人
,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好像小和尚。后来人保组的人找了她好几
回,让她拿回去重写,但是她说,这是真实情况,一个字都不能
改。人家只好把这个东西放进了我们的档案袋。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组
里,人家把各种交待材料拿给她看,就是想让她明白,谁也不这
么写交待。但是她偏要这么写。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
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
,现在又加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
大不一样。前者该当出斗争差,后者就该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但
是谁也没权力把我们五马分尸,所以只好把我们放了。。

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以后,火车就开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
过她。


 (全文完)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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