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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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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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的小和尚直挺挺,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始终
盼着陈清扬来看我,但陈清扬始终没有来。她来的时候,我没有
盼着她来。

  (四)


我曾经以为陈清扬在我进山后会立即来看我,但是我错了。
我等了很久,后来不再等了。我坐在小屋里,听着满山树叶哗哗
响,终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我
头顶涌过,正是我灵魂里潮兴之时。正如深山里花开,龙竹笋剥
剥地爆去笋壳,直翘翘地向上。到潮退时我也安息,但潮兴时要
乘兴而舞。正巧这时陈清扬来到草屋门口,她看见我赤条条坐在
竹板床上,阳具就如剥了皮的免子,红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长,
直立在那里,登时惊慌失措,叫了起来。陈清扬到山里找我的事
又可以简述如下:我进山后两个星期,她到山里找我。当时是下
午两点钟,可是她像那些午夜淫奔的妇人一样,脱光了内衣,只
穿一件白大褂,赤着脚走进山来。她就这样走过阳光下的草地,
走进了一条干河沟,在河沟里走了很久。这些河沟很乱,可是她
连一个弯都没转错。后来她又从河沟里出来,走进一个向阳的山
洼,看见一间新搭的草房。假如没有一个王二告诉她这条路,她
不可能在茫茫荒山里找到一间草房。可是她走进草房,看到王二
就坐在床上,小和尚直挺挺,却吓得尖叫起来。

陈清扬后来说,她没法相信她所见到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真
的事要有理由。当时她脱了衣服,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小和
尚,只见它的颜色就像烧伤的疤痕。这时我的草房在风里摇晃,
好多阳光从房顶上漏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我伸手去触她
的乳头,直到她脸上泛起红晕,乳房坚挺。忽然她从迷梦里醒来
,羞得满脸通红。于是她紧紧地抱住我。

我和陈清扬是第二次做爱,第一次做爱的很多细节当时我大
惑不解,后来我才明白,她对被称作破鞋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
被当场捉了奸的女人一样,被人叫上台去交待那些偷情的细节。
等到那些人听到情不能恃,丑态百出时,怪叫一声:把她捆起来
!就有人冲上台去,用细麻绳把她五花大绑,她就这样站在人前
,受尽羞辱。这些事一点也不讨厌。她也不怕被人剥得精赤条条
,拴到一扇磨盘上,扔到水塘里淹死。或者像以前达官贵人家的
妻妾一样,被强迫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贴上湿透的黄表纸,端坐
着活活憋死。这些事都一点也不讨厌。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
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
鞋那件事本身。

我和陈清扬做爱时,一只蜥蜴从墙缝里爬了进来,走走停停
地经过房中间的地面,忽然它受到惊动,飞快地出去,消失在门
口的阳光里。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
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
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
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

她说自己要遭报应时,一道红晕正从她的胸口褪去。那时我
们的事情还没完。但她的口气是说,她只会为在此之前的事遭报
应。忽然之间我认头顶到尾骨一齐收紧,开始极其猛烈的射精。
这事与她无关,大概只有我会为此遭报应。

后来陈清扬告诉我,罗小四到处找我。他到医院找我时,医
院说我不存在,他找队长问我时,队长也说我不存在,最后他来
找陈清扬,陈清扬说,既然大家都说他不存在,大概他就是不存
在罢,我也没有意见。罗小四听了这话,禁不住哭了起来。

我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我不应该因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
而存在,也不应该因为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事实上,我的存
在乃是不争的事实。我就为这一点钻了牛角尖。为了验证这不争
的事实,慰问团来的那一天,我从山上奔了下去,来到了座谈会
的会场上。散会以后,队长说,你这个样子不像有病。还是回来
喂猪吧。他还组织人力,要捉我和陈清扬的奸。当然,要捉我不
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谁也休想跟踪我。但是也给我添了很多麻
烦。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悟到,犯不着向人证明我存在。

我在队里喂猪时,每天要挑很多水。这个活计很累,连偷懒
都不可能,因为猪吃不饱会叫唤。我还要切很多猪菜,劈很多柴
。喂这些猪原来要三个妇女,现在要我一个人干。我发现我不能
顶三个妇女,尤其是腰疼时。这时候我真想证明我不存在。

晚上我和陈清扬在小屋里做爱。那时我对此事充满了敬业精
神,对每次亲吻和爱抚都贯注了极大的热情。无论是经典的传教
士式,后进式,侧进式,女上位,我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陈清
扬对此极为满意。我也极为满意。在这种时候,我又觉得用不着
去证明自己是存在的,从这些体会里我得到一个结论,就是永远
别让别人注意你。北京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千万别
让人惦记上。

过了一些时候,我们队的知青全调走了,男的调到糖厂当工
人,女的到农中去当老师。单把我留下来喂猪,据说是因为我还
没有改造好。陈清扬说,我叫人惦记上了。这个人大概就是农场
的军代表。她还说,军代表不是个好东西。原来她在医院工作,
军代表要调戏她,被她打了个大嘴巴。然后她就被发到十五队当
队医。十五队的水是苦的,也没有菜吃,呆久了也觉得没有啥,
但是当初调她来,分明有修理一下的意思。她还说,我准会被修
理到半死。我说过,他能把我怎么样?急了老子跑他娘。后来的
事都是由此而起。

那天早上天色微明,我从山上下来,到猪场喂猪。经过井台
时,看见了军代表,他正在刷牙。他把牙刷从嘴里掏出来,满嘴
白沫地和我讲话,我觉得很讨厌,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过了一
会,他跑到猪场里,把我大骂了一顿,说你怎么敢走了,我听了
这些话,一声不吭。就是他说我装哑巴,我也一声不吭。然后我
又走开了。

军代表到我们队来蹲点,蹲下来就不走了。据他说,要不能
从王二嘴里掏出话来,死也不甘心。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的原因,
一是他下来视察,遇见了我对他装聋作哑,因而大怒,不走了。
二是他不是下来视察,而是听说陈清扬和我有了一腿,特地来找
我的麻烦。不管他为何而来,反正我是一声也不吭,这叫他很没
办法。

军代表找我谈话,要我写交待材料,他还说,我搞破鞋群众
很气愤,如果我不交待,就发动群众来对付我。他还说,我的行
为够上了坏分子。应该受到专政。我可以辩解说,我没搞破鞋。
谁能证明我搞了破鞋?但我只是看着他。像野猪一样看他,像发
傻一样看他,像公猫看母猫一样看他。把他看到没了脾气,就让
我走了。

最后他也没从我嘴里套出话来。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哑巴
。别人说,我不是哑巴,他始终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没听我说
过一句话。他到今天想起我来,还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哑巴。想起
这一点,我就万分的高兴。

  (五)


最后我们被关了起来,写了很长时间的交待材料。起初我是
这么写的: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的关系。这就是全部。上面说,
这样写太简单。叫我重写。后来我写,我和陈清扬有不正当关系
,我干了她很多回,她也乐意让我干。上面说,这样写缺少细节
。后来又加上了这样的细节:我们俩第四十次非法性交。地点是
我在山上偷盖的草房,那天不是阴历十五就是阴历十六,反正月
亮很亮。陈清扬坐在竹床上,月光从门里照进来,照在她身上。
我站在地上,她用腿圈着我的腰。我们还聊了几句,我说她的乳
房不但圆,而且长的很端正,脐窝不但圆,而且很浅,这些都很
好。她说是吗,我自己不知道。后来月光移走了,我点了一根烟
,抽到一半她拿走了,接着吸了几口。她还捏过我的鼻子,因为
本地有一种说法,说童男的鼻子很硬,而纵欲过度行将死去的人
鼻子很软,这些时候她懒懒地躺在床上,倚着竹板墙。其它的时
间她像澳大利亚考拉熊一样抱住我,往我脸上吹热气。最后月亮
从门对面的窗子里照进来,这时我和她分开。但是我写这些材料
,不是给军代表看。他那时早就不是军代表了,而且已经复员回
家去,不管他是不是代表,反正犯了我们这种错误,总是要写交
待材料。

我后来和我们学校人事科长关系不错。他说当人事干部最大
的好处就是可以看到别人写的交待材料。我想他说的包括了我写
的交待材料。我以为我的交待材料最有文彩。因为我写这些材料
时住在招待所,没有别的事可干,就像专业作家一样。

我逃跑是晚上的事。那天上午,我找司务长请假,要到井坎
镇买牙膏,我归司务长领导,他还有监视我的任务,他应该随时
随地看住我,可是天一黑我就不见了。早上我带给他很多酸琶果
,都是好的。平原上的酸琶果都不能吃,因为里面是一窝蚂蚁,
只有山里的酸琶果才没蚂蚁。司务长说,他个人和我关系不坏,
而且军代表不在。他可以准我去买牙膏。但是司务长又说,军代
表随时会回来。要是他回来时我不在,司务长也不能包庇我。我
从队里出去,爬上十五队的后山,拿个镜片晃陈清扬的后窗。过
一会儿,她到山上来,说是头两天人家把她盯得特紧,跑不出来
。而这几天她又来月经。她说这没关系,干吧,我说那不行。分
手时她硬要给我二百块钱。起初我不要,后来还是收下了。

后来陈清扬告诉我,头两天人家没有把她盯得特紧,后来她
也没有来月经。事实上,十五队的人根本就不管她。那里的人习
惯于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说成破鞋,而对真的破鞋放任自流。她
之所以不肯上山来,让我空等了好几天,是因为对此事感到厌倦
。她总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只要性交就有好心情。当
然这样做了以后,她也不无内疚之心。所以她给我二百块钱。我
想既然她有二百块钱花不掉,我就替她花。所以我拿了那些钱到
井坎镇上,买了一条双筒猎枪。

后来我写交待材料,双筒猎枪也是一个主题。人家怀疑我拿
了它要打死谁。其实要打死人,用二百块钱的双筒猎枪和四十块
钱的铜炮枪打都一样。那种枪是用来在水边打野鸭子的,在山里
一点不实用,而且像死人一样沉。那天我到井坎街上时,已经是
下午时分,又不是赶街的日子,所以只有一条空空落落的土路和
几间空空落落的国营商店。商店里有一个售货员在打瞌睡,还有
很多苍蝇在飞。货架上写着“吕过吕乎”,放着铝锅铝壶。我和
那个胶东籍的售货员聊了一会天,她叫我到库房里看了看。在那
儿我看见那条上海出的猎枪,就不顾它已经放了两年没卖出去的
事实,把它买下了。傍晚时我拿它到小河边试放,打死了一只鹭
鸶。这时军代表从场部回来,看见我手里有枪,很吃了一惊。他
唠叨说,这件事很不对,不能什么人手里都有枪。应该和队里说
一下,把王二的枪没收掉。我听了这话,几乎要朝他肚子上打一
枪。如果打了的话,恐怕会把他打死。那样多半我也活不到现在
了。

那天下午我从井坎回队的路上,涉水从田里经过,曾经在稻
棵里站了一会。我看见很多蚂蝗像鱼一样游出来,叮上了我的腿
。那时我光着膀子,衣服包了很多红糖馅的包子(镇上饭馆只卖
这一种食品),双手提包子,背上还背了枪,很累赘。所以我也
没管那些蚂蝗。到了岸上我才把它们一条条揪下来用火烧死。烧
得它们一条条发软起泡。忽然间我感到很烦很累,不像二十一岁
的人。我想,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老了。

后来我遇上了勒都。他告诉我说,他们把那条河岔里的鱼都
捉到手了。我那一份已经晒成了鱼干,在他姐姐手里。他姐姐叫
我去。他姐姐和我也很熟,是个微黑俏丽的小姑娘。我说一时去
不了。我把那一包包子都给了勒都,叫他给我到十五队送个信,
告诉陈清扬,我用她给我的钱买了一条枪。勒都去了十五队,把
这话告诉陈清扬,她听了很害怕,觉得我会把军代表打死。这种
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傍晚时我就想打军代表一枪。

傍晚时分我在河边打鹭鸶,碰上了军代表。像往常一样,我
一声不吭,他喋喋不休。我很愤怒,因为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
一直对我喋喋不休,说着同样的话:我很坏,需要思想改造。对
我一刻也不能放松。这样的话我听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像那天晚
上那么火。后来他又说,今天他有一个特大好消息,要向大家公
布。但是他又不说是什么,只说我和我的“臭婊子”陈清扬今后
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我听了这话格外恼火,想把他就地掐死,又
想听他说出是什么好消息以后再下手。他却不说,一直卖着关子
,只说些没要紧的话,到了队里以后才说,晚上你来听会吧,会
上我会宣布的。

晚上我没去听会,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逃上山去。我想一
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致军代表有了好办法来收拾我和陈清扬,
至于是什么事我没想出来,那年头的事很难猜。我甚至想到可能
中国已经复辟了帝制,军代表已经当上了此地的土司,他可以把
我锤骟掉,再把陈清扬拉去当妃子。等我收拾好要出门,才知道
没有那么严重。因为会场上喊口号,我在屋里也能听见。原来是
此地将从国营农场改做军垦兵团。军代表可能要当个团长。不管
怎么说,他不能把我阉掉,也不能把陈清扬拉走。我犹豫了几分
钟,还是把装好的东西背上了肩,还用砍刀把屋里的一切都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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