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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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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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颜色,尖鼻子,薄嘴唇,眼珠子乌溜溜地随时都似乎在闪动着向四处张望。
〔社会上有一种人,喜欢兴风作浪,爱吹善捧,见利忘义,幸灾乐祸;
又如水银泻地,见缝便钻;善于谄媚阿谀,也常转眼六亲不认;或者还正是
在这种社会里必须具备的自卫本领,所以这种人到处都有,王新贵就是其中
之一。〔他幼失怙恃,自小漂流在外,走江湖,跑码头;穿街过巷终年与青
皮光棍为伍,练就了一身混混儿的本事,尤其是两张薄片子嘴,伶牙俐齿,
滔滔不绝。
〔十几年的流浪生涯,他说过得没什么意思;他想“改邪归正”,过点
儿安稳日子。
〔今天他是有所求而来,小平头儿剃得挺整齐;穿了一件刚洗干净的灰
布大褂儿,脚上是千层底黑布鞋,白线袜子;灰布裤子,扎着黑腿带儿。
李蓉生(还在收拾东西,口里唯唯应酬着)是啊,还是这儿清静得多……
(回过头来笑着)可凡是到这儿来的,都不是找清静的。
〔李二哥名字叫做李蓉生,早年在科班学戏,玲珑能语,光被四座,红
极一时,曾负神童之誉。然而上天是多么不公平呵,唱戏的最畏惧的“倒仓”
的难关,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命运,观众万目睽睽,看着这红得发紫的年青人
从高高在上的三十三天,一个“壳子”翻下十八层地狱去。可怜他只是个孩
子,他的感觉他的痛苦都是说不出来的。光荣的赞美变成了梦中的陈迹,舞
台换了另一个新的颜色。仅仅十三四的幼小者便经验了改朝换代的沧桑,有
谁体贴得出那心中的辛酸。
〔那辛酸怎样来表现呢?他不会说,也不会怨,只在夜深人静时,睡在
凄凉的空洞的房间里,追慕着舞台上的辉煌,静静地淌那辛酸的眼泪。
〔让时间侵蚀了他的心志,湮灭了过去的光荣;他现在三十岁了。饱经
风险,鸟倦知还,做了名花衫魏莲生的跟包,
间或为他吊吊嗓子。魏莲生是李蓉生的同门师弟,现在则一贤一不肖,
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这气运真是太无凭据的东西。
〔李蓉生天生一张忠厚面孔,长脸蛋儿还带几分旦角的清丽;只是神色
之间充满着懊丧同疲倦,缺少年青人蓬勃的精神;头发微乱,胡髭不整,穿
一件半白的黑绸夹衫,袖口卷起,露出白色的内衣来。
王新贵(点头咂嘴)对!这话对!凡是到这儿来的,都不是为找清静的。
干这一行是有一个意思。过得热闹,这叫“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哇。
李蓉生咳……(转过身来,坐在就近的椅子上)您……(用手捂住嘴,
打了一个呵欠)你不用这么说,干一行怨一行,我们可真觉不出有什么意思
来。
 王新贵这是怎么回事呢?
 李蓉生(疲倦地笑)说起来也好笑,空空的戏园子,一会儿就坐满了,
台上唱戏,台底下听戏,灯明火亮,锣鼓丝弦儿……
 (停住了)
 王新贵是啊!这还不热闹吗?这还没意思吗?
 李蓉生没意思的在后头噢。大轴子唱完,“锁呐”一吹,戏就散了, 打
那儿来的回那儿去,楼上,楼下,池子,两廊,原来坐得满满的人,立时马
刻呼呼呼,走了个干干净净,紧跟着灯一灭,台上台下黑阒了,冷清清,连
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王新贵(坐起来)说得是埃
 李蓉生要是本来不热闹倒也不觉得,就是这么,原来热呼呼的, 一下子
冷下来……
 王新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尽这么想还有完了。
 李蓉生(摇摇头)谁不是好聚不好散。(动起情感来)一天天的日子这
么过了,可怎么不教人寒心。
 〔前台传过来一阵喝彩声。
 王新贵(激动地)你听!
 李蓉生(站了起来)没说的。我们的魏莲生真是红得发了紫喽!李蓉生
(勾起心事,低下头去)是,他混得不错。
 王新贵(也有感触)这才叫“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顽铁成金”,又说是
“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想当年魏三儿还是个小毛孩子的时
候……(摇摇头)咳,不用提了!
 李蓉生(讶然)你跟我们老板早就认识?
 王新贵(得意地)早认识,早认识,我看着他长大的。(用手比一比高
矮)后来他到了十岁进了科班,我就闯荡江湖十几载。
 想不到这回回来,他真了不起了。
 李蓉生我们老板只要好好干,往后还能更好。
 王新贵是啊!行行出状元!可是年头改了,当初魏三儿要去学戏的时候,
他老爷子还满不高兴,说自己个儿没出息,养不活一家老少,才逼得孩子跳
火玩,当戏子。(大有骄矜之意)那时候亏得我在旁边儿直劝,说唱戏也是
靠本事挣钱,没什么说不出去的,才结了。
 李蓉生这话可一晃儿又是十年的事了,这两位老太爷老太太也都死了五
六年了。可怜他们苦了一辈子,好容易儿子走了运,又等不及,死了。
 王新贵(一仰脖子)这归运气。
 李蓉生(感慨系之)“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碎”,这古话儿
是不错的……
 王新贵(不关痛痒地笑)李二爷,你这才是“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
哇。
 〔一阵喝彩声过去。
 李蓉生(破颜而笑)我的脾气就是改不了,自个儿的事愁不过来, 还老
替别人发愁……
 王新贵再说人家正是走红运的时候……
〔左面通甬道的门,有一张脸一现,又退了出去。李蓉生谁?
王新贵(也随着望出去)没有人呀。
外面(女人的声音,有点儿发颤)李二爷……
李蓉生(纳闷儿)是有人……叫我嘛。
外面(低低的声音)李二爷,李二爷,劳你驾出来一趟。李蓉生(向外
走)谁这时候来找我?(走近门口,向外望去,惊异地)噢,马大婶儿!你
怎么啦?
外面(听不清楚的夹着哭泣的声音)急死人噢,李二爷……李蓉生进来
说,别着急,大婶儿。
〔李二哥走了出去。
外面不,李二爷,不……(底下便唧唧哝哝地听不清楚)
〔李二哥又走进来。
李蓉生(向外面)进来,大婶儿,进来说,不要紧的,没有外人……
〔马大婶儿畏畏缩缩地跟了进来。  马大婶急死人噢!真急死人噢……(说
着话,泪珠儿就滚了下来)
〔屋里罩上了一层愁雾,马大婶就是愁海里的根芽。
〔听说古时候有所谓“葛天氏之民”,一天到晚过着无愁
无虑的日子,幸福,快乐。常是后世人理想生活的准绳,
马大婶的生活庶几近之,然而只是庶几近之而已,就是
说并不完全一样。
〔马大婶一向也是没愁没虑的,尤其是没有快乐。马大婶
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葛天氏”生活的升华呢?
〔我不知道马大婶能不能代表最苦的人群,她生下地来就受贫穷,不知
道何谓幸福,何谓快乐,也从来不多想幸福同快乐。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接触
过幸福的边缘,自然也就不知道何谓受苦,又从何而知道自己乃是不幸的人。
〔为了过日子而活着,无所谓而生,又无所谓而死;不怨天,不尤人,
无悔恨,无希求;马大婶就是那无数被生活折磨得成了麻木的人群中的一个。
〔马大婶五十上下年纪,囚首垢面,衣衫褴褛,如今却正在焦虑之中,
因为她虽然麻木,却还保留一样最可宝贵的本能,就是爱,亲子之爱。
李蓉生怎么啦?你说呀!怎么啦?
马大婶我们二傻子……(哽咽着)抓走了……圈起来了……
李蓉生二老弟?怎么会?
马大婶怨他自己个儿啊,昨儿个晚不晌儿,他赶车回家,钻被窝儿里,
都睡了。谁知道接壁儿牛大嫂的儿子德禄来找他, 说今天多挣了几吊钱,非
拉他出去喝酒不可;我瞧他们挺高兴的,也就没拦着,谁知道一宿也没回家。
一大早儿
出去打听,才知道他们闯了祸……(泪随声下)让人家给圈起来了……
李蓉生闯了什么祸呢?
马大婶你知道,我这孩子就不能喝酒,三杯下肚儿,就醉得个迷迷糊糊。
出门让冷风一吹,俩人晃晃悠悠,不知怎么就晃到牛犄角胡同去了,醉得受
不得,倒在一家大门底下就睡着了。赶好巡夜的老爷们打那儿过,德禄醉得
轻点儿, 爬起来就跑,剩下二傻子稀里糊涂不知道跟人家老爷们说了些子什
么,还把人家老爷们打了,后来就给带走了……
李蓉生带到那儿去了呢!你见着他没有?
马大婶我跑了一天哪!求人,打听,到天黑了才知道就圈在牛犄角胡同
口儿上的什么“拘留所”里头,又求了人,借了十吊钱,才见着了他,可怜
这孩子只圈了一天就不成个样子了。他挨了打!老爷们说他深更半夜待在人
家大公馆门口儿,叫他走,他不走,还打人,准是没安好心,“非奸即盗”!
你可想想……就凭二傻子,你可说……李蓉生这是打那儿说起!这是打那儿
说起!
〔王新贵轻蔑地斜了一眼,走向木炕上睡了下来。
〔前台又传来一阵彩声。
马大婶可是这就得求求魏老板了,二傻子说他醉倒的地方正是法院院长
苏大人家。魏老板跟苏大人有交情,要是能求得动苏大人说一句话,他就能
放出来了。李蓉生那你放心罢,你来巧了,苏大人正在前台听戏,说不定呆
会儿就要到后台来呢!
马大婶(惊喜)谢天谢地!谢谢你!求求魏老板给我说说情吧!我今天
找了魏老板三趟了。
李蓉生你是到家里去找的?
马大婶是。
李蓉生他今儿个一天有五处饭局,一清早就出来了没回去。马大婶是啊,
我知道魏老板忙。我真是过意不去哟!咳……你知道我靠着这孩子挣钱吃饭
呀,他要是……李蓉生你别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坐坐歇会儿。
马大婶不,不,李二爷,我能见见魏老板吗?
李蓉生老板现在正在台上,你坐在这儿等等他,还有半个钟头就
散戏了。
马大婶那这么也好:我在大门口儿待会儿,过会儿再来,牛大嫂子也在
门口儿等我呢。他们德禄昨儿晚上也是一宿没回家;八成儿是看见我们二傻
子叫老爷们抓走;吓得他也不知跑那儿去了。牛大嫂子也是急得不知怎么好,
她那个瞎了眼睛的老伴儿也在家里急得直转磨呀!
李蓉生好,那你待会儿再来也好,我先跟老板说,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马大婶(请安)谢谢你啦,谢谢你啦。(向外走,擦眼泪)这些孩子呀!
年纪小,楞头儿青,就会在外头捅漏子闯祸,那儿知道做父母的心疼噢!
李蓉生(跟着送出去)您放心,您放心。
〔两人出了通甬道的门。
外面(马的声音)过半个钟头,是不是?李二爷?
外面(李的声音)是,还有半点钟。过道儿黑,你走好了。外面(马的
声音)我摸着走,看得见,谢谢……(声远)
〔李二哥又走回来。
李蓉生咳,这年头没有好人走路的份儿喽!
王新贵(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活着本来
就是这么回事。
〔李二哥低头坐下。
王新贵这是谁?
李蓉生我们的街坊,马大奶奶。(感叹)受苦的人噢。
王新贵说起你们老板,我倒想打听打听,十几年不见了,不知道他脾气
改了没有?
李蓉生你说什么脾气?
 王新贵比方说吧:人老实,爱哭,也爱帮帮人家的忙。
 李蓉生(微笑)长这么大了,还爱哭?可是老实,爱帮忙,那是改不了
的,我就敢说,马大奶奶的儿子,我们老板准能帮忙给救出来。
 王新贵(笑)好人哪,(伸一个懒腰)我托他的事,不知道给我办了没
有?
 李蓉生是我们老板让你今儿晚上到后台来的?
 王新贵是啊,前天见着他,他没说什么,就叫我今儿晚上到这儿来。
 李蓉生那就是成功了,今儿准有喜信儿。
 王新贵不知道给我找个什么事情,千万别又是在外头跑街的事, 这十几
年可给我跑伤了,我真想过过安静日子了,(不自然地笑)这也是我老不成
材,混了半辈子的人了,倒过来还得找小兄弟帮忙。
 李蓉生你这是……
 〔话犹未了,有人来,李二哥本已觉得难以措辞,就势住口不说。
 〔陈祥自通甬道的门进。
 陈祥(笑嘻嘻地)嘿!
 〔陈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
 〔陈祥是个学生,出身富厚之家,自幼娇生惯养,正是爱玩的时候,那
儿有耐心烦儿念得下书去,虽然是个学生,其实十天里没有五天摸书本儿。
 〔问到他过去的十几年都干了些什么,他也许倒记不起来。大概是能说
能跑之后,就喜欢放炮,放风筝,跳房子, 再大一点就开始交朋友,然后再
跟朋友打架;后来就爱看武侠小说,也学学剑仙侠客之流,在家里抡枪耍棍;
过年的时候,玩玩推牌九,押宝。到如今他又改了趣味,好听戏,就变了戏
迷,而且还捧起戏子来;每天来听魏莲生的戏,上场下场,一律怪声叫好;
人也是前台后台乱钻。
 〔这浑小子陈祥一进门,顺手抄起墙上靠着的一支花枪,晃了过来。
 李蓉生哟,陈先生,可有几天不见啦。
 陈祥没法子,跑不出来,学堂里考书。
 李蓉生(敷衍地)唔,考书。
 陈祥足足儿地考了五天,这回可真“烤糊”了。
 李蓉生可该散散心了。你在前台听戏来着。
 陈祥对了,我坐在第四排,等会儿还有两个朋友想到后台来玩。
 李蓉生好呀。我们老板就快下场了,你坐坐等他。
 陈祥(向外走)等他下了台,我再来。
 李蓉生你好走。
 〔陈祥在门口抡起花枪,耍一个“下场亮相”,然后把那枪扔在墙角,
扬长而去。
 王新贵(斜着眼睛)这是干吗的?
 李蓉生我们老板的朋友。
 王新贵捧角儿的?
 李蓉生(点点头)……
 王新贵还是个学生?
 李蓉生是埃
 王新贵(一撇嘴)别他妈的丢人了,“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这也配叫学生!
〔前台一阵彩声,如春雷大震。
李蓉生(站起来)莲生……(急改口)老板要下场了。
王新贵怎么?戏散了?李蓉生(走向墙上挂戏衣处)还有一场戏,要换
衣裳。
〔李二哥把墙上挂的一件红缎子斗篷同一个马鞭子拿在手里,刚走到屋
子当中站好。
〔“呼”地一声,通舞台的门帘子掀开,一个戏装的美人飘然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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