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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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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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低着头往学校里跑,虽然小冯在后面喊着:“为什么不戴上……”我怕听
他的声音,我也不能回身看他一眼。
虽然看见校园中同学们已经在雪里玩得不亦乐乎,便把这档子事忘记
了,便也加入进去玩作一团。然而当天晚上在家里偶尔经过“下人”的窗下
时,小冯的声音又送到耳边来,他在对李妈说话,他说:
“少爷待我真好。今天早上我拉他上学,他怕我冷,还把他的帽子跟围
脖儿给我戴。”静了一会儿,李妈说:“少爷是好,心眼儿好。”
我不敢再听,我年纪还小,还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只觉得心里有点难言
之味,就悄悄地回到我的小屋子里去睡了。
现在想想,可耻呵!流血汗的奴隶们从不抱怨自己所受的不公平的苦难。
只消一丝一毫的不值钱的“慈悲”,便使他们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温暖与恩典;
而那些“幸福的人们”是连这一点点的“慈悲”也还吝于施舍的。
过了几年,将要在高中毕业,而有一次祖母指着我说:“这个小孩学坏
了”的时候,不错,我确是学坏了,我一天到晚在戏园子里混,经常逃课,
总是跑到戏园子去,把书包往柜台上一丢,便在楼上包厢里从白天闹到晚上,
从这个戏园子闹到另一个戏园子;说是“闹”决不过分,我们(不只我一个)
并不正经听戏,而是在后台乱钻,在前台怪声叫好,甚至于打架。
不仅如此,还有更“坏”的事,我还在捧“戏子”——那动机何在,是
一直也想不明白的,现在我却略有所悟,大半是由于戏剧特有的魔力,有如
现在也有一班人迷于“话剧”一样——我捧的是一个唱花旦的,名叫刘盛莲
的;年岁与我相仿佛,所工的专是风骚泼辣的戏。我待他真好,我觉得这是
我最好的朋友,我和他谈天,我同他在北海划船,我把自己最喜欢的小玩意
儿都送给他,并且把他约到家里来,我骗母亲说:“这是我的同学,我要留
他吃饭。”
母亲很高兴,母亲也喜欢这眉清目秀的年青人,母亲就说:“我自己去
给你们做几样菜。”
母亲一向是这样的,我同姐姐弟妹们留同学在家里吃饭时,她总自己去
做几样菜给我们吃的。
虽然后来母亲知道了,母亲说:“你那个同学我看着面熟……”我没有
说话,笑了。母亲又想了想,说:“他是那个唱九花娘的花旦吧?前天晚上
不是我们才看的戏?我知道你是骗我。”可是母亲也并没有生气,母亲也喜
欢盛莲呢。
有一次,白天的戏散了场,我到后台去约了盛莲一同出来,走过戏园子
那条长甬道,将要到大街上时,后面忽然跑过来一群“野孩子”(那时候我
们管街上的那些衣装褴褛的孩子都叫野孩子的)围住我们乱嚷:
“刘盛莲,骚娘儿们……”
“刘盛莲不要脸,不要脸的……”
“……”
我气得站住了脚,意识上我是以盛莲的保护人自居的;那群孩子就一边
嚷一边跑开了。赶走了那群“野孩子”,看盛莲时已经走出去老远。我追了
过去,多少还带点英雄似的骄傲,我说:“这群混帐东西……”盛莲没有响,
只低着头走路,我从旁边偷看他,看见他眼泪流了满脸……
我就说:“盛莲别难过……”我就说:“盛莲,不理他们……”此外我
还能说什么呢?盛莲一边走着,一边流着不止的眼泪;我心里才真装满了阴
沉,我想陪着盛莲哭罢,哭不出来。我平常除去跌伤,跌痛或是受了冤枉之
外,是哭不出来的。
我才真恨自己了,恨自己的无能,没有比看见朋友痛苦而自己毫无办法
解除朋友的痛苦再痛苦的了。朋友,朋友,都是说得好听,想得美丽罢了,
事到临头,朋友有什么用呢?我满想分担盛莲的痛苦,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事呀!
我没有力量打开那比那黄昏还要沉重的忧郁,那天终于不欢而散。
过后我知道了盛莲的身世,盛莲是穷孩子,他得把他每天所得到的微少
的“戏份儿”养活他年老的父母同多病的哥哥;尽管他名噪一时,红极一时,
然而他年轻,在科班里还没有出师,是没有多少报酬的。在大红大紫的背后,
是世人所看不见的贫苦;在轻颦浅笑的底面,是世人体会不出的辛酸。艺术
变成了谋生的工具,这本身就该是个悲剧罢?盛莲的眼泪不是无故而流的。
然而在当时,我只是一块顽石耳,我还想不到这些,我也懂不了这多。
之后,我的生活起了“变化”,我进了大学,“福至心灵”,觉得该用
功了,便常常埋头在图书馆里,作起“像煞有介事”的好学生来。其间曾接
到盛莲的结婚请帖,参加过他的婚礼;我坐在贺客席里,看见盛莲忙于应酬
来宾,盛莲本来瘦弱,那天的面色也不大好,贺客中有人议论,似乎是说为
了盛莲的爸爸或妈妈生了病,结婚是为了“冲喜”,我记不清楚了。在行礼
以前的几分钟,盛莲在人群里看见我,便走过来,我学着那些大人们跟他拱
手说:“恭喜”,红烛的光照着他,喜气中是带着忧郁的。他微笑,笑中也
杂着苦味。他只抓着我的手,他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说什么好;赶好新娘
子到了,执事们过来把盛莲蜂拥而去,盛莲只说:“你多玩儿会儿再走……”
挤在贺客中间,我看盛莲同新娘子交拜,盛莲是漠然毫无表情的;新娘
子也一直低着头,我也没看见她长得什么样儿。到了司仪人高喊:“谢亲
友”……新夫妇转身要对来宾叩头时,我就从混乱之间溜了出来。我也许很
想多“玩儿会儿”,然而礼堂中的空气对我不舒服,我还是早走了。
从此我不再看见盛莲,偶尔去看他的戏,也没有到后台去找他过。他出
了科,名声日上,去过上海,一天天更红起来。一年后我到了汉口,又到南
京,再偶尔地得到消息,说是:“盛莲死了。”
我知道这消息已经迟了,盛莲已经死了半年。
盛莲死了,死了,正像长夜的天空堕下的一朵流星;生也茫茫,死不知
归于何所。几年来没有人再提起他,就是我也几乎不再想起他;虽然现在我
眼前又可以幻出他轻盈流走的影像,耳边仍恍然荡漾他舞台上微微沙哑的声
音;虽然他那句“你多玩会儿再走”的话也使我永不忘记。
人生的遭际是不可思议的,我又过了将近六年的流浪生活;我到过许多
地方,见了许多人物;我知道了许多“人类”的风俗;我冒过险,探过奇;
我曾到“火山”口边去窥探其中奥秘;我也试在纠缠不清的“人鼠之间”打
过转身。
我不得不窃喜于自己的幸运,由于这战争,由于它给我的这份机缘——
我仍旧引用“机缘”二字,虽然似曾有一二惯于滥用名词之流说我的这本作
品近乎“宿命论”,我是不能同意的——从一些事象,从一些朋友那里,我
或多或少地清楚了为人的价值,也认识了自己的前途的方向,并且试着开始
摸索前进了。更因之写了这本书,也因此重得反省于部分的自己。
只以这两件事作一个例似乎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写下去,因为现在我还
无心来记载这些生活的琐屑——虽然剧本所写,正由此种种琐屑而来——我
想,到了我六十岁以后,我会写一部使人消愁解闷,粲然而笑的自己同朋友
们的传记,那当然不是现在的事。
我为什么要写以上的这些字呢?其初意是为了让我的读者和观众更了解
我这本小作品一些。那是怨我写得太含蓄而不明朗罢?朋友们很多已经读过
我这本小书的,他们似乎常常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两个男女主角身上;他们
希望莲生该怎样,玉春该怎样;他们不愿意莲生死得那么惨淡,不同意玉春
嫁给徐辅成……
我所要回答的,莲生死得并不惨淡,我想我们活在现代,最主要的任务
该是去找朋友罢?找穷朋友,找同我们一样的受苦受难的人作朋友,那才会
活得安逸,过得放心;天下有什么事再比能把自己的同情与力量付予需要我
们的同情与力量的朋友身上再快乐的呢?再有什么比在接受朋友的同情的一
瞥再叫人觉得安慰的呢?在目前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在受苦的时候,最紧要
的事莫过于去与朋友共甘苦了罢?莲生为朋友而生,为朋友而死,该算是最
幸福的死罢!
我的多情的朋友们不赞成玉春嫁给徐辅成,想来是囿于“郎才女貌”的
成见,然而从真实的人生里去看罢,我们能找到几对铢两悉称的配偶?人生
是很平凡的,出人意料之外的事究竟不多,“奇女子”云云到底只是传奇中
的人物罢了。
请恕我的大胆与狂妄:这本戏里没有主角与非主角之分。所有的人物,
甚至于全场只叫了一句“妈”的二傻子,都是不可或缺的主角。我的原意只
是写一群“不自知”的好人——人都是好的,这是我的信条——在现实的人
生中的形形色色。说到这戏的主题,也正表现在全剧的每个人物的表现之中,
难以“一言而定”;如果定要撮要地说出来,那末剧中莲生所唱的《思凡》
的几句词:
昔日有个目莲僧,
救母亲临地狱门;
借问灵山多少路,
十万八千有余零……
这几句词也许勉强可以把剧本的用意包括了。
再有可以使我自负的,我无意中写成的这个剧本,无意中安排就的这个
故事,无意中设计的这些人物,在现在重读一遍之后,我可以说这全是我见
过的,我生活中经过的;那怕那一丝一毫的穿插,每一句对话,都能找得到
我生活的痕迹。所以虽然“敝帚”耳,我却有无限“享之千金”之感。
为自己的这部小作品,下如许多的注解,这正证明了我的写作技巧的差
迟;也毋宁是一件极愚蠢的事。我只求我的贤明的读者们在闲着没有事读到
它时,稍稍细心,多给它点时间,我就很感谢了。这无非是为了求得对自己
的更多的认识,请原谅我的自私。
有人说文艺作品是为了发抒心中苦闷,苦闷也许也可算作忧愁罢?我很
爱辛稼轩的一首小词,是: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得愁滋味,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说起来我该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朋友们也常笑着说:“年纪轻
轻,那儿来的这一脑门子官司?”这在我也正是无可奈何而又莫明其妙的事;
然而都是很自然的,我自信没有造作,在写我今日之所见所感耳。说不定比
起十五六岁时的作些什么“寂寞”呀,“悲哀”呀之类的无病而呻的文章,
并没有什么进步;但是我可能进步的,因为我还会很久很久地活下去,我也
正准备好好地,结结实实地活下去;我安排去找更多的朋友,去接近更真的
世相,去承受更大的痛苦,相信总有“识得愁滋味”的一天。
最后,关于这本戏的名字,是引自唐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最后一句;只为了它适合于这情调,而且字
面巧合,便用了它。假使硬来附会一些道理,我们也不该不承认现世界还是
个“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世界;我们又何等企盼着听一声“柴门”
外的犬吠,期待那“风雪夜”里的“归人”呵!
三十一年夏北碚
(选自《风雪夜归人》,1944 年 4 月,上海开明书店)

 再记《风雪夜归人》
 
 离开了一个地方,才会怀念那地方;让时间一阵阵地过去,才会追忆起
过去的年华。我常常喜爱着在回忆的宫殿里过日子,在那里会找寻到失去的
幸福,我也能更因之得到了未来的光明的希望。
 远在二十八年岁尾,在四川的一个小城里,天寒风紧,我想到北方这时
候该是刮着狂风飘起一天大雪来了。屋子里很静,朋友们也都忘记来找我耍。
我只有一个人憋在屋子里,坐在那很高很大,与我很不相称的大书桌前想起
心事来了。
 我想得很平凡,很平常,回绕在我脑子里的无非还是那些平凡的人,平
凡的事:我的朋友,我的亲人,过去二十多年的可笑的小事情。说起来,人
家会觉得可笑,也许更觉得简直是无聊;然而在我真是亲切,真是温暖;假
如没有这些人,这些事在我脑子里活动,那么每一次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时,我才真的再也过不了日子了。
 就是这样,那天有一个新剧本的题材涌现出了一点影子,有别于我从前
学写的《凤凰城》与《正气歌》的英雄的描写;这一次,我想写我自己,我
的朋友,我所爱的和我所不会忘记的。
 于是我常常在想了,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忆念重新刷洗清楚;把时间同地
点重新组织起来;我再借重一点书,借重一点人间的另一些现实;再加上了
我看到的想到的,和我正在作的;我整整想了一年半,又写了八个月,才把
这又一个习作写完了。就是我借用了一句唐诗,叫它作《风雪夜归人》的。
 就为了这个戏的人物有我自己同我的朋友们,所以这个戏对我更是感觉
亲切的。我向往于它,正如向往同我睽别七年的北方的风雪;然而这并不是
说我离开了“当年”便不能过日子。眼前我所爱的是更多了,更丰盛了,更
可爱了。因此我在《风雪夜归人》中不但倾吐出了我过去今日的情感,也寄
予了未来的渴望。
 我曾经在剧本后面写了一篇很长的“后记”,描写这剧本的前因后果;
所以在这里该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但是我愿意试着再作一次提纲挈领的表
白,说明我最主要的是想写些什么。
 我找到了一段“史记”上记载的晏子的故事: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
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
‘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
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这段故事替我的剧本作了一个很恰当的注脚:六尺与八尺的对比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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