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自白:一个军统上校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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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自白:一个军统上校的笔记-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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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班长给我两个皮筒,犯人叫“镣模”,垫在小腿上,以免铁镣子把小腿磨破了。我接了过来。他把我带到六监里边,对着厕所的一间小屋子。
  我进屋之后,看见屋内有两个小伙子。我坐下之后,外面的犯人给我端了一碗高粱米粥,一碗咸白菜。我吃了小半碗饭,就不吃了。情绪波动得不能安静,心跳动得十分厉害。不知有什么大祸在眼前?不知道张管教员给我捏造了一些什么东西?我只恨张管教员一个人,我绝对不会服。戴上两件,再加上两件,我也如此。这两个小伙子不用说是看我的。他们二人帮我把被褥放好,东西安置妥当。我坐在被子上。点名以后叫睡觉,我怎么能睡得着?脚镣、手铐,身子不能动,他俩帮我把被子盖上。我想,这回危险了,上边机关不知道,只好由这几个管教员和科长随便摆布了。多少高级干部我都见过,不成想一个刚由班长升上来的管教员就要了我的命。好,我倒霉,我认命,这不是共产党政策的问题,这是人的问题。再好的政策,象张管教员这样执行,也无济于事。
  9点钟的时候,我的监号门打开,我知道是提我。我把鞋穿上,脚镣子响得厉害。我在最里面,到外面去要经过许多监号的门,一个班长把这些监号的窗户一个一个关上。走出六监的监筒,一个穿黑衣服的,从没见过的干部叫我跟他走。我走不动,一步一步拖着脚镣向前挪,两手还要提着裤子。进了小铁门,到前面办公室,进右手一间屋,地中央放了一把椅子,是给我准备的,范典狱长坐在办公桌后面,李典狱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张管教员坐在右边的条桌后面。这次是范典狱长主审,李典狱长陪审,张管教员记录。叫我坐下,我没有犹豫就坐在了椅子上。
  范典狱长问:“关梦龄,你知道为什么给你戴上镣子?”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你要老实交待,你在监中的一切活动,我们都掌握了,不然,也不能对你这样。”
  我心想,你们掌握了什么?都是一些诈语,在我身上能发生什么作用?我说:“如果我有活动,可以交待,不过我没有活动。”
  范典狱长讲了一些政策,启发我大胆交待,并且说:“坦白从宽,现在交待还不晚。”
  我想了一会儿,说:“典狱长,我可以说说吗?”我说,“我这个犯人与别的犯人不一样,我是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如果我干了什么坏事,比如在监内有现行反革命活动,我一定会交待。交待可以得到宽大,不交待准死没活,这道理我明白。如果政府真的掌握了材料,有了同案人犯,我不交待也能处理。一个反革命犯,虽不承认自己罪恶,但是既有人证,又有物证,是不能叫他逍遥法外的。人民政府的空子不能钻,我也从没有钻过。”
  “你说下去!”
  “我认为给我戴上镣铐,不是为我有什么现行活动,而是在肃反中,对我要重新议处,就是说,过去人民政府对我判得轻,这回在监狱找个理由加刑判处。这是要整我,我看真的这样,那倒好办,典狱长你说出几件事,我一承认就得了。”
  “你这样想法与说法都是错误的,不是要整你,不是找理由,而是你有具体事实,没有事实,不会把你关号。你要冷静地思考一下,思想斗争一下,你过去争取得很好,现在你还要大胆争取。”
  我说:“这样吧,我先回去想一想,问题也不是一个晚上就能解决,也许我真忘了,也许我假忘了。”
  临走,把我的手铐子取掉了。进了屋还是睡不着,接着听到别的号开门,脚镣子响。我明白了,这是于也华他们。五个人各住一个号,也在夜间过堂。我的事与他们有关系,张管教员一定说我与他们五个人有现行活动。不过我记不得对他们说过什么了?他们五个人一咬我,我就不能脱身,我就成了这个小圈子的头,那就成了第二个陈兴芝,罪在必死了。
  蒙上被子,心里感到很委屈。自己死在这里家中无人知道,我的孩子也不知道她的爸爸怎么死的。我在长春公安局争取了四年,费尽了气力,结果弄到这般地步。在北满,一些人都知道共产党对关梦龄宽大了,谁知道到头来,还是要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糊涂了。共产党的事叫我莫名其妙,给我的刺激太深了。没办法,死了也好,省着零受罪。
  第二天吃完饭在屋内坐着。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叫李万金,烧锅炉的工人,另一个叫刘克敏,是学生。他俩都是“三反”进来的,都是一年左右的刑期,最近就要到期释放了。他俩问了我的姓名及一些事情,我都告诉了他俩。这两个人,只是看着我别自杀,别的任务没有。他俩都是二十几岁,还很天真。
  我的高靿儿皮鞋上有副蓝色鞋带,这是我自己用帆布线做的,既长又结实。我把这副鞋带拿下来绑镣子,用手提着这个蓝鞋带,走起路来轻快。我这样办,他俩都说好。其实我这是准备自杀的,这件事蒙过了他俩。
  白天,还有外来机关的人员提审,他们问我犯了什么错误?我说不知道。我照样写材料,我认为长春监狱对我不好,别的机关干部对我没有什么不好,我仍然详细地提供材料。
  我押在六监,每次出来或回去,班长都先叫我站在外边,等他把六监两边的小窗户都关上了才叫我回去。我知道于也华等五人关在六监的小号,怕我见着,也怕他们看见我。
  脚镣子太大,把脚脖子磨破了,我请求换一副轻的,果真给我换了一副轻的,我感到很满意。镣子戴上很难拿下来,弄副轻的减少一些痛苦。
  除了提审,外边还送来许多提纲要我写材料,都是管教科送来的。一份一份地写,在屋内不闲着。刘克敏说:“你写这么多材料,真了不起,脑筋真好。”我哼一声,内心的话,写什么也不行,要整你,他们不论这一些,只找缺点,不论优点。长春监狱与长春市公安局的政策不一样。有什么话往肚里咽,他俩懂什么。我与他俩谈话就是“结了婚没有?”“想家不?”“出监之后干什么工作?”像哄孩子似的。
  晚上,监房门锁不住地响。门响完之后,脚镣子就跟着响起来,都是经过我的窗户到前面办公室去的。我知道这又是审于也华他们五个人。我等着提审,但一直没有提我。我把白天准备的蓝鞋带拿在手,往脖子上一套,两手一勒……试了一试,只要系个死扣,就可以勒死。勒死人只要5分钟就行,我有经验。在长春我指挥特务们干过这种勾当。我勒死过别人,现在,该我勒死自己了。想了想,今天先不勒,明天晚上过一堂看看风头再说,不要勒早了。越想越难过,掉了几滴眼泪。真的,如果我真有现行反革命活动,怎么样也不过分,可是,这无中生有的横祸,叫我如何忍受呢?这真是犯人屋中坐,祸自天上来!戴着脚镣子睡觉,把被子都刮破了,翻身先要把脚镣子拿起来。咳,共产党宽大了我一半,不能再宽大了,与其宽大一半,何必不把我早处死了,省之为我多费了许多高粱米!长春监狱是我的坟墓,自杀如能实现,可以赚一个囫囵尸首。
  第三天晚上,别的犯人都睡了,把我提到典狱长办公室。满屋子的人,叫我坐在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正坐是吉林公安厅的一个科长,找我了解过材料。他年龄较大,比较胖,对于特务问题颇有经验。左首沙发上坐的是吉林公安厅刘科长,他是专门负责监狱劳改队管教工作的。监狱管教科万科长,袁副科长,还有其他几个,一屋子椅子、凳子都坐满了,有十多位。正坐的那位科长说话了:“怎么不认识么?”
  “有的认识。”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决不含糊,有话我是一定要说的。
  “关梦龄,我告诉你,我们对你十分了解,知道你在特务机关有两下子,现在吃不开了!我问你,你在长春监狱都有什么活动?你好好谈一谈。”
  “我是自首的,我如果在长春监狱还企图不轨,那我当初就不自首了。长春的特务头子都跑了,我没跑。自首,就是不想再反革命了。”
  “你自首,那是迫于形势。”
  “不论怎样,我是自首。”
  “关梦龄你要老实一些。”万科长从旁对我申斥。
  “你有什么活动?你怎样计划的?”还是正坐的那位科长,他主持审我,别人都旁听。
  “我这个人是痛快人,如果有计划,有活动,我在这一说,有多漂亮。何必叫这么多政府人员为我操心呢?不过,把我当作第二个陈兴芝,那是有出入的,我不是那种情形。”
  “你是哪种情形?”
  “我认为在监内搞现行反革命,第一,我没有那样想法;第二,没有对象。不管客观上怎样反映,我没有那样做。”
  “你说你自己没有做,是客观上的反映,那么客观上根据什么反映的?”
  “根据我是大特务,根据我们外帮组有五个犯人在一块搞小圈子,也许这五个人咬上了我,于是认为我有最大的嫌疑。”
  “说了半天,都是别人认为,你自己没有事!”
  “我没有事,也不能说没有事,有许多错误。”
  “都有什么错误?”
  “我借给别的犯人棉衣,拉拢同犯。”
  “拉拢同犯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干。”
  “是不是叫他们当交通(特务机关传递情报的人)?”
  “当交通,他们不懂得。”
  “关梦龄你是不是认为你不说,就可以混过去?”
  “这样吧,政府把我的活动计划说出来,我承认好了。政府宽大就宽大,不宽大也没有关系,现在枪毙了,我已经多活了六年。”
  “你要坦白,自己说!政府不能替你坦白。”
  “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给我加什么罪,我都接受。反动也好,顽固也好,我是承认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抗拒!”万科长又批评我。
  我停了一下,没有说话。旁边那几位干部也都困倦了。我心想,白天都忙了一天,晚上又到这陪审,结果什么也没审出来。他们一定认为我很顽固。我想了一下说:“报告科长,我先回去,明天我写一写,写完了你看看,不行再说。我这件案子,也不是个小事,反正一天两天结束不了。天太晚了,我支持不了,腿也疼起来了。”
  这位科长往沙发上看了一下。有几位干部也说:“先叫他回去吧。”
  “关梦龄,你回去好好想,老实写!”
  回到监号,我把今天的审讯仔细地分析了一遍,知道他们手中什么也没有,审讯的词句很空虚,一听就是硬要东西。我最后脱身的那几句话,是想试一试,如果他们不叫我回来,那是有证据的,放我回来就证明他们什么也没有。我说回来写,搭了个台阶。我如果总是“不知道”,“我什么活动也没有”,那就不好下台了。我这样一说,暂时收场。我躺下来,心里很坦然。心想,他们这是何必呢?不敢往我身上乱加罪,又不肯对我放松。事缓则圆,这是我一贯的主张。日子多了就会好转。
  早晨起床,一看脚脖子破了,我说:“这怎么办?挺疼!”
  “找医生,怕办不到。”这是李万金说的。
  他说找医生办不到,我倒要试一试。我拿张纸写了一个条子,交给班长。我想,如果医生来看,那我还有一定的重要性;如果置之不理,那就如同一般犯人。一般犯人脚脖子卡破了,根本没有治的。条子交给班长,班长回来对我说先等一会儿,上班医生就来。这里有犯人医生,有政府人员的医生。一般犯人,都是犯人医生诊断。我这伤不知什么人来看?早饭后,一个女医生来到监房!她叫我坐在门口,给我清洗了伤口,上了药,用绷带扎上。走时还说后天再来换药。她走后,李万金说:“这是李典狱长的爱人,她是不给犯人看病的,你是个例外。”
  “我的案子严重,犯人医生不能与我接触。”我这样说,但心里感到事情越来越好办了。

  三十五项缺点

  天天提审,写材料,忙得不亦乐乎。抽出时间还要写检讨书。我的检讨是这样写的:第一项、拉拢同犯,企图不轨,在1953年秋,借给反革命犯方锡志毛衣一件,又借给邹达棉袄一件,造成小圈子;第二项、破坏生产,浪费原材料,在劳动中,多用胶浆,违反增产节约的号召;第三项、心怀不满,抗拒改造,对政府人员的教育,背地发牢骚……共有三十五项缺点。写完之后,交给管教科。以后补充说明一件事:在监号与犯人谈天时说,犯人在监中现行反革命活动应当镇压。这个问题可能反映错误。我予以解释,并找出几个犯人作证明。
  晚上灯不亮,什么也不能写。我与刘克敏、李万金两个人聊天。他俩知道很多犯人的案情,没事他俩就谈这些。比如刘克敏说:“大厨房姓苏的,因为入洞房判了三年徒刑。”
  我一听感到奇怪:“怎么回事呀?”
  “成亲他没有房子,借住他大姨子的外屋。入洞房时,两口子一上床,他老婆一叫唤,他把嘴给捂上了。捂了半小时,后来一看,他老婆不吱声了,没气了!死了。这就判了三年。你看糟不糟,洞房事儿还没完,就抬死人,预备棺材。”
  “咱们隔壁住的那个小子,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天天哭,天天唱,叫人不得安静。他是个乡下唱小戏③的,因为放火,判了三年。他是唱花旦的,留个大背头,长得像女人。他刚入监不在这儿,在别的地方。他装女犯,入了女监,在女监里住了好几个月,有好几个女犯叫他给划拉了。后来发现,给他加刑到八年,送他到第一劳改队。在第一劳改队,别人去劳动,他请病假在家,他把别人的烧饼、酱肉偷吃光了,于是又把他关在小黑屋子禁闭。禁闭室有一个犯人姓王。姓王的有东西给他吃,就把他奸了。这才把他调来。他每天报告班长,问那个姓王的能不能来这里,班长批评他无耻,他笑一笑。”
  盗窃犯、破鞋、女人贩卖毒品……许多想不到的犯罪事实。听他们一说,我知道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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