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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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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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便后,那一番关于大便气味的高论是何等精彩:





粪便的味道和五谷一样,若逆着节气,便死;顺着节气的,便生。臣私下尝了大王的粪便,味道苦而且酸,这种味道正应了眼下春夏季节的气。臣所以知道大王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你别说,他还真的讲出不少道道来了,这中间有天时物候、生老病理,有似是而非的伪科学,亦有曲意逢迎的拳拳之忧,不由得夫差不相信。马屁拍到这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由此我才相信,这样的故事大抵不会假的,如果是后人编造的寓言,用不着编得这样丰润鲜活,富于人情世故。它留给人们的警示是:当对方用糟蹋自己人格的方式向你效忠时,你千万要警惕。因为,敢于拿人格做交易的人,要不就是没有人格的势利之徒,要不就是不择手段的阴谋家。

但夫差不这样想,他想到的是,一个能给寡人尝大便的人,还会再成为自己的对手吗?于是,他潇洒地一挥手,放勾践回越国去了。从公元前492年到公元前490年,勾践在吴国当了三年的奴仆,这三年的屈辱与苦难、观察与思考、铭心刻骨的教训与不共戴天的仇恨,都足够他受用一辈子的了。姑苏台下养马的石室,成了勾践再生的圣殿,也成了他精神的演武场,在这一点上,他真应该感谢夫差。

勾践千恩万谢地去了,一个叫西施的美女又走进了吴王的宫殿,这些都是让夫差很开心的事。“苎萝山下如花女,占得姑苏台上春。”女人还是新鲜的好,况且又被调教得这样仪态万方,风情万种。由西施的好处,夫差又想到勾践的忠诚,遥望南天,越国那边是用不着操什么心了。那么,就把目光转向中原吧。





5邗沟


就在勾践归越的第二年,夫差举兵北伐。

吴国的水师仍旧是经由南黄海北上的。夫差为什么没有实践阖闾生前的遗愿,取道江淮原野呢?这是因为不久前他刚刚得到齐景公病故及齐国政局不稳的情报,这无疑是出兵的天赐良机。而开挖运河决非一日之功,兵贵神速,岂容坐等?但老爸那沟通江淮的宏大构想,夫差是一直耿耿于怀的,随着他争霸中原的步伐日益加快,古老的江淮原野不会再等待多久了。

吴军一路势如破竹,陷陈国,败齐师,退楚兵(其实是被吓退的,楚昭王被吓死在军中)。现在,夫差的自我感觉好极了,在北伐的一路上,中原诸国闻风震悚,沿途的小国纷纷凑上来拍马屁,例如在路过宋国时,夫差居然受到了“百牢”级别的盛宴招待。牢者,牲畜也,牛、羊、猪三牲齐备为太牢,那么,“百牢”就是牛、羊、猪各一百头了。根据周礼的规定,诸侯享受的宴会不得超过“十二牢”,因为这是天道的极数,“百牢”显然大大超出了规格。我们今天无法想象那用一百头牛、一百头羊和一百头猪置办的宴席是什么样子,反正宋人的这一桌大菜确实把夫差的胃口吊上来了,也使得他的虚荣心极度膨胀。于是,在艾陵重创齐军后,他决定试探一下自己的号召力。在鲁国一个叫鄫城的地方,他自说自话地通知鲁国元首前来会盟,这引起了鲁国的一片恐慌。当时的鲁国,孔丘已经下野,带着一帮弟子恓恓惶惶地周游列国去了,朝政被以“三恒”为代表的贵族势力所操纵。“三恒”一方面抛出傀儡元首前往都城应付,一方面进行战争动员,做好了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鲁哀公一到都城,夫差就趾高气扬地要鲁国用“百牢”级别的盛宴招待他。其实那“百牢”有什么意思呢?不就是多上了几盆大肉吗?台面上摆得再多,你也只有一个肚皮,说到底也只是好看罢了。但夫差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是一种规格,一种派头,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排场。可见古往今来的暴发户都是一样的心态,我就不相信当今那十万八万元一席的豪宴真的有什么可吃的,无非就是把银子不当回事,吃个排场、吃个稀罕而已,到了肚皮里都是一样的货色: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百牢”宴吃过了,夫差嘴巴一抹,又拉着鲁哀公去签订和约。可怜的鲁哀公笔尖一抖,原本追随鲁国的邾国被划入了吴国的势力范围。

都城和约签过不久,秋天的脚步就伴随着漫天飘舞的落叶来临了。远征的南方汉子对秋风特别敏感,他们的铠甲下没有冬衣——他们也不喜欢穿着笨重的冬衣爬山涉水,那有悖于他们的天性,他们的天性中有一种与土地与阳光的亲和,那是打着赤膊,光着脚板,在山林草泽间敏捷得有如猿猴一般的身姿。习惯了江南的湿润与明朗,他们在北方干冷的秋风中先自萎靡了几分。不光是将士思归,统帅部也有了班师之意,姑苏台上的歌舞和美人已经久违了,那是让夫差梦寐难忘的。“苏台月冷夜乌栖,饮罢吴王醉如泥。”想起那样的狂欢之夜,“百牢”宴又算得了什么呢?悲者秋之为气也,南归的大雁已经开始一队队掠过天幕了,那么就打点行装,回江南老家去吧。正是好风好水,西北风鼓荡着凯旋的风帆,吴国的舰队浩荡南归。启程时草木摇落,回到江南就该是满目萧疏的冬日了。

当吴国的舰队在南黄海上颠簸时,鲁国就开始毁约了。在春秋晚期那个时候,列国之间的和约太多了,什么东西多了;就容易贬值,屁股一转又毁约的事也并不少见。从地图上看,邾国就好比一块飞地,距鲁国的都城曲阜只有半天路程。把邾国划入吴国的势力范围,就如同吴国向鲁国的心脏打入了一根楔子,这是鲁国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因此,吴军前面刚走,鲁国就发动了对邾国的战争——其实用“战争”这个词是太抬举邾国了,邾国太弱小了,根本没有资格成为鲁国在战场上的对手,那么就叫入侵吧。当入侵的鲁军兵临城下时,居然听到城内传出乐钟的演奏声。邾国的官员请求元首停止娱乐,向吴国告急。邾隐公说:“鲁国敲梆子的声音都能传到邾国,吴国却离我们有二千里远,没有三个月的时间不能赶到,怎么能顾及我国呢?”既然没有办法,那么就及时行乐吧。谁让自己是小国呢?就像一个弱女子,索性从一而终,哪怕委身于一个恶棍,倒还有一点安全感。最怕的是夹在几个壮汉中间,你争我夺,自己连投怀送抱的权利也没有,那日子就难过了。可见国际上若是没有霸主,对小国未必是一件幸事。

这位懦弱的国君说得不错,吴国的中心在江南,离中原太远了,再加上绕道南黄海的周折,远水实在解不了近渴。正因为如此,鲁国才敢于和他们玩这种耗子逗猫的游戏。游戏的结果是,吴鲁之间又签订了新的莱门和约。这次是吴国兵临曲阜,情急之下,鲁国政府的代表背着和约的文本——那该是多重的一捆竹简——气喘吁吁地赶到莱门,那种狼狈和匆忙可以想见,所谓“城下之盟”这个词就是由此而来的。而且比之于鄫城和约,这次的条款更为苛刻。但鲁国似乎并不在乎,签就签吧,当着你的面什么都好说;你一走,我再毁约。反正你来一趟也不容易,而且来了也不可能待得很久。后来,连齐国也学会了和吴国玩这种游戏。就在吴鲁之间签订了莱门和约,吴国退兵不久,齐国派使者来到江南,约请吴军联合伐鲁(鲁国首相季康子居然要赖婚,不肯把妹妹嫁给齐王做老婆)。等到第二年春天,吴国这边厉兵秣马准备得差不多了,齐国又派人来说,撤销此前的请求,因为季康子的妹妹正在齐王的后宫里得宠呢。这不是拿吴国寻开心吗?夫差拂袖而起,冷着面孔对齐国的使者讲了这样一番话:





去年本元首已经接受了命令,现在你们又更改了,我真不知道应该以哪一个为准。过一段时间,鄙人准备亲自进见贵国元首,当面接受命令。





你听听这口气,分明是要兴师问罪了。

但吴国这次并没有马上就兵戎相见。夫差是聪明人,他知道在这种游戏的背后,无非是欺负吴国偏于东南一隅。这几年,吴军虽然在中原战场上频频得手,但他们对国际社会的影响力仍然是季节性的,每年随着海洋性的东南季风扬帆北上,又随着干冷的大陆性季风偃旗南归。自己既然把战略重心放在北方,就不能不正视这种地缘形势。夫差似乎又听到了阖闾当年的叹息:天不助吴,时乎?命乎?老爸那注视江淮原野的目光是何等殷切!吴国疆域的北界大致在淮泗一线,其中包括长江以北的千里沃野。江、淮,皆水也;江淮原野亦遍布湖沼水泊,但江淮之间却没有一条可以通达的内河水道。考究起来,那甲骨和竹简上“刑”字的起源,就是远古社会因水的战争而起的,正是水与战争的互相诱惑与交媾,然后才有了国家政权的象征——刑。难怪《尚书》中在说到天地五行时,把水列为第一,且认为“水曰润下,润下作咸”。咸者,全也。只要解决了水的问题,其他所有的问题大体上也就可以解决了。

那么就先从理水开始吧。说什么日西落,水东流,寡人偏要让南水北上,江淮携手。

作为一个具有自由精神的现代人,我对“寡人”向来是不大恭维的。这称道中透出一种生杀予夺的专制和蛮横。但在刚才的这段文字中,当我的笔尖又一次掠过“寡人”时,心头却不由得生出几许温情脉脉的欣赏。文明的进步,有时需要强权的推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中间既有生灵涂炭的孽债,也有国家和民族的整合之功。试想,如果没有夫差的心血来潮和异想天开,古老的江淮原野还要在寂寞中等待多少个春秋?

夫差开始行动了。

于是,《左传》中便有了这样一行记载:





吴城邗,沟通江淮。





中国古代的史官总是这般的冷静,冷静得令人颤栗,如此泽被千秋的一项伟大工程的诞生,在《左传》上只留下了不动声色的七个字。或许当年吴王夫差开挖运河时,并没有把它怎么当回事,完全是心血来潮的产物。但历史本身却绝对是富于智慧的,这智慧是一种有别于机智,也有别于个人才略的理性选择:中华民族需要一条南北方向的运河,而这条运河最早形成的段落,就该在江淮之间。邗沟所处的地段正当大运河的中上部,有如婴儿的孕育,最先搏动的总是他的心脏。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这个部位也因此一直成为整个大运河中最为丰韵成熟,也最为敏感多事的地段。

公元前486年,夫差筑邗城,作为自己北上的前敌指挥部。

这座位于长江北岸的邗城,就是后来的扬州。它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与运河维系在一起。

哦,扬州,你就是曾在中国文化史上溢彩流光的邗上、广陵、芜城、江都和维扬么?就是那绿杨下的城郭、明月下的美人、古巷中的清曲和红桥畔的诗酒文会么?就是让那位风流皇帝“春风举国裁宫锦”,来了就赖着不肯走的温柔之乡么?就是张若虚诗中的春江花月、郑板桥笔下的墨竹和乱石铺街的书法么?大运河不仅使你几度成为农耕中国少有的商务中心,也滋润了你那迷人的美学风貌和活跃于其中的诗化的生命。盐、铁、铜镜、漆器;文人、女人、商贾、官僚,“兜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是怎样一种令人怀想的洋洋大观!扬州不是扬州人的扬州,扬州是外地人的扬州。与扬州有关的名人,土著血统的很少。这里是中国文化的温情旅馆,它使人们想到的是:水木清华的秀色,歌吹入云的风华,还有那独特的市井情调——有如古老的漆器泛出的那种富于质感的雅趣。

现在的扬州人几乎已经把夫差淡忘了,他们记得的只有杨广、杜牧、王播、徐铉、欧阳修、王士祯、郑板桥、史可法,当然还有李香君、冯小青、林黛玉(她们倒是地道扬州血统),至于夫差,扬州人想不了那么远,二千五百年,那是哪辈子的事?他们家里挂着印刷品的扬州八怪的字画,紫砂壶上的铭文是“难得糊涂”。有远道的亲朋好友来了,带他们去看看史可法的梅花岭、欧阳修的平山堂,还有北郊隋炀帝陵的一座荒冢。然后在接待过康熙和乾隆的御码头附近点一席船菜,据说那菜谱的专利权属于清代的扬州盐商。夜色降临了,他们因微醺而显出放达,高谈阔论地走过街道两边古色古香的市招:绿杨春,菜根香,富春茶社,竹西佳处……

但扬州确实是由夫差奠基的,不仅是一座城市,还有一条运河。

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来说,扬州不过是一只嘹亮的音符,运河才是一首宏大的史诗。

在芦荻萧萧的江淮大地上,吴军挖开了第一锹土。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锹土对于中国历史的意义,他们只是为了一个军人的职责,也为了君王那虎视中原的炯炯目光,让长江和淮河这两个伟大的生命携起手来,迎送吴国水师北上的征帆。他们这一挖就挖了二千四百多年(直到前些时我考察大运河时,沿途仍不时要穿过疏浚运河的滔滔人流)。对于这片充满了野性的荒原来说,数万大军甚至也是微不足道的。多么广阔而丰饶的土地啊!这里有水,有阳光,有长空雁叫和秋虫的低吟,还有那一群群自在徜徉、高贵得有如王子一般的麋鹿。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这里一样不少。士兵们有时会挖到几件古老的陶器,他们把它和自己身边的水罐对比,差别只是形制和花纹,那是时间流逝的印记,但质地都是用水边那种黏性很强的黑土烧成的,它说明这里曾有先民居住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迁徙了。在陶器集中的地方,还有他们的墓葬,那装殓亡人的瓮棺上绘着一种“人面鱼纹”,这中间似乎潜藏着某种关于水、生命和死亡的哲学思想。水象征着生命的母体,而鱼则被视为生命的图腾,对于这些先民们来说,死亡乃是新一轮生命的开端,就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一样。在触及这些原始先民的遗物时,士兵们显得颇为矜持,这所有的遗留都标志着一种远古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秩序,而当那种方式和秩序存在的时候,大抵还没有国家,也没有国家之间这种动辄千骑万乘的争霸战争。那么,他们有生命的欢乐和痛苦,有对土地和财富的征服欲望,有自己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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