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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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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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在脸上狂奔。他向我伸出了双臂,倏然间,又缩了回去,两只手因不能作为而不停地摩擦,发出刷刷的声响。
“韩琳,怎么啦?……韩琳,你别哭啊!……说,怎么啦?别哭,别哭啊!”他连连发问,担忧,焦虑,焦灼。
我深深吸口气正待说时,一个人从我身后闪了出来,冲他叫了声“姜营长”,姜士安回叫那人“高参谋”。高参谋道:“前天打电话找你,你们营文书说你回家了,老婆生孩子,男孩儿女孩儿?”
“有男有女。”
“双棒儿?”
“双棒儿。”
他有孩子了?他结婚了!就是说,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他自己的家了他已不再是我的同类!奔腾不止的泪水刹那间止住迅速干涸。他和高参谋说话。我掉头看船后的大海。大海被船身犁开了一个巨大的锐角,雪白的浪花在船边翻卷,跳跃,时而飞溅上甲板,刷,从甲板上流过,复返归大海,带着无数的泡沫。
高参谋终于走开,姜士安得以转脸向我,没容他开口我便问他:“你结婚了?”
“啊。”他看着我的脸,急急道,“这事我告诉过你呀,一开始的时候。”
“一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在护训队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信,那年的五一节。”
“噢,对。”我点点头,冲他笑笑。然后不论他怎么问我刚才怎么了,我都不说,直到我下船,直到那船载着他继续向大海深处驶去……
晚上,我从床底下拉出了我用来盛信的纸盒子,找到了他说的那封信,褚黄色的信封,盖着三角形的军邮戳。我把信抽出,打开来,看,一字一字。在信的最后他说:“我爷爷给我定了个对象,家里没有女人照顾,不方便。他让我回家看看,如都同意,就结婚,就可以让女方来家里住了。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但我不想同意这事,不知你有什么意见,请速回信。”
我慢慢地把信合上,装好,收起,怀着一种“永别了”的心情。
门外响起了嘭嘭的敲门声,邻居家男人回来了,我以为他在家就把门给插上了。女邻居故意抻了好一会儿后才去开门,这时我就知道我完了,至少前半夜别想睡了,每次夜半敲门声都是吵架的前奏曲。他们吵架不关房门,敞开了吵;往好里宽里想,人家是拿我不当外人儿。
“说是去一会儿去一会儿,你那‘一会儿’到底是多长?”
“那你让我在家干吗,陪你看电视剧?”
“陪我看电视剧又怎么了?咱俩谈恋爱的时候——”
“恋爱是恋爱,要不就不会有恋爱、结婚这些不同的词儿……”
“明白了。结了婚麻将就比老婆重要。”
“操!这日子真他妈不能过了!”
“你才知道?离婚——拿钱来吧!”
“凭什么?!”
“你在外面玩儿个鸡还得给钱呢是吧?”
“你是鸡吗你要承认你是鸡我就给钱!”
我躺在热成一团的夜暗里静静地听着我的邻居高一声低一声地吵,那段日子,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造物主能让人把眼睛闭上为什么就不能让人把耳朵闭上呢?
每次我都是这样忍,从不抗议从不说。既过日子就得吵架,人家并不过分。况且他们也是无奈,他们心里烦我的程度,肯定不亚于我烦他们。否则,女邻居怎会那样积极地为我张罗对象?就像我一个好心的娘家人,生怕我老在了家里。她给我找的对象不管别的方面怎么千差万别,有一点相同,都有房儿,一结婚就能立马把我接了走。看着她这样操心忙碌我心里很是不忍,很想跟她说你即使把我嫁出去了单位也不一定就把这房子给你,你跟别人合住一套房子的主要障碍并不在我。终是没说:人家口口声声可是说为我着想,我根据什么就能说别人是为了自己了呢?两家关系已然紧张得只剩下了这一层窗户纸儿遮着,真捅破了,还得在一个房顶下圈着,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日子才真是他妈的不能过了。
不结婚真的是不行了,为自己,为他人,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脑子里慢慢又浮出了那套两室一厅的独门居室。若真的能拥有这样一套房子,就算拥有了家的一半了。那套房子的主人,那个男人,就是女邻居给介绍的,是北京军区的一个参谋,有权力调动车。那年头能认识一个能调动车的人是非常实惠的事,女邻居家的双缸洗衣机,就是那人找车帮着拉回来的。他唯一的缺陷是离过婚,可是,照女邻居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这缺陷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缺陷,但对于我这样的大龄女青年来说,得算旗鼓相当半斤八两了。这很有些伤害我原本就很脆弱的自尊心,于是我说,我没兴趣,闻此女邻居一下子急了。
“面都没见呢怎么就没兴趣?!”
“大致你都说了……”
“具体还没说呢!那人特爱学习,烟酒糖茶一律不沾,唯一的爱好是看书,我去过他家,一张床上半铺书,跟毛主席似的!”
“看书不是目的……”我咕噜着。我熟悉的父辈在他这个岁数大都已做到了军区二级部部长以上。但我没说,怕自己显得庸俗。
“但总是优点!”
不一定。二十岁时是优点,四十岁时依然只有这个优点那就是缺点了,一切都有条件。“爱看书”在年轻人那里是一张可能兑换的支票,在中年人那里,就应当是已然兑换完毕的现金,如果一个人到了老年还是一事无成,纵然学富十车不也跟废物一样吗?
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女邻居陪着去的,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移至西天呈现出垂暮前的全红,风儿返过了劲来,一阵比一阵欢实,摇动起公园门口的竹丛,阵阵清爽。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天气一好我的心情就好。心情好,做决定时就会豁达、宽厚。在女邻居扭着脖子东张西望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差不多就行了,婚姻之事不可不认真,但也不可过于认真。
“嗨——”
就在这时身边女邻居发出一声突兀的高叫,吓我一跳,下意识循着她旗帜般高扬的手臂看去,迎着夕阳,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中年男子向我们跑步过来,绿军裤,白上衣,双手端在腰间,两腮帮子上的肉卡着跑动时的步点儿,有节奏地一颤一颤……我赶紧把脸别向一边,从心底责备自己:怎么一看就是别人的缺点一看就是缺点?切切记住韩琳,你也不是一个美人儿!
那天,我和他在公园里走了三十分钟,表现得非常耐心、配合、驯顺。分手前,他主动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初战告捷。
下次见面,他开着公家的车来接的我,接我去参观他的家。
他的家是我平凡理想中的天堂。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专职专房,令人顿生无限遐想。他去采购时我没去,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走进走出,时时,就倚着某间房的房门站住了,双臂抱在胸前,久久地沉思:这屋子朝南,窗子阔大阳光灿烂,写字台就放在窗下吧。早晨,吃完早餐——早餐也绝不凑合,既然有着设备齐全的专门厨房,要熬粥,煎鸡蛋,还要有各种的小菜——吃完早餐,泡上一杯茶,把稿纸在光线充足的写字台上摊开。没有同居一处邻居家的电视声,开门关门声,吵吵嚷嚷声,楼道里永远不断的电话铃声和吆喝声,有的,只是我的钢笔尖在稿纸上走动的声音,沙沙沙沙……
他回来了,买了菜,买了鱼,买了哈密瓜。把哈密瓜洗净放进冰箱冰镇着,作为饭后的水果。
我们一起做饭。我择菜,他洗,我切,他炒,都没怎么说话,却没丝毫两人相对无话时的尴尬和焦虑,水灵灵的青菜,活蹦乱跳的鱼,刀切菜时的嚓嚓,油锅的吱拉,丝丝缕缕都是填充,是和谐,是温馨,是无声的话语。……生活本就是物质的,起码是以物质为基础的。……好人,再拥有这些外在条件,对于我,应当说是可以了。……我思绪飘忽地想着,偶抬头看他一眼,正碰上他也看我,二人相视一笑。我撩上垂下的头发,复埋头切菜。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韩琳,就这样吧。
我们很快弄出了蛮像样子的一桌子菜,花花绿绿,有凉有热,他还开了啤酒。我不喝酒,为了气氛,倒了一杯放在手边。一旦面对面地坐下,还是有点拘谨,尽管两人都主动找话来说,态度都很积极,总是有一点累,直到一瓶啤酒下去,他的话才开始多了起来。
“我们这开始精简了,你们那开始了没有?……我打算走!”
“哦。为什么?”
“没意思!……官场上的事儿,我算看透了,没意思。蒋介石说得好,立世当权,并非要学问,只要有手腕儿——太对了!我这人,学问不多,有点儿;手腕儿,一点没有。请客送礼,不会;巴结奉承,更不会;会,也不干,犯不上!你是上级,该请示,我请示,该汇报,我汇报,别的,没话——跟你当官的没话,没共同语言。但到有一天你退下来了,我去看你。”
“那时你跟他就有共同语言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赶紧轻轻一笑,以减轻那话的分量。说话刻薄不计后果是我的诸多毛病之一,母亲针对此一再告诫过我,凡事,要紧动脑子慢张嘴。其实,我并不对所有人刻薄,只对亲人、亲近的人才会这样,而现在,我不是正打算跟他成为亲人吗?幸而我的话没造成什么后果,不知是由于他的宽容还是木。接着我的话,他道:
“对,跟当官的不交朋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其实,我觉着,交朋友,合得来合不来,是主要的;至于他是不是官……”
他对这个题目却并无兴趣做进一步探讨,把话题转到了话题的开头,显然那才是他当前心中的中心。“这回精简,我们部编制减掉了二分之一。副部长十一月二十四号到点儿,能空出一个位置,就这一个位置,十八双眼睛盯着,论工作能力,论水平资历,我在这十八个人之首,可是,”他摇头,脸上露出悲愤,“我不怨我干得不好,不怨我能力不够,只怨我没有一个当红军的爸爸。你说我爸爸他当年怎么就知道打鱼?哪怕帮红军拉拉纤、送个人儿呢!”
“其实,到地方干也不错,趁着相对年轻。部队终究不是久待之地,就是当了副部长又怎样,还不是得走?”他眼盯着桌上的某个点,不吭,目光沉郁;于是我知道下错了药,试着换一个方向,再说:“走一步看一步,你现在就是个机会问题,只要有了机会——”
“让我当总长,当总理,都没问题!”我以为他是幽默是开玩笑,抬头看他,同时心里都想好了怎么附和两句,凑凑趣,却发现对面那张肉脸异常的认真严肃:“给我一个舞台,我还你一个奇迹!”
我还能再说什么?两个陌生男女坐到一起,本是要通过“说”来沟通来达到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如果你已发现根本就达不到“共同”,还有什么心情再说?就好比买卖双方侃价,买方说一百,卖方说一百万,差距这么大,这买卖哪里还能谈得下去?只有免谈。吃完饭,我抢着洗碗,让他去坐。他不去坐,倚在厨房门口跟我说话,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意犹未尽。
“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我一下子又有了点情绪。“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是,家里也穷得要命,所有人都说她不配我。她爸妈生病,挂号,取药,是我;换煤气罐,是我。她家里电视机,都是我买的。……她脾气不好,上来一阵儿,跟疯子似的,逮着什么摔什么。……动不动就回她爸妈家住,有一年春节都不回来,这人冷得很。……有一个男人常去接她下班,我就碰上过三回。”说到这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以为他是真对你好?不就是看你长得漂亮吗?男人我还不知道?其实她并不漂亮,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瘦得什么似的,小脸儿蜡黄,没胸。那时候,除了我,谁能跟她结婚?都是玩玩罢了。我现在怀疑,我不是她的第一个。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她流了血,可是后来我发现,她是来例假了……”
他讲得拉杂,不连贯,一件事没说完,还没结论呢,就蹦到另一件事上,也许是积怨太多,一件事顶着一件事自动向外涌,容不得他说详细说条理,以至都讲了半个多小时了,我也没能知道他为什么离婚,“她”在我脑子里也始终面目模糊。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说,他是好人,无论按什么样的标准界定。他对我也很有诚意。按说,按照预先打算的说,这桩婚姻应该没问题了,好人,又有房子,还要什么?可是事到临头方才发现,抽象中的好人一旦具体起来,就容不得大而化之了。能力差点,平庸一点,没多大出息,这些我都想到了,都预备接受,就是没想到他会是个心胸狭窄又自以为是的怨妇。噢不,怨夫。与一个怨夫结婚,成家,共度一生,我有这个襟怀有这个能力吗?雁南说:婚姻远不是你我所想象的那样神圣,有点像买生活必需品,买不着好的,就买次的。可是,次,次到什么程度方是底线?
那天,我正坐在医院单身宿舍的床上看书,雁南拿来了一封信。信首:梅玉香同志——梅玉香是外科卫生员,负责妇产病房,是雁南的部下。我问雁南:“怎么回事?”雁南示意我先看。我便看。这是一份详尽的军队干部履历表,详尽到一次口头嘉奖都未被遗漏,写了一页纸零三行,信末尾的客套词是:祝学习进步工作顺利乘胜前进!落款:同志程百祥。一分钟过后,我抬起头来,问:“怎么回事?”“还不明白?”“明白是明白——”“那你就给他回封信!”“我回?”“你起个草,叫小梅抄。”“包办婚姻啊。”“是恋爱!”“恋爱?”我抖着两页单薄的履历表。“韩琳,别太挑剔了,头一封信,还能怎么样?再说,小梅今年肯定复员,她不愿意在农村找,你知道。这样的机会对她已经是不容易了。帮帮忙,嗯?”随手又递过一张照片,青年军人的二寸半身免冠照,看上去又陌生又熟悉,是张没有特点的脸。雁南站一边当解说员:这人是个汽车排长,家跟小梅一个村,不过以前不认识,两家老人牵的线……
雁南走了,我下床坐在桌前把照片竖在脸对面开始写回信。尽管回信的内容也是一份履历表——小梅的履历表——但比对方开的那份要自然丰满生动多了;也写了一页纸零三行——这些细节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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