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 作者:周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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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作者:周梅森-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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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了半天,晃了半天,尚武强才睁开了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她号啕大哭起来:“老……老赵死了!你……你又……又……”
        尚武强挣扎着坐了起来,费力地笑了笑,笑得很好看。
        “萍,我……我……”
        “你……你一定中……中了毒!,'尚武强捂着肚子想呕吐,呕了半天也没呕出来,又倒下来,大口喘气。
        “武强!武强!”
        她的呼喊中充斥着绝望和恐惧。
        尚武强喘着气说:“ 萍,我……我不……不行了!走……走不出这野人山了。你……你一定要好……好自为之,走……走出去!”
        “不!不!你不会死!不会!我背你!我背也要把你背走!”
        眼中的泪在她瘦削的脸上流着.一滴滴落下来。滴落到尚武强的脸膛上。
        尚武强抬起一只无力的胳膊.用手给她揩泪,轻轻地、轻轻地揩;仿佛怕擦伤了她脸上的皮肉。她被深深感动了,仿佛那如梦的好时光又回来了,她原谅了他一路上的粗暴、残忍、卑鄙和一切的一切……
        尚武强给她揩着泪说:“原谅我,也……也忘记我吧!我……我对不起你!我……我不能保护你……你了!我……我不是个男……男子汉啊!”
        尚武强默默地哭了,泪水聚满了他的眼窝,又从眼窝里溢出来,顺着脸膛往耳际流。
        她疯了似的喊:“不!不!你是个男子汉,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是我丈夫!我丈夫哇!你……你不能死!为了我,你……你也不能死哇!”
        她突然意识到,她该做些什么了!他不能守着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在这里哭,一切依托都没有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来撑起这块塌下来的天!她得坚强起来!
        她站了起来,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尚武强说:“你躺在这儿不要动,我去找人想办法救你!”
        她冲出窝棚,冲出树林,冲到了被千万人的脚踏出的路上,对着空旷的山谷,对着郁郁葱葱的森林喊:“来人,来人啊!”
        前面的那个山口很险,只要身子向峡谷方向一倒,就能一下子从这肮脏的人世间消失了。这很好,这样做,谁也不知道他是自杀,人家一定会认为他是失足落入峡谷中的,就像被溪流卷走的弟兄一样。
        瘦猴何桂生看着道路前上方的山口,暗暗在心中作出了殉国的决定。
        他不能再拖累齐长官了,他已拖累了他十几天,他认定,再这么拖下去,他走不出这连绵的群山,齐长官也走不出去。
        齐长官齐志钧自己摇摇晃晃,却还在搀扶着他,他那戴着独腿眼镜的面孔是那么瘦削,颧骨高耸着,眼睛深陷着,下巴尖尖的,整个面孔就像包了层皮的干骷髅。他喘得很厉害,嗓子中还带着丝丝痰鸣,他已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给了他,使得他生存到了今天,今天.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他终于觉出:活下去是个沉重的负担。
        他在距山口还有十几米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他觉着该在告别人世之前,向齐志钧说点什么。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感激的话.他一路上说得够多了,齐志钧都听腻了;说自己决定辞世.让齐世钧好自为之,等于取消死亡计划。
        和齐志钧背依着背默默在山石上坐了一会,终于什么也没说。
        腰间的长条布带里还缠绕着一个秘密,这秘密只有他一人知道。进山之前的最后一夜,他独自冒领了两份米,一份公开的早在遇见齐志钧之前就和弟兄们伙着吃完了,另一份牢牢缠在他腰间,连睡着时都没取开过。他要把它留到最后关口再用。遇到齐志钧,他原想拿出来的,可先是怕齐志钧抢了他的米独自走掉,后来又怕齐志钧痛恶他的黑心、奸滑。于是,他和齐志钧一起吃蛇肉,吃野果,也没敢把它拿出来。他是在广西深山中长大的,认识那些可以吃的野果,饥饿还没有严重地威胁过他们。
        现在,他要死了,这些米对他已毫无用处,他决定把它留给齐志钧,作为对齐志钧义气忠心的报偿。
        犹豫了几次,想把米从腰间取下来,最终还是没有取,他怕这时取出来,会引起齐志钧的怀疑,破坏他的死亡计划……
        又歇了一会儿,齐志钧说话了:“走吧!过了山口,下山的路就好走了。”
        他默默点了点头.试着站了站,却没站起来。
        齐志钧又来搀他。
        齐志钧搀着他,一步步迎着风向山口走。
        他得甩掉齐志钧,不能让齐志钧也被自己坠下山谷。
        走到山口时,主意打定了.他趴在地上说:“齐长官,风太大.两……两人站着过去怪险的,咱们一个个爬过去吧!”
        齐志钧看了看山口,见那山口的路确实很窄.一面是挂着青藤的山壁,一边是冷幽幽的深谷,风又很大,闹不好能把人刮下去。
        他点了点头,同意了。
        他没想到面前这位和他一路上走了十几天的同伴决定在这里告别惨淡的人生。
        “齐长官,我先过,你……你等一会儿!”
        齐志钧交代了一句:“小心点!”
        “是喽!”
        何桂生开始一步步向山口上爬,爬到中途停顿了一下,继而,直起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这时,不知是刮了一阵风还是绊着了一块石头,他身子一歪,一个踉跄栽下了山口,栽到了深不可测的山谷中。
        “啊—一”
        一声惨叫在他跌人山谷的同时,凄切地响了起来。
        他惊叫起来:“老何!老何——”
        回答他的是震撼群山的缭绕余音和一阵强似一阵的山风。
        他噙着泪,趴着地面向前爬.爬到何桂生遇险的地方,见到了一条像死蟒似弯在那里的米带,米带上还带着何桂生身体的余温,带着他伤口中流出的脓血……
        第五章
        聚在窝棚里那属于曲萍的气息还没有最后散去。她的呼吸,还随着高耸胸脯的起伏微弱地响着;她的哭泣,还像鞭子一样.一下下击打着他的心;她身上散发出的咸腥汗味,还在刺激着他的嗅觉器官。她的哭声、喊声、喘息声和她的脸孔、脖子、手臂以及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团雾一般莫名其妙的东西。山路边,她为他呼救的声音在温热的空气中震荡,她的身影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动。
        然而,一切毕竟过去了。他爬了起来,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额上的汗水,准备独自上路了。
        尽管他真心地爱过曲萍,现在,却也顾不了她了,生存法则是无情的,他不能为了她而在这异国的大山里送掉自己的性命。爱情虽说宝贵,可毕竟还是人类在获得生存的满足之后才需要的东西,在生存没有保障的时候,爱情只能是无用的甚至是致命的奢侈品——进山之后的非人磨难,终于使他弄明白了这个浅显的但在和平的环境里又很难弄明白的道理。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软心肠更糟糕的了!人类能够繁衍到今天,遍布整个星球,依仗的决不是感情和眼泪,而是强悍冷硬的铁血!人类的生存历史是被铁血决定的,不是被感情决定的:感情和眼泪既不能软化历史,也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明显的事例就摆在面前:为了决定今后的历史,置身于文明社会的最高统帅部可以硬下心肠,置一万七千多人的生死于不顾,他尚武强又为什么非得顾到一个叫做曲萍的女人呢?生命只有一条.而人生道路上的女人将多如烟云。
        不过,面对着曲萍焦灼、绝望的泪脸时,他真是被感动了,他真哭了,假戏真做了,有一瞬间,他甚至动摇了,想打消这个只顾自己的卑劣计划。他想,若是曲萍不跑出去喊人,若是曲萍继续在他面前绝望地哭,他也许会停止了这场真做的假戏,重新把曲萍带上路。
        他真不是个硬心肠的人,有时他的心肠真软,真软……
        曲萍却跑了出去,她把眼泪、哭泣和几乎要软化他的感情都带走了,他心中那求生的意志才占据了她留下的空白。
        他不敢直接上路。
        他怕在路边或路上撞上她。
        他判断了一下方向,先在茂密的森林中走了一段路,然后,重新走到路边,见路上没人,才在路上走一阵子。
        他得把曲萍抛在后面,至少要抛开两天的路程,这样,她就再也追不上来了,他生存道路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就掀到一边去了。
        他并不惧怕日后与她见面,倘或她福大命大造化大,能独自走出这野人山,进入印度,他照样会和她友好相处的——甚至重温爱情的余梦。他会告诉她:他是被后面的弟兄搭救了,他是爱她的,过去爱她,现在爱她,永远爱她。
        现在不能爱。现在的问题是要活下去。粮食已经一粒也没有了,子弹倒还有七八粒,他要靠这七八粒子弹,靠手中的枪去求生,他甚至想到了抢,只要发现谁还有吃的东西,他就去抢,抢了之后,一枪把那个倒霉蛋干掉,人不知,鬼不觉的,为啥不能干?!
        自然,得挑那些掉队的、单枪匹马的家伙下手,成群结队的干不得,闹不好身败名裂不说,自己的小命也可能送到人家枪口下哩!
        抢劫别人性命的念头愈来愈强烈了,他的行动变得诡秘起来,一会儿跳到路下,在满是荆棘野草的森林里走一段,一会儿跳上路面,前后看看,寻找可以下手的对象。
        强者生存。
        他是这弱者群中的强者。
        晦气的是,直到这天宿营,他都未能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对象。一路上,他看到了三拨人数众多的弟兄,就是没看到有吃食的孤独的跋涉者。最后,他不得不参加到第三拨弟兄当中,和他们一起在山下的一个芭蕉棚里过了一夜。那夜,一个弟兄分了半茶缸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给他喝了。
        第二天,他声称要等政治部的同志,摆脱了那帮士兵,又独自一个钻山林,上路面;上路面,钻山林。钻山林,他是想打点什么东西;上路面,也是为着打点什么东西,他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那个注定要用自己的死来延续他生命的软弱动物。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那个和他属于同类动物的没有看到,可却在山林里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野兽洞窝。
        洞窝是那日下午发现的,他从洞窝口走过时没有注意到,幸运之神差一点儿从他身边溜过去了。是洞窝里什么动物爬动的声音,唤住了他的脚步,他转身一看,在一片青绿的灌木之中,发现了一些干草,继而,看见了一个被干草和灌木差不多堵严了的洞口。
        他当时有些怕,这个洞穴离开路面至少也有二三百米,洞穴里趴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的手枪和匕首是不是能对付得了洞穴中的东西。如果他对付不了洞穴里的那个东西,事情就糟透了——当然,他一定会开枪,可开枪有什么用呢?现在莫说枪声,就是炮声恐怕也唤不来搭救他的人!
        他呆呆地举枪对着洞穴站了一会儿,握枪的手攥出了汗。他把手在干燥的山石上擦了擦,又把枪攥紧,把匕首也拔了出来。
        他想打一枪探探路,看看那个神秘的洞穴里会跳出个什么玩意儿?转念一想,不行!子弹越来越少了,它也变得像性命一样金贵了,有枪有子弹,生命就多了一层保障。
        他不敢浪费子弹。
        他四处瞅了瞅,拣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洞穴里扔去.扔过之后,马上拉出了一副格杀的架式。
        虚惊一场,洞里并没有跳出山豹、恶狼、豺狗之类的凶猛动物。洞里什么也没跳出来,只是发出了一阵更加急促的爬动声和吱吱呀呀的叫唤声。
        他兴奋了,完全忘记了危险,把枪往腰间一插,握着匕首扑到洞前,三把两下,取开了洞口边的干草泥石,扯断了一些倒挂下来的野藤。
        他将握匕首的手深入黑乌乌的洞中,乱舞了一阵,将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洞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好抽出身子,从军装的口袋里取出用油布包着的火柴,划了一根,对着洞穴里照——眼睛一下子亮了,在火光中,他看见了两只胖乎乎的小狼崽!
        他高兴得几乎要疯了,火柴杆一扔,一头钻进了狼窝中,恶狠狠地扑向了小狼崽。头一个小狼崽一下子就被扑中了,他捏着它的脖子,又用手去摸另一只,另一只摸了半天,也被他摸到了。
        他把它们提了出来,放在洞口的泥草上。举起匕首,一刀一个,将两只狼崽都捅死了。
        手上沾满狼血。
        他倒提着顺嘴流血的狼崽,踉踉跄跄向山路上奔,奔一段,歇一阵,回头看看,有没有狼追他?
        没有,狼崽的母亲或许也像他一样,遵循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寻求机会去了;又或许是早被饥饿行军的人们打死了,化作了人类生命的一部分……
        除了山谷的回应,没有任何来自人类的其它声音传来,面前白生生的路上渺无人烟;按照时间计算,最后一拨从他们身边走过.并给了她三块饼干的大个子兵他们,也早该翻过这座山了;追赶他们并请他们回来救活尚武强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等待后面的弟兄,或者往回走,去迎后面的弟兄。
        她决定往山下迎,早一分钟,尚武强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她甚至奢望着迎到一个医官,给尚武强,给他们共同的爱制造一个奇迹。
        向山下跑了很远,大约跑了有两英里,也没碰上一个人。
        她害怕了:把生命垂危的尚武强独自扔在那里该多危险呵!若是野兽吃了他呢?若是他不愿拖累她而自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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