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公主(印加帝国三部曲之一-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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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公主(印加帝国三部曲之一-出书版)-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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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快一点儿,他们来了……”

她猜想那些身穿异服的军人早从背后逐步逼近了。打斗的厮杀声结束后,所留下的唯有呻吟和几句笑声。

此时,她终于敢正视她母亲的脸孔了。

她的额头中央有一摊鲜红的血渍,她双眼紧闭,唇间渗出些许棕色的血水。

她明白了。

她看见她手里仍紧握着一块沾满精灵附体的绿色染剂的碎布。她扳开母亲握拳的指头,取出那块碎布。她再也听不见战胜者得意的笑声、死亡者悲凄的哀号,以及被拋弃在屋内摇篮里的婴儿的哭泣。她再也看不见那些最后才被打败的战士,那些烧毁栅栏和茅屋的第一道火苗。在她身上现在只留下缄默,仿若她心房上所有的门正一道道地被关上。

在烽火连天的恐怖巨响下,她慢慢地跪了下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肚子。

不再吸气,没有生命迹象,除了从她身体内部依然发出一点儿温热和悲伤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被军人发现时她就是这副模样。

当他打算掳走她时,她没有哀号,只是死命地抵抗。

他只好强行扳开她的指头,将她紧靠在母亲身上、想救她起死回生的躯体用力拉开。

最后他总算把她们分开了,然而却得拖着仿佛失去行动力的她在尘土满天的泥地上行走。

她虽生犹死。

那位印加军官右手握着一只“楚奇”,那是一种枪头以青铜打造,木制的枪身镶有大兀鹰羽毛的长标枪。他胸前穿着一件皮制护胸甲,头戴一顶以芦苇草细心编织,以一只红黄相间的白鹭图案为装饰的头盔。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刺鼻的烟味。指间紧捏着那块丝质碎布,安娜玛雅顽强地垂着眼帘。她打量着这个印加人细长的背影。

“我们到底杀尽了那些该死的奇里瓜诺人没有?”他问那位将她带到他面前来的士兵。

“是的,席坎夏拉上尉。但是仍有几个人趁机从森林逃跑了。”

“很好。”

他转身面对脸和全身上下沾满污泥的安娜玛雅。

“这一个又是谁?”

“我也不知道,席坎夏拉上尉。她当时紧挨着一个死亡的女人。我把她带回来见您,因为……”

“看着我,小女孩。”军官打断他的话。

安娜玛雅纹丝不动,拳头紧捏着碎布。当那名士兵正准备上前揪她时,被席坎夏拉喝止。

“看着我,小女孩。”他异常温柔地说。

她依然不为所动。他把长矛和护胸甲递给士兵之后,缓缓地走向她。他蹲下身,以细腻的指尖捧起小孩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对准自己,然后以专注的眼神捕捉这对蓝色瞳孔所散发的光彩。

他大吃一惊,向后跌撞了几步。

安娜玛雅看见一张鼻子坚挺,双唇美丽的男子的脸庞。

她瞧出了他的惊讶。

也看出了他的害怕。





2


基多 1527年10月

今晨,安娜玛雅在宿舍的大厅里惊醒。

大部分的女孩都已起床了,却有个挤眉弄眼,扮着鬼脸的人低头仔细端详着她。那是个有着库斯科公主般高耸的颧骨、乌黑的眼珠和严峻眼神的年轻女孩。她叫做安蒂·潘拉,比安娜玛雅年长,早就拥有女人般成熟的身材,而且喜欢四处炫耀。

特别的是,安蒂·潘拉是四方帝国的唯一君主——万亚·卡帕克国王的一个女儿。

他有多少个孩子呢?和他藏在神庙里的金、银条一样多:两百、三百,没有人知道正确的数目。

当她们四目交接时,安蒂·潘拉不再扮鬼脸,反而嘲笑地说:

“安娜玛雅,”她格格地笑说,“你怎么会长得这么丑呢?”

自从安娜玛雅住进北方京城基多的圣女殿(译注:被选出专为太阳神或印加王服务的圣女居住的地方)后,安蒂·潘拉便想尽办法接近她,但她总是出言不逊,吓得安娜玛雅尽量不去理会她。

“安娜玛雅,我知道今天你会碰到什么事情!”安蒂·潘拉再度冷笑着说。

安娜玛雅伸一伸懒腰,假装不在乎。安蒂·潘拉则自顾地玩弄着手腕上的镯子。

“你不想知道?”

“想,当然想。”

“我等会儿再告诉你。”

这就是安蒂·潘拉!安娜玛雅快被气炸了,偏偏这位公主看出她的故作矜持状之后反而假装缄默,似乎一心一意想将她激怒。

“喂,你这个无名小女子,告诉我,为什么你长得这么丑?”

这一次,安娜玛雅出其不意地站了起来,推她一把。

“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你,你应该知道!”

安蒂·潘拉的笑声就像装满一篮子的贝壳摇晃时所发出的清脆响声。

“可怜的女孩!眼看你到这里来就快满四个季节了,而你却总不愿承认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安娜玛雅转过身去,专心地折叠那一床针织棉被,借以掩饰心中的痛苦。若世上真有一件事情她懂的话,那就是痛苦这个东西了。她不仅没有公主般的贵族血统,而且她的身体越长越和印加少女不一样。她的小腿和大腿越来越长,而那些公主的则越来越胖。本该横向发展的脸也越来越长。额头亦不外凸,嘴唇太薄,眉毛太细……更遑论她的眼睛了!

她的眼睛几乎是又长又大,而且是蓝色的。一种难以置信的蓝色,和午后高山上的天空映照在湖水里的颜色一样。

那是种让众人感到反感、害怕或有点儿瞧不起的蓝色。一种让所有的友谊和感情却步三分的恐怖蓝色。在住进圣女殿的这一年当中,没有人愿意真心与她为友。若要那些姆妈们以对待常人般的态度看待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唯有安蒂·潘拉不在意这种像瘟疫般由她引起的反感情绪。可惜她的目的顶多只是为了能够进一步嘲讽她。

安娜玛雅含着眼泪,将棉被抱在胸前说:

“假如我长得很丑的话,你又何必老是跟在我身边?”

这位年轻的公主莞尔一笑,露出她那些尖如细钩的牙齿说:

“因为你看起来很奇怪!”

“那么你应该已经看够了!现在,别再闹了……”

“这是真的。”安蒂·潘拉扑哧笑了一声。

正当安娜玛雅准备走出卧房时,安蒂·潘拉故意将手环弄得丁当响,然后用甜蜜的声音说:

“安娜玛雅,我想告诉你,你今天会碰到的事情。”

“什么都别说,我不在乎!”

“今天对你来说会是个大日子。唯一的君王,我的父亲万亚·卡帕克将接见你……”

安娜玛雅停下脚步,不敢呼吸。几天以来,她便知道这一刻终将来临。但是今天……

当她转身再度与安蒂·潘拉四眼交接时,她看到她的眼中充满了恨意的快感。

“他会说,无名小女子,你真该死。”

最后一个夜晚,和每个月圆的夜晚一样,她梦见那个森林里的村落。她和母亲手牵着手,身边充满叫喊声。她的胸口原本燃烧着一团火,但是当她的母亲倒地之后,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一股冰冷的沉默向她排山倒海而来。

她感觉母亲的唇边仍留有某些话语,一些想透过死亡向她表达的话语,可惜她无法得知。她哭着醒来,因孤独而全身颤抖,她蜷缩在一个不存在的躯体旁,双臂伸向空荡的床边。黎明时,当灰白的曙光照亮帷幔,她合上双眼以便远离死亡和恐惧。之后,她慢慢地重新喘气,不让人听见,想象在此深沉的寂静中,依然回荡着母亲温柔的嗓音……

她醒来时手中紧握着那块如瑰宝般被仔细保存的方形碎布。布上的味道几乎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一股日渐飘远的、清淡的森林香味。

她的痛苦,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唯有将它深藏心底。

每当有人问起时,才会触动她的回忆。

圣女殿里谣传不断。当她们替安娜玛雅洗头,再将她的秀发编成一条条细长的辫子时,那些姆妈总是以谴责的眼光看着她。安娜玛雅不断地想起安蒂·潘拉说过的那些狠话,腹中满是疑惑:假如唯一的君王判定她必须死亡,而且无权进入冥间,那么她将会被美洲狮子吃掉吗?

姆妈们帮她梳好头之后,便拿出一大块生丝布料将她从胸部到足裸紧紧包住,然后稍微用力地将一条素面红腰带缠住她的腰部。接着,她们在她的肩上披上一条“奇雅”,那是一件仅在颈部周围镶上白边的浅色长披肩,她们在她的胸前别上一个雪松木胸针。最后,她们递给她一双全新的草鞋,让安娜玛雅难以脱逃。

姆妈们向后退一步以便仔细打量她。

显然她这一身全新的打扮并不能遮掩她的丑态,姆妈们嗤之以鼻的态度毫不保留。她们甚至不忍正眼瞧她。

之后,有人叫她在一间狭小黑暗的房间里等了很久。

她心中的恐惧不断地扩大。

当她被带出圣女殿时已是日正当中了。屋外有两名士兵正等着她。她已经有好几天不曾踏出圣女殿一步了。

穿梭在高墙间的狭窄小路上,这两名士兵安静地将她直接带往皇宫的广场。一路上,他们没有碰见任何人,安娜玛雅心想是否是因为她,整座城市才变得如此荒凉。

一抵达空旷的广场上,他们便直接走向那道竖立在石门槛上,雕刻着一条永生之蛇的宫殿窄门。两名士兵将手上的标枪插在地面上,然后静止不动,安娜玛雅则屏气凝神。

她一眼就认出那位出现在皇宫门槛上,身穿长袍的军官。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席坎夏拉。她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张脸:是他命令他的手下杀死她的母亲。

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看着她,表情反而有点儿迟疑。他英俊稳重,身上穿着一件金质护胸甲,头上系着一条黄色的羊毛头巾,上插两根绿色的宽短羽毛,把脸上的轮廓衬托得更加立体。他耳上戴着大银环,再以指头般粗的银链系着两边丰满的耳垂。每当他转身,这些显眼的珠宝便随之晃荡,发出响声。

他用手轻轻示意,命令安娜玛雅走上前去。但她不为所动,其中一名士兵便以标枪头抵着她的背部,于是她只得跨过皇宫的门槛。她本来尾随在席坎夏拉身后,但他看她一眼,要她走在他的旁边。

他们穿过第一个建有一道长形矮砖墙的内院。铺砖的路面两侧尽是开满纯白兰花、紫红坎吐阿和粉红杜鹃的长形花圃。可惜安娜玛雅只能瞥一眼这些美丽的花朵。

之后他们从一道挡雨板下走过,再沿着一堵镶满巨大光滑石块的墙面而行,墙上凿有许多神龛,里面镶着熠熠生辉的美丽金饰和彩绘木片。最后,他们总算来到了一扇经过精致打造的石块所砌成的双层窄门前。安娜玛雅只有一点时间能随便偷瞄一眼另一间内院,这一间比先前的那间更大,中央有个烟雾迷漫的水池。席坎夏拉以生硬的声音命令她说:

“趴下,小女孩!向唯一的君王俯首称臣。”

她双膝着地,上身前倾,双手抚地,然后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那名上尉往前走,越过那扇窄门。她尽可能地赶上他,手掌和双膝在被太阳晒烫的地砖上磨破了皮。

其实这样反而好过些,因为现在她就在太阳之子的面前,而且仿佛已经开始逐渐死去。

她听见一些杂音,一些听不懂的轻声交谈。突然间,她肩上挨了一记闷棍。她僵住不敢动。随后又是席坎夏拉的声音,他说:

“唯一的君王,这位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那个女孩。”

没有回答,只有搅动水的汩汩声。最后,终于有个慵懒又遥远的声音说:

“我洗累了。拿衣服来……”

安娜玛雅瞥见十来件妇女的裙摆在她面前飘来飘去。那些布料十分美丽,配色极为鲜艳。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在圣女殿时,早就有人向她解释过千百遍。这些宫女将一套织好后从不准任何人触摸的全新衣物递给唯一的君王。这位太阳之子亲自挑选了一批少女为他准备羊毛长衫、为他系上腰带、穿上披风和在额头前绑上玻尔拉头巾等……

安娜玛雅闭上眼睛,试着喘口气。她心跳加速,勉强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席坎夏拉上尉,叫那个女孩站起来。”

她被人从背后打了一下,席坎夏拉嘟哝地说:

“站到唯一的君王面前!”

她自忖是否有足够的力气这样做。她站起来时仿若肩上背着超过自己体重三倍的重担。当她终于站直了之后,她顽固地盯着宫内的地砖,但是唯一的君王再度下令说:

“看着我,女孩!”

于是她便看着他。

他,是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所有印加人尊崇的印加人、太阳之子和四方帝国的国王。

她觉得他很老,非常、非常老……

尽管他身穿华丽的服饰,腕戴金质的手链,颈上围着五彩羽毛围巾,耳垂上挂着巨大的金耳环,尽管那只贝壳珍珠手镯雕工细腻,他看起来依然如弱不禁风的老人般脆弱。他脸上的皮肤紧绷油亮,仿若一件磨损过度的老旧陶器,手上的皮肤则皱纹斑斑,看似属于另一个躯体的。

坐在一把塞满椅垫的高脚椅上,他直视着安娜玛雅,不怎么惊讶也不害怕。

突然间有个尖锐蛮横的声音说:

“唯一的君王,请看这个小女孩的眼睛。从不曾见过任何印加女人有蓝色的眼睛!”

“闭嘴,维拉·欧马。让我自己看。”

安娜玛雅看不到刚刚开口讲话的那个人。他站在右边,和唯一的君王保持一段距离。他和其他印加贵族一样戴着耳环,细薄的双唇间淌着一道咀嚼中的古柯叶的绿色汁液。

双眼不曾离开安娜玛雅的视线,万亚·卡帕克问:

“她来自森林吗,席坎夏拉?”

“是的,唯一的君王。我们摧毁了一座野蛮的奇里瓜诺村落,她当时和其他一些小孩,以及她的母亲在一起。”

“她的母亲在哪儿?”

“死了,唯一的君王。在我们攻打村落时,她的母亲被投石弹击中,但是我们可以猜出她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当时她身上仍穿着一件印加上衣。”

“一个库斯科女人?”

“可能。”

“一个杂种。”那个绿嘴的维拉·欧马低声抱怨。

“她的父亲呢?”唯一的君王问。

维拉·欧马撇嘴表示不知情和不屑。万亚·卡帕克转身问席坎夏拉:

“你知道吗?”

席坎夏拉也是低头不语。唯一的君王依然看着安娜玛雅,眼中隐藏着痛苦。他的双唇微颤,然后突然用力抓着王座的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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