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福德·西马克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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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福德·西马克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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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知道的,”兰德说,“这些我从未想过。”
  “一个经常思考的人,”斯德灵说,“他在赶路时做了许多梦。因为没别的事情可干。他梦到了些傻东西:一些表面上看起来傻的事情,但很难说它们不能实现。这种事在你身上发生过吗?”
  “有时,”兰德说。
  “有件事情我常想。一个傻到家的念头。之所以想它或许是因为我赶了太多的路。有时有人捎我一程,但通常是自己走。然后我开始想,假若一个人走得够远,他是否能把一切都甩到身后?他走得越远,他就离这一切越远。”
  “你要去哪儿?”兰德问他。
  “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走,就这样。个把月后我会往南去。为冬天准备个好开头。北方这几州冬天来了可不是呆的地方。”
  “还剩两个鸡蛋,”兰德说,“要吗?”
  “天哪,伙计,我不行了。我已经……”
  “三个鸡蛋没那么多。我可以另外弄些的。”
  “好吧,如果你确定你不介意的话。要我说——咱们分了它们,你一个,我一个。”

  蹒跚的老妇剪完花束,进屋里去了。从街头传来手杖的敲击声——兰德的另一位老邻居,晚上出来散他的步了。西沉的太阳将一抹余晖洒向大地。树叶是金色和红色,以及棕色和黄色的——自从兰德来的那天起它们就一直那样。而草则带着茶色——它们还未枯死,只是已穿上死亡的殓衣。
  老人小心又吃力地走在人行道上,他的手杖探到了一块绊脚石,从而帮助他绕过它以免真得需要什么帮助(指摔倒)。他走得慢,就是这样。他在通往门廊的人行道处停下了。“下午好,”他说。
  “下午好,”兰德答道,“你有个散步的好天气。”
  老人客气地赞同了他的评价,还带点谦虚,仿佛他,他自己,也为这天气的好作出了些许贡献似的。“看起来,”他说,“似乎明天也会有个好天气。”而说完这,他就继续沿街走下去了。
  这是例行仪式。同样的话每天都说。此情此景,就象这个村子和这样的天气,从未变过。他可以在门廊这里坐一千年,兰德对自己说,而老人会继续走过并且每次都是这同样的话说出口——一套固定情节,一段电影胶片放了再放。这里的时间出了问题。一年定格在了秋天。
  对此兰德不懂,他也没有试图去弄懂它。没有让他尝试的方法。斯德灵说过,人的聪明可能超出了他们史前式的脆弱心智——或者,也许,是他们史前式的野蛮心智。而在这里,弄懂的可能性比原来在那另一个世界的更小。
  他发现自己在用相似的、充满神秘的方式思考那个世界,如他思考这个世界一样。那一个现在似乎像另一个一样不真实。那么他还能否,兰德想知道,重寻真相呢?他又想不想找到真相呢?
  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真相,他知道。进屋去拿出他床头柜抽屉里的那些相片,看看它们。刷新他的记忆,再次直面真实。因为这些相片,尽管也许可怕,却是种比他坐着的这个世界,或他曾经所知的那个世界更为鲜明的真实。因为它们不是人眼所见,也非人脑所出。
  它们就是,真实。照相机摄其所见,不会说谎;它不编造,不推论,也不会记错,这比所谓的人脑要强。

  他回照相馆——他把胶卷留在那儿了——店员从柜台后的盒子里拣出那个信封。
  “一共是三美元九十五美分。”他说。
  兰德从他的钱夹里取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把它放在柜台上。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店员说,“您是在哪儿照的这些照片?”
  “是特技摄影。”兰德说。
  店员摇了摇他的脑袋。“如果它们是的话,那它们是我见到的最棒的。”
  “你想作什么?”兰德问。
  男人把照片从信封里抖落出来,在中间挑拣着。
  “这张,”他说。
  兰德平静地看着他,“这张怎么了?”他问。
  “这些人,有几个我认识。前面的这个,那是鲍伯?詹楚。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一定是弄错了。”兰德冷冷地说。
  他把相片从店员指间拿走,把它们装回信封里。
  店员找了钱。当兰德离开店铺时,他仍在摇头迷惑着,或许还有点害怕。

  他小心地开车,但一点没浪费时间,穿越城市又过了桥。当到达河岸边的旷地时,他加了速,紧盯着后视镜。那个店员被惹恼了,或许会恼火到去报警。别的人见了这些照片也会恼火的。然而他对自己说,担心警察是愚蠢的。他拍这些照片既没有违规,也没有犯法。他有十足的权力去拍它们。
  过了河又沿公路开了二十分钟,他拐入一条狭窄多灰的乡村公路并一直开下去,直到他找到停靠地,那里公路在接近一座横跨小河的桥梁处拓宽了。有迹象表明这个停靠点常被使用,一定是钓鱼者,在他们碰运气时把车停在这里。但现在这个位子是空的。
  当他从口袋里抽出信封并抖落出照片时,他恼火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而它就在那儿——尽管他已经记不起它的样子了。
  他很惊讶,他居然拍了有手头这么多的照片。其中的一半那么多他都不记得曾拍过。但它们就在那儿,在他观看它们时,他的记忆,又复苏了,并且被增强了,尽管这些照片更比他的记忆鲜明得多。那个世界,他回想起来,就他的双眼所见来说,是朦胧又模糊的;在照片里它显得清晰而冷酷无情。焦黑的树桩立着,突兀又孤单,有些照片上的印像无疑是座被炸城市的实景。悬崖的照片则显示着不再有绿荫覆盖的光秃秃的岩石,唯有或近或远处有几截残桩,因为巧合的奇迹,还没有完全被火焰的狂浪所吞没。只有一张照片上面有那些冲下山坡、朝着他来的那群人;这可以理解,因为一见到他们,他就着急地要回车里去。研究着这张照片,他发觉他们比他认为的要近得多。很明显他们一直在那儿,只隔了很短的距离,而他因为震惊于城市的遭遇,没有注意到他们。如果他们更安静些的话,就可能在他发觉之前扑到他身上,把他压扁。他更仔细地打量照片,发现他们已经够近,一些脸庞都相当清晰了。他猜测着哪张脸才是被照相馆店员认出的那个人的。
  他把照片摞齐,重新塞进信封,然后把信封放进他的口袋里。他下了车走到小河边。那条小河,就他所见,不过十英尺左右宽;但在这里,在桥下,它将自己汇聚成一口池塘,岸边已被践踏得光秃,还有几块被钓鱼者坐过的地方。兰德在其中的一块里坐下,打量着池塘。水流冲刷河岸,可能将其下部划出了口子,而栖息在那儿,那条口子里的,则会是那些鱼儿,被如今缺席的钓鱼人所向往的鱼——他们把虫子吊在长杆一端,等它上钩。
  这地方被一棵长在桥下岸边的大橡树所遮蔽,凉爽宜人。从某个远方传来了割草机柔和的喀嗒声。水面荡起了涟漪,是鱼儿在吞食浮虫。一个停留的好地方,兰德想。一个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的地方。他试图让脑子一片空白,将那些记忆和照片赶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他毋需思考什么。
  但是,他发现,他必须作些思考。不是关于那些照片,而是昨天斯特灵说过的一些话。“我开始想,”他曾说过,“假若一个人走得够远,他是否能把一切都甩到身后?”
  一个人该是多么绝望,兰德想,才会被迫提出这样的问题?又或许根本不是绝望——只是焦虑、孤独、疲倦了,看不到尽头。要么是那样,要么就是害怕将来会怎么样。也许,就象知晓了不几年后(不会是很多年后,因为从有人的那张照片里,那个店员认出了一个人),一枚弹头会袭击一个爱荷华小城,将它夷为平地。倒不是它有什么该被轰炸的理由;它既不是洛杉矶、纽约、华盛顿,也不是大港口、运输或通讯中心,它没有大型工业联合体,也不占政府席位。单纯因为而它在那儿,所以被炸了,由於误操作,故障,或者计算失误而被炸。其实这已经不太重要了,因为当它被炸的时候,这个国家或许这个世界可能都已经不在了。几年以后,兰德对自己说,就会发生那种事情。在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希望和梦想之后,世界就会变成那副样子。
  就是这类事情让一个人想要逃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忘记它曾经存在过。但说到逃避,他想,这太空泛了,应该找一个起点。你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启程,就能逃避开一切。
  这是个无稽的念头,被他与斯特灵的谈话所激起的念头;他懒懒地坐在那里,坐在河边;而就因为它带着一丝非凡的吸引力,他在脑海中抓住了它,没有象人们通常对待散漫的念头一样,让其立刻溜掉。他坐在那里,脑中想着它,而另一个念头,另一重时空也溜进来与它做伴;突然间他知道——没有一点疑虑地,实际上也没有经过思考,更不是刻意去寻求答案——他该从哪里起程了。
  他绷紧身躯僵硬地坐着,一时被吓到了,感觉像个被自己那下意识的幻想套牢的傻瓜。因为,就常识来说,它只能是幻想。一个挫败者走在无尽的马路上找工作时的苦涩奇想,因照片所示的震惊,以及这口荫蔽的、似乎远离那个坚实世界的池塘所具有的某种奇怪的催眠效应——所有这些集合起来产生了这种幻想。
  兰德支起身体站起来,转身朝汽车走去,但就在这时他仍能从脑海中看见这个特殊的起点。那时他还是个男孩——有多大?他回想着,大概九或十岁——他发现了那个小山谷(算不上一个峡谷,但也不完全是山谷),它就在他叔叔的农场下边朝向河流的方向上。以前他从没去过那里以后也没再去过;在他叔叔的农场上,总有太多的杂务,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根本没有时间去什么地方。他试图回想他在那里时的情景,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他所记得的全部只是一个奇迹的瞬间,就像他在观看某部电影的一帧画面——而一帧画面为何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印象呢?是因为光线以某个特殊角度照射在大地上?还是因为在刹那间他用了某种奇特的、绝无仅有的视角来观看?抑或是因为在那千分之一秒内,他洞察到了寻常世界背后的一条朴素真理?不管怎样,他知道,他在那一刻见到了魔法。
  他回到车里坐在方向盘后,同时凝望着那座桥和冲刷的水流以及远方的原野,但他看见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他脑海中的图像。假如他重新开回主干道时,不向右而向左转,重新朝那条河(密西西比)以及那座城市开去,在还没到那里的地方往北转入另一条公路,然后,那不可思议时分的山谷就在不过一百英里多一点的地方了。他坐着,观摩着那幅图像,心中的决心坚定下来。够了,这种傻念头,他想;没有那些魔法的瞬间,一刻也没有;一旦他开回干道,他就朝右转,但愿他到达芝加哥时那份工作还在。
  当他到达干道时,他没有右转,而是左转了。

  那地方真是容易找到,他坐在门廊上想着。没有走错路,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他直接到了那里,就象他一直知道他会重返,因此在脑中记下了路线一样。他把车停在谷口,因为没有路,他是步行进入小山谷的。他原本很可能找不到那地方,他对自己说,自一切事件以来他第一次承认,他可能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有信心。他也许穿越整个山谷也找不到那块魔法之地,或者即使经过了,也因为眼光的不同而认不出来。
  但它还在那里,他停下来,看见它并认出了它;他又回到了仅仅九或十岁的年纪,但没关系,魔法仍在。他找到一条以前不曾见过的路走了下去,那种魔力依然存在;当他到达山顶时,小村庄就在那里了。他在金色阳光的寂静中走过街道,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位等在尖桩篱笆的门边的白发老妇,好像她已被告知他会来似的。
  他从她的屋子出来后,就过了街,去那所她指给他的房子。当他走过前门时,有人在后面敲门。
  “我是送奶员,”来人这么说道。他是那种影子似的人:你可以看着他,却不能真正看清他;假如人们移开目光后又再次看他的话,会像看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送奶员,”兰德说。“是啊,我想我要牛奶。”
  “另外,”送奶员说道,“我还有鸡蛋,面包,黄油,熏肉和其它你会需要的东西。这里是一罐油;你点灯时用得著。柴房装得很满,当有需要时,我会来补充的。引火柴在你进门的左边。”
  兰德想起来,他从未付过钱给送奶员,甚至连付账都没有提过。那送奶员可不是个讲钱的人。另外,也用不著在奶箱里塞入订单;送奶员似乎不需告诉就知道人们需要什么。兰德有些惭愧地回想起,那次他提到花园种子,引起了一阵尴尬,不仅送奶员尴尬,他也尴尬。因为他一提到它们,他就发觉自己打破了某种十分微妙的、他本该意识到的规则。
  白昼消退,黑夜降临,很快他就要进去,为自己做饭。然后,又作什么呢,他想。有许多书可读,可他不想读。他也可以从书桌里拿出那份花园设计表再揣摩一下,然而他如今知道,他再也不会去搞园艺了。在这片永恒的秋之地上,没有种子,你是没法种花的。
  街对面,从那间大客厅的窗户里——那里有沉重的家具,有宽大的临窗座椅,还有高达天花板的大壁炉——散出一片灯光。带手杖的老人还没回来,对他来说天色正在变晚。暮色中,兰德又能听到从远处传来孩子嬉戏的声音。
  老人和孩子,他想。老人不在乎;孩子不上心。而他既不小也不老,又在这里作什么呢?
  他离开门廊走上人行道。街上空空,总是无人。他慢慢地沿街踱步,向村尾的小公园走去。他经常去那里,坐在几棵友好的树下的长椅上;他曾确信,在那里,他可以找到那些孩子。然而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确信能在那里找到他们,因为他从没有找到过,只听见他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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