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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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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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便是二年。 
              春来,风景依旧满堂烟柳,堂内人是多了,却也少了。 
              多的是宰相们的人数,三年前为七,如今二十有四,三省长官们人数依旧为五,入相者三,左右仆射被挤出门外。多了的宰相们官衔多不大,于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两年用得滥了。 

              于是又想起那人,如此情形的始作俑者,那个少了的人。 
              原该在此,这几日却不在此的人。 
              他还是宰相,有人走,有人来,不倒者二人,一个杜素一个他…… 
              常言道上天爱弄人,这棋逢敌手的二人,三年过去不曾有过和解的一天。 
              杜素依旧身骨傲然,他也如旧,笑脸柔若春水。 
              见得人也算是多了,与他处得也算久,身为专为谢默服务的眷写小吏,薛开远却依然不懂那个人。 
              忆起,总是先想到他的笑。 
              这人极少发脾气,待人接物,大多笑脸迎人。 
              新来的人都以为中书令谢默君阳是位好好先生,但也有人看过谢默怒极的样子,包括薛开远。 
              虽然,这样的场景很少,屈指可数的只有一次。 
              记得几个月前那一天,原先那人也还是笑着的,不管众相诸多围堵刁难,那双湛蓝色的瞳依旧冷静,唇角也如同往常,勾起小小的弧度。 
              可抱着一摞文书走来的薛开远,远远的看去,不经意的看去,竟是怔了。刹那他以为那是错觉,怎么一个人明明笑着,可那双眼睛却淡漠的没有温度。 

              在众人未曾注意的时刻,那个微笑的男子观察四周的人,神色极为冷淡,而总是发火的人,在这时总是会露出莫名的笑意。 
              不同的神色,可就他看来,这两个人,不同于平常的时候,神色却不约而同的都带着一种讥讽的味道。 
              这样的喧嚣声里,谢相总是微笑着带过种种争议,杜相却是雷厉风行的非要和人较个高下。 
              薛开远很好奇这二人的关系,明明是水火不容的劲敌,却也有合作的时候。 
              只不过这样的时候,不仔细去看去思索,不容易发觉。 
              就如这日。 
              这日群相商议的议题是赈灾。 
              纵贯中略的“滟水”,有“母亲河”之称,为两岸的州县提供了灌溉水源,却也多水患。 
              年年,中略的天子,总需要为不时发作的水患头疼。 
              于是赈灾,便也成了常事。 
              他不知道为何议着议着,话题就变了,由赈灾转变为修坝。 
              “事后援救不如事前预防,堵不如导,与其修坝,不如修渠,将水分流,减轻干流的负担。” 
              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建议,那时,热闹的堂内突然沉寂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出声的男子,那张此时与某人面上类似的笑颜。 
              平心而论,薛开远认为这个建议不错,治标不如治本,岁岁赈灾,今年赈了明年还赈,总不见好,还不如遏止源头来得有效。 
              想来本是简单的事,料不得却是反对声声。 
              声声复声声,一波又一波。 
              有提先朝失败殷鉴在前者,有说开销巨大不如维持现状者…… 
              都是理由,众多纷扰。 
              惟有二人一言不发。 
              一是杜相一是他。 
              杜相唇角微勾,谢相目光渐冷。 
              他们面前的茶凉了,袅袅香烟不起,曾在氤氲中浮泛水面的茶末现已沉沉。 
              争执不下的时刻,大多才想起他,在众多的注视中,倚窗而坐的蓝瞳男子垂首思索半晌,直到四围喧嚣再度沉寂,方才轻吐一句。 
              “这主意不错,值得一试。” 
              温温润润古音宛转,话里内容石破天惊。 
              杜相似乎有些吃惊,霎时竟豁然而起,薛开远也是,呆呆地一时差点把持不住手中笔。 
              竟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拖泥带水,也不给众人一点面子。 
              轻易不发言的人,开口便表示事情已定,他背后的靠山谁也惹不起,谁都知道。 
              自然有人挂不住脸。 
              “凭什么你一人如此专断,无知小子……” 
              言者发苍如银,听话的人发黑如漆,老年与青年的双色对比,他老迈若此方踏上荣华之顶,却不知明日路在何方。 
              他垂垂老矣,更知岁月无常,心焉能不慌…… 
              眼前人事业方起,如日方中。 
              年轻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命运待人何其不公? 
              气恼中,怨恼的话语这么轻易便出了口。 
              以为他会忍,出声的,在场的都这么以为。 
              这个人,或许已习惯了忍耐…… 
              薛开远低头,突然觉得哀伤,每每见到在言仞语锋里定定而沉静的人,想起那夜与满怀国色相比也丝毫不逊色的笑颜,他觉得哀伤。 
              虽然那样柔软的唇角总是在人瞧来的时刻那么一勾,明亮的眼总是微微泛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即便是此刻,那样的笑也有若初上弦的月亮,那么细小,却还泛着淡淡的光芒。 

              可为什么这个人的生活,却如此悲哀。 
              不管他做多少事,都得不到承认。 
              人们只记得他的另一重身份,当今天子的情人,却忘记了他当上宰相,其实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这些年相处,薛开远明白他有能力。 
              但对于谢默的处境,他无能为力,谢默自己也无能为力。 
              于是,每次每次他都看到谢默微笑,能忍的,不能忍的,他都忍。他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下,怎么还能在那样轻蔑的目光之下,依然自由自在的微笑。 
              似乎那些事,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 
              这次,他也以为谢默会忍,就像以往一样的忍。 
              这次他却错了。 
              那样精致的眉目并不象往常一样微笑带过,谢默的目光很冷,而他的神色,如凝结了一层寒霜。 
              “无知小子?” 
              一字一字,拧眉,他重复。 
              怎么也料想不到这样的人也会恼,傻愣愣的有人点头。 
              “比起老夫,你难道不是无知小子?” 
              话音未落,忽有清脆笑声如珠落玉盘,愣愣,众人看着笑得开怀的谢默。 
              不懂,不懂他为何而笑。 
              也不懂,他下刻便重新如霜结的面容,冷冷吐出的音。 
              “吾十五上京,进士考名列第一;当年为兴平县县令,来年考课上中等,陛下宝书劳问,赐绢百匹;年十六为翰林制诏,草诏数千未尝错过一字;年十七赴江南探访宜城王叛乱一事,九死一生;年十九护送宁国公主前往天岚和亲,天岚内乱,吾带一从人前往突厥借兵平叛;年二十助陛下除奸臣齐英;年二十一发生‘乙巳宫变’,吾入西内助陛下脱险;年二十二出为代州刺史,得上考;年二十三任礼部侍郎,为天下士子师表,年二十四拜为中书令至今,吾可有不称职之处?刘相,你能指出来吗?” 

              老人过了好半晌,竟然无言。 
              薛开远偷偷地看了谢默一眼,发现他的神色依然怒意勃然,看上去这次真发火了吧。 
              正在思索,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杜素看着谢默,突然,唇上便泛起了笑来。 
              这回不是讥讽,假如他不是看错,倒有几分激赏。 
              激赏?! 
              难以置信,薛开远又仔细看了看杜素的神色,还是如故,冷冷的漠然的,定是自己看错,心里嘀咕。 
              还未从那两位的异常中回神,耳畔又听清音冷然。 
              “修渠之事,待本相上奏陛下后再议,中书省事务繁忙,谢默先行回本省处理公务,告辞了。” 
              真真是拂袖而去。 
              悄然无声,薛开远发现他的侍从换了,依旧是以前跟在他身边的黑发内侍,地位仅次于跟在天子身边的银发内侍高世宁。 
              内里众人呆若木鸡,似乎对眼前的一切的感到不可置信。 
              好半晌,才有人轻笑出声。 
              “修渠,确实是不错的提议……事已至此,列位还有何意见?若没有,就各回本部处理公务吧。” 
              呐呐,一堆人垂头丧气,除了还在笑的杜素。 
              想不到收拾残局的人是杜素,更没想到他竟然没有落井下石。而当他经过的时候,薛开远听到他的喃喃。 
              “好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装怒倒也挺象的……” 
              装的,那样的恼怒,是装的吗? 
              薛开远不解。 
              想了半天,推敲了半天,还是觉得,那样的怒,是真的。 
              恰巧,这日值夜他和谢相又碰到了一块。 
              心里好奇甚浓,可看到青年宰相如旧微笑的面庞,似乎上午那样的怒火犹如梦一场,薛开远又觉得自己问不出话。 
              为何今日他会生气?为何他今日如此盛气凌人? 
              不象平时的他啊,虽然人总有性子,可这样的他,实在不象他。 
              憋着闷着想着,还是得不出个结论。 
              郁闷地薛开远看着书,眼神却不由自主瞄向在院子里闲庭信步的人,看着看着,他越来越郁闷。 
              值夜关门也是常事,可今日他吩咐关门的时辰却特别早,看上去也不是要睡下的样子,里面可有什么因由? 
              无知无解偏偏要想,这样的自己呀,也算是自找罪受吧!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书,薛开远无声叹气。 
              这时忽有敲门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什么人说什么话,发呆半晌也没注意。 
              这时候还会有什么事,想了想这些天也没什么紧急公文,有些慵懒,薛开远有些不想理睬,宰相门人七品官。 
              虽不是流内官,却摆得起架子,半晌过去,他也只是懒懒一句。 
              “门已经关了,有事明日再说。” 
              正欲接着看书,耳畔却有不紧不慢的尖锐声音响起。 
              “陛下亲临,内里何人敢不开门?” 
              立时吓得魂不附体,匆匆开了门,本以为下刻便会让人拖下去,而发话的银发内侍似乎也有这意思,汗湿衣袖的等待时刻,一场风波却消弭于无形。 
              “罢了,朕此来也是由着自己性子,也不符宫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倘若处罚了他,而不罚朕,他可会服气?这次就罢了吧。” 
              尚未从惊吓中回神,已见明黄身影撇了身后众人远去。 
              他为谢相而来。 
              虽不敢完全肯定,却有八分确实,皇帝亲临政事堂不多,夜间前来更少,来的因由大多为了庭院里发呆的青年男子。 
              听中书省的同僚说,谢相值夜的时候,陛下会来,只是来匆匆去也匆匆,仅仅喝一杯茶,或是下一盘棋,便离去。 
              “假若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你会以为他们只是君臣。” 
              有人这么说。 
              他们之间很平淡,其实看不出多少情爱的痕迹,也或许,是自己看得太少。 
              谢相此时并未发现陛下到来。 
              晚夜风凉,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一人。 
              大多时候,谢相喜欢独自一人,在值夜的时候,他不需要别人侍侯。 
              以为陛下会唤他,但不是,中略的君王抽出藏在袖中的笛子,倾唇,吹起。 
              悠扬的乐音盈盈而来。 
              勾得那人回头,露出浅笑微微。 
              没出声,雪白宽袖翩摆,银色身影踩着奇异的步伐,回旋。 
              傩…… 
              祭神之舞…… 
              薛开远震惊地说不出话,瞪大了眼,在已然久远的记忆中,湮没的祭者舞姿就这样浮现出来。 
              差别只是,他并未戴着面具,月光洒在俊秀娴雅的面容上,似真非真,嫣红的唇多了一抹属于月色的流润,湛蓝的瞳多了一线莹然精亮。 
              飘忽的身形,袖幅半遮面,随着面光背光而明灭起伏的雪色,手之舞,足之蹈,在古远的乐声中如幻似魅。 
              就如同已经古远了的记忆,就如同那样记忆里的舞者,一半为天人之姿,一半为妖魅之色。 
              那样矛盾,那样和谐的糅合在一起。 
              以凡人之身,祈求神鬼的垂顾。 
              可即使在薛开远的幼年,听里长说这支传说中由周礼传承而来的傩舞也近失传,他们村里也只有一位老者知晓,谢相,他怎么知道? 
              有人解开了他的疑惑,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有的问题,由迷之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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