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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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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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 
里,把你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厨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 
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又何 
必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呢?”贾母想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 
娘并一个丫头照管,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 
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 
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 
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亦 
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 
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 
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唤袭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 
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 
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 
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却说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 
中又只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 
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 
悄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 
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 :“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 
儿才来了,就惹出你们哥儿的病来。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所以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别这么着!将来只怕比这更 
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状你多心伤感,只怕你还伤感不了呢。 
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又叙了一回,方才安 
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 
来的书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处遣来的两个媳妇儿来说话。黛玉虽不知原委, 
探春等却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 
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舅舅王子腾得了信,遣人来告诉 
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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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姐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正和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 
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 
李氏房中来了。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 
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 
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 
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 
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 
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 
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 
虽客居于此,已有这几个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馀者也就无用虑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 
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 
 “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 
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 
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 
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 
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 
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雨村听了,大怒道:“那 
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 
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 
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侍。门子忙上前请 
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 
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 
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 
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 
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 
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 
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 
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 
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 
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 
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 
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 
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 
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 
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 
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 
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 ‘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 
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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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 
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 
并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 
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 
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 
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 
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 
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 
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 
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 
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 
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 
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 
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 
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 
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 
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从胎 
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 
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 
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 
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 
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 
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 
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 
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 
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 
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 ‘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 
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 
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 
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且又 
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 
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 
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 
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 
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 
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 
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 
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 
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 
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 
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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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 
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 ‘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 
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 
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 
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 
外,馀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 
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 
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 
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 
酌,压服得口声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 
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 
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 
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 
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 
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 
的充发了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 
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 
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 
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 
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 
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 
其馀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王子腾之妹, 
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天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 
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 
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 
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 
忧代劳。 
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 
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 
之职。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卖买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 
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 
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 
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 
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着 
那拐子,买了英莲。薛蟠见英莲生的不俗,立意买了作妾,又遇冯家来夺, 
因恃强喝令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 
人,自己同着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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