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巴金自传- 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好像还不知道叶非英和曾在广东办学的陈洪有都给划成了右派,我的朋友中作为右派受到批判的人已经不少了。据说我在一九五七年“漏了网”,五八年几次受批判,特别是在第四季度所谓“拔白旗”运动中被姚文元一伙人揪住不放,在三个刊物里讨论了整整三个月。我内心相当紧张,看不清楚当前的形势,从鸣放突然“转化”为反右,仿佛给我当头一棒,打得我头昏眼花,浑身打战,五八年因为一篇批评法斯特的文章我主动地写过两次检查。为了庆祝建国十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约我编辑《巴金选集》。责任编辑看了全稿,还希望我写一篇表态的前言后记。我不想写,却又不能不写。在《文艺报》上发表的《法斯特的悲剧》记忆犹新。我战战兢兢,仿佛大祸就要临头,一方面挖空心思用自责的文字保护自己,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怨气在字里行间流露。后记写成,我把它寄给出版社,算是完成了任务。没有想到不久曹禺经过上海,到我家来,看了我这篇后记的底稿,认为它“并不是心平气和地写出来的”,说是我有委屈,他回到北京便对荃麟同志讲了。荃麟和曹禺一样,不赞成用这后记,他们都认为“不大妥当”。他后来征得我的同意,就让出版社取消了它,改用一篇出版说明。荃麟当时是中国作协的党组书记,我感谢他对我的关心,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既然写出来了,表一表态也没有害处。

这些年运动一直不断,日子不会好过,我把抽出的后记保留下来,我想会用得着它,不久我便摘出一部分作为散文《我的幼年》的脚注塞进我的《文集》第十卷。《南国的梦》的脚注中引用的几句话也是从那篇后记中摘录下来的。这是一九五九年的事,十九年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又约我编辑《选集》,那篇难忘的后记在我享受抄家的“政治待遇”后十一年又回到我的手边,我无意间翻出它,重读一遍,略加删改,就放在新的《选集》里面。我什么话也没有讲,我心里却想着一个朋友。在姚文元一伙人围攻我的时候,他安慰过我。可是在“文革”发动以前,一九六四年底他就因所谓“中间人物论”受到了严厉的批判,我在全国人代会上见过他一面,是那样瘦弱,那样严肃,我希望他早日度过难关,却想不到问题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坏,他居然给关进监牢,而且死在狱中。他为了说服我同意抽去后记,跟我谈了一个多小时。我在新版《选集》中又采用那篇后记不仅是为了解剖自己,也是在纪念这位敬爱的亡友。我不想保全自己,也用不着编造假话。形势改变,我不再整天战战栗栗地念着“臣罪当诛”,等待死亡,我又能用自己的脑筋思考了。

因此再一次请求那位朋友的朋友的原谅,将来如果有机会重佣南国的梦》,我还想保留一九五九年加上的脚注,我也许没有精力更深地挖自己的心,但是我觉得解剖自己还远远不够彻底。我说一九四七年再看见非英,对他的看法“已经改变”,并不是在他蒙冤的时候向他投掷石块,也没有人逼着我发表文章跟他“划清界限”。而且经过八年抗战我自己也有改变。但这些改变并未减少我对非英的敬爱。只是全国解放以后,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一次接一次的学习仿佛把我放进一个大炉子烘烤,一切胡思乱想都光了,只剩下一个皮包骨的自己。我紧张,我惶恐,我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去。不过我并未想过不惜任何代价,我并不那样重视生命。然而我们中国人有一种长处:生命力很强。我居然经过十年东方式的残酷的折磨而活了下来。我也有了用苦行打动人心的经历,我走出了地狱回到人间。我又想起了我的朋友叶非英。他为什么不能活到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现在回到叶非英的事情上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九三○年秋天。当时我的朋友吴克刚在泉州黎明高中做校长,约我到那边去过暑假。学校利用了武庙的旧址,我住在楼上吴的寝室里,外面有一个小小的凉台,每天晚饭后我常常和三四位朋友在那里闲聊。吴校长起初同我在一起,他喜欢高谈阔论,可是不久他患病住进医院,就由朋友陈范予帮忙他照料学校。非英是范予的好友,我在武庙里先认识范予,过三天非英从广州来,我也认识了他。他是一个数学教员,喜欢同年轻学生交谈,对文学似乎并无特殊兴趣。这一年我同他接触的机会不多。他也不常到凉台上来。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穿蓝色西装上衣和翻领白衬衫,他给我的印象是服装干净整齐。

过了将近两年,一个在泉州搞养蜂事业的朋友到上海来,遇见我,约我再去那里看看,我便同他去了。我们旅行非常简单,坐船到厦门,买一张统舱票,带一张帆布床睡在甲板上,然后搭长途汽车到泉州。这样来来往往,毫无麻烦,也用不着事先通知朋友。

到了泉州在养蜂朋友家里休息一会,吃过晚饭我就去找叶非英。我没有先去武庙,我的几个朋友都不在那里了。非英的学校在文庙,我上次在泉州不曾去过平民中学,当时非英也只是一个兼课教员,现在他作了这个学校的主持人。我看见他那微驼的背,他那凹进去的两边脸颊,他那一头乱发,还有他那一身肮脏的灰布学生服。他瘦多了,老多了。学校办得有生气,这成绩是他的健康换来的。拿我的生活同他的相比较,我不能不佩服他。

在他的房里搭一张帆布床,我同他住在一起,我们却少有时间交谈,白天他忙,晚上虽然蚊子多,他却睡得很好。他太疲劳,倒在床上就打呼噜。其实我不是来采访,不需要记录什么,我只是在旁边看他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对他的所作所为,我只找到一个解释:都是为了学校和学生。有时我从别的朋友那里知道一些他的事情:但总是苦行一类,讲话人一方面称赞他,另一方面又带了点批评的口气,我们都担心过度的工作会弄坏他的身体。他患痔疮,又不认真治疗,听说他每次大便后总要躺一两个小时才能够工作。我提醒他注意身体,我劝他放下工作休息一两个月,他只是笑笑,说是时间不多了,说是学生们需要他。

我不能做任何事情减轻他的工作负担。我又不愿意照他那种方式生活。这一次我在泉州住了十天光景。经过十天的接触,我们成了谈话毫无顾虑的朋友,但还不能说是互相了解。对他的苦行我表示充分的敬意。他希望我带点书给学校,我捐了两箱书给他们送去。为学校我就只做过这件小事。当时我有不少的朋友,又有许多杂事,常常办了这一件,就忘了那一件,人不在泉州,心上学校的影子就渐渐淡了。

又过了一年,我第三次去泉州,是和西江乡村师范的陈洪有同去的。这次我也只停留了一个多星期,不过同非英谈话的时间多一些。学校又有了发展,但他的健康更差了。我劝他治病,先治好痔疮再说。他却认为工作更重要,应当多做工作。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主张,不过他那种“殉道者”的精神使我相当感动,因为我自己缺乏这精神,而且我常常责备自己是“说空话的人。”我总是这样想:从事文化建设的工作,要有水滴石穿数十年如一日的决心,单靠“拚搏”是不够的。

洪有陪我在广东乡村旅行了一个多月,然后我和中山大学教授朱洗夫妇同船回上海。经过厦门船停在海中,两个朋友从泉州赶来同我见面,我们坐划子到鼓浪屿登上日光岩,眺望美丽的海,畅谈南国的梦。分别的时候我还把未用完的旅费拿出来托他们转交给非英,请他一定治玻我说:“这是一个关心他的朋友对他的一点敬意。”回到上海不久我得到他的信,他把钱用来帮助了一个贫苦的学生。第二年听说他带了二十几个学生到北方徒步旅行。

一九三五年我在日本东京又听说他第二次带学生到北方徒步旅行。这不是在摧残自己吗?后来我回国,他也从北方旅行回来经过上海,在闲谈中他流露出他感到疲乏、身体有点支持不住的意思。我劝他留在上海治病,他还是同学生们一起走了。我不能说服他,他总是表示要尽可能多做事情。他常说:“时间不多。”我们的分歧似乎就是我多说空话,他多干实事。而且我越来越不赞成吃苦拚命的做法。我佩服他,但是我不想学习他,我因为自己讲空话感到苦恼,可是我缺少愚公移山的精神。

一九四七年他来上海,在我家里住过一两夜,我们谈得不少,可是还保留着一些分歧。他回家州后给我来过一封信,记得信里有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大的希求,我一向是小事业主义者,我只想我们应设法努力多做点好事。”除了教书办学校,他还想办小刊物,印书……四全国解放后我忙着“改造思想”,跟多数朋友断了联系,仿佛听说非英、洪有都在广州教书,而且都参加了民主同盟,我一九五五年去印度开会,经广州去香港,也不曾打听他们的消息,我应该承认生活的经验使我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一九六二年我和萧珊在广州过春节,洪有到宾馆来找我们,他讲起五十年代发生的事情,我才知道非英已经死亡。他死在劳役中,而且不曾摘掉右派帽子。

怎么办呢?我叹了一口气,这个热爱教育事业,喜欢接近学生的数学教员没有家,没有孩子,关于他的不幸的遭遇,关于他最后的结论,没有人出来过问,也没有人讲得出具体的情况。洪有知道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一九六二年上半年,我四周一片阳光,到处听见“发扬民主,加强团结”的歌声,我心情舒畅地在上海二次文代会上作了《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的发言。当时我洋洋得意,以为自己讲出了心里话,没有想到过了不多久上面又大抓阶级斗争,从此我背上一个沉重的精神包袱,一直到“文革”。我和洪有在广州见面正是在充满希望的最好时候,可是我们没有想到为亡友做一件事情,当时也不可能为没有摘帽的右派分子做任何事情,以后大抓阶级斗争,大树个人迷信,终于在我们国家开始了有中国特色的黑暗时代,我看见了用中国人民的鲜血绘成的无比残酷的地狱。



辩证法并没有欺骗我们,黑暗到了尽头,光明就在前面。

“四人帮”爬到权力的峰顶,便滚了下来。他们把别人关进监牢,最后他们也让别人关进牢去。我们历史上最大的冤案由于可怕的“十年浩劫”终于见到了天日。

错划了的右派分子也得到改正了。什么漏网右派,什么摘帽右派,什么帽子让别人拿在手里的右派,什么戴着帽子进棺林的死硬右派,等等等等。右派分类学有了这样创造性的大发展之后,大家不得不承认一个新的事实: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给错划成了右派。于是不得不一件冤案一件冤案地平反昭雪。

关于反右、划右、平反、改正的长过程我也知道一些;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多讲了。为了保护自己我也曾努力扮演反右战士的角色,我不敢站出来替那些受害者讲一句公道话。帽子是别人给受害者戴上的,污水是别人泼到受害者身上的,“解铃还是系铃人”。这是历史的报复,也是历史的惩罚。即使在孤寂地死去的叶非英的身上也不会有例外。

我在病中接到广东朋友陈洪有兄的来信,谈起叶非英的事情,他说:“我是五○年一月回广州的,非英兄继续办新民中学,我也在学校同住了半年,五○年间非英和我一同参加民盟,不久非英兄被选为广州市越秀区人民代表,我也参加南方大学和土改离开新民中学。五三年新民中学改为十四中学,非英兄成为十四中学教师。我在土改结束后转到十三中学,直到反右斗争时,一个干部问我:‘叶非英在反右斗争中表现怎样?’我说:‘叶非英很沉着,少讲话。’那干部说:‘少讲话,也还是右派。’后来我才听说各单位划右派有一定的指标,凡在指标内的人,不管你多讲话少发言,都不能逃脱右派的帽子。一九五八年我们都去农场劳动,每逢例假回广州,我没有一次见到非英兄,听说他划为极右,在石井劳教场劳动,例假也不能出来。后来听说非英兄不幸死在石井劳教常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与非英兄同在劳教场劳动的熟人,据说:非英兄劳动认真,有人劝他说:‘粮食不够,吃不饱,身体虚弱,你还这样卖力气去劳动,不怕送老命么?’叶说:‘死了,就算了。’六○——六一年困难时期粮食欠缺,特别是下去劳动的人经常吃不饱,不得不煮地瓜藤吃。那是喂猪的饲料,饿得发慌的人不得不以猪食充饥,我也吃过无数次,幸而我的身体底子好,没有发玻非英体弱,有一次吃薯藤,发病泻肚,没有及时医治,就这样地在五十几岁离开人世了。”

洪有的信中还讲到给非英平反的经过。人死了,是非却并未消亡,他没有家,没有子女,过去的学生和朋友却不曾忘记他。泉州友人写信给广州市教育局要求落实政策,没有消息。广东朋友找民盟广州市委出面交涉,“要求教育局为叶非英平反”。洪有信中还说:“教育局说市公安局定叶非英为反革命。我追问:‘罪名是什么?’回答是:‘无政府主义反革命分子。’我对盟组织说:‘据我所知,肃反条例并没有这一条’。盟组织也说‘没有’。我要求盟组织据理力争,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教育局复函给广州市民盟说:‘关于原广州市第十四中学叶非英同志的问题最近经我局党委复查,广州市公安局批准,撤销广州市公安局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九日对叶非英同志以历史反革命论处送劳动教养的决定。广州市十四中学已将复查结果通知叶的亲属。’……”还有一个五十年代初期在广州工作的福建朋友也来信讲起非英当时在广州的情况,信中说:“由于他的教龄长,工资也较高,然而他无论住的、吃的、穿的,还是和过去一样简朴。他和学校的单身教师住在一起,他睡一张单人小床,盖的垫的都是旧棉被和旧棉絮。他自己说,这已经比过去好多了。他在学校里主要担任数学课,据说在附近几所中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