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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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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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痛苦的人了。我的孤独,我的黑暗,我的恐怖都是我自己找来的。对于这个我不能有什么抱怨。

我承认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强项的。我承认我已经犯过许多错误。但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过。那责任应该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来负担。也许我会为这些过错而受惩罚。我也决不逃避。自己种的苦果就应该自己来吃。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运。做了过渡时代的牺牲者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我甚至在像马拉,丹东,罗伯斯比尔,柏洛夫斯加亚,妃格念尔这般人中间发现和这类似的悲哀,虽然他们的成就是我万万不敢想望的。

然而不管这些错误,我依旧要活下去,我还要受苦,挣扎,以至于灭亡。那么在这新年的开始就让我借一个朋友的话来激励自己罢:“你应该把你的生命之船驶行在悲剧里(奋斗中所受的痛苦,我这样解释悲剧),在悲剧中振发你的活力,完成你的创造。只要你不为中途所遇的灾变而覆船,则尽力为光明的前途(即目的地)而以此身抵挡一切痛苦,串演无数悲剧,这才算是一个人类的战士。”

给E.g

五年很快地就过去了。这其间我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在你常常接触的那些报纸上报告过一点消息。也许你以为我已经死了。在混乱的国度里死掉一个年青人,这是很平常很容易的事情,你会这样想。不然为什么我回国以后就像石沉大海般没有一点影响呢?

E.G,我没有死,但是我违背了当初的约言,我不曾做过一件当初应允你们的事情。我一回国就给种种奇异的环境拘囚着,我没有反抗,却让一些无益的事情来消磨我的精力和生命。于是我拿沉默来惩罚了自己。在你们的milieu里我是死了,我把自己杀死了。我想你和A.B有时候在工作的余暇也许会谈到我的死,为这事情发出一两声叹息罢。

E.G,这五年是多么苦痛的长时间呵。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是怎样把它们度过的。然而那一切终于远远地退去了,就像一场噩梦。剩下的只有十几本小说,这十几本书不知道吸吮了我的若干的血和泪。

但是这情形只有你才了解。你会知道在这五年里我贡献了怎样悲惨的牺牲,这牺牲是完全不值得的。这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当我十五岁的时候你曾经把我从悬崖上的生活里唤了转来。以后在一九二七年,两个无罪的工人在波士顿被法律送上了电椅,全世界的劳动阶级的呼声被窒息了的时候,我曾经怀着那样的苦痛的,直率的心向你哀诉,向你求救,你许多次用了亲切的鼓励的话语来安慰我,用了你的宝贵的经验来教导我。你的那些美丽的信至今还是我的鼓舞的泉源,当我有机会来翻读它们的时候。E.G,我的精神上的母亲(你曾经允许过我这样称呼过你),E.G,你,梦的女儿(L.P.Abbott这样称呼过你),你应该是唯一了解我的痛苦的人。

现在人家在谈论我的教养,生活,意识了。那些人,他们不曾读懂我写的东西,他们不曾了解我的思想,他们不曾知道我的生活。他们从主观的想象中构造成了一个我,就对着这个想象的人的身上放射了明枪暗箭。虚无主义,人道主义,人家把这样的头衔加到了我的名字上面。我的小说给我招来了这许多误解。我的小说完全掩盖了我的思想,我的为人。虽然我曾经写过一本三百多页的解释我的思想的书(这书里面没有一个玄学的术语,完全是人人懂得的话句),但那些谈论我的思想断定我为某某主义者的人是不会去读的。他们根据一篇短篇小说就来断定我的思想,然后再从这里面演绎出种种奇异的结论。这几年来我就陷落在这样的泥窖里面爬不起来。

我憎恨我自己,憎恨我写的这些文章,我决定把自己来惩罚,我便用了沉默这刑罚,几年来我没有和你们通过一次信,我自己塞断了鼓舞安慰的泉源,这惩罚也使我受够苦了。

我就是这样地在痛苦中活埋了自己。

今天读着你的两厚册的自传LivingMyLife,那两本充满着生命的书把我的灵魂猛烈地震动了。你的那响彻了四十年的春雷般的吼声通过了全书来叩我的活葬墓的墓门了。

这时候沉默也失掉了它的效力。生命之火燃起来了。我要回到那活动的生活里去。我也要去历尽那生活的高峰和深渊,历尽那痛苦的悲愁和忘我的喜悦,历尽那黑暗的绝望的热烈的希望。我要以你所教给我的态度从容地去度那生活,一直到饮尽了杯中的最后的一滴。

E.G,我现在开始来打破那沉默了。同着这封信我愿意把我的最近的这本小说集献给你,它也是我的沉默时期中的产物,它也浸透着我的血和泪。从这里面你可以看出来我的最近一年的苦痛生活。而且从《在门槛上》一篇里你也可以看见你自己的面影。我因了你的介绍才读到屠格涅夫的那首伟大的散文诗,才认识亡命巴黎的那些柏洛夫斯加亚型的女性,在我的脑筋里她们的形象也是永远不会消灭的。我盼望着在最近的将来我和你,和她们能够在地中海畔的巴斯罗纳见面。那时候我决不会再向你絮絮地谈我的苦痛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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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南国的梦


黑土

乔治·布朗德斯在他的《俄罗斯印象记》的末尾写过这样的话:黑土,肥沃的土地,新的土地,百谷的土地……给人们心中充满了悒郁和希望的广阔无垠的原野……我只记得这两句,因为它们深深地感动了我。我也知道一些关于黑土的事。

我在短篇小说《将军》里借着中国茶房的嘴说了一个黑土的故事:一个流落在上海的俄国人,常常带着一个小袋子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咖啡,就从袋子里倒出了一些东西……全是土,全是黑土。他把土全倒在桌上,就望着土流眼泪。”他有一次还对那个中国茶房说:“这是俄罗斯母亲的黑土。”

这是真实的故事,我在巴黎听见一个朋友对我讲过。他在那里一家白俄的咖啡店里看见这个可感动的情景。我以后也在一部法国影片里见到和这类似的场面。对着黑土垂泪,这不仅是普通怀乡病的表现,这里面应该含着深的悒郁和希望。

我每次想起黑土的故事,我就仿佛看见: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在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无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坚强的,连续不断的,孕育着一切的,在那上面动着无数的黑影,沉默的,坚强的,劳苦的……这幻景我后来也写在小说《将军》里面了。我不是农人,但是我也有对土地的深爱;我没有见过俄罗斯黑土,不过我也能了解对黑土垂泪的心情。沉默的,肥沃的,广阔无垠的,孕育着一切的黑的土地确实能够牵系着朴实的人的心。我可以想象那两只粗大的手一触到堆在沾染着大都市油气的桌面上的黑土,手指一定会触电似地颤动起来,那小堆的黑土应该还带着草原的芬芳罢,它们是从“俄罗斯母亲”那里来的。

不错,我们每个人(不管我们的国籍如何)都从土地里出来,又要回到土地里去。我们都是土地的儿女。土地是我们的母亲。

但是我想到了红土。对于红土的故事我是永不能忘记的。

在我的文章里常常有“耀眼的红土”的句子。的确我们的南方的土地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惜非常短促)就是在那样的土地上度过的。

土的颜色说是红,也许不恰当,或者实际上是赭石,再不然便是深黄。但是它们最初给我的印象是红色,而且在我的眼前发亮。

我好几次和朋友们坐在车子里,看着一座一座的小山往我们的后面退去。车子在新的、柔软的红土上面滚动。在那一片明亮的红色上点缀着五月的新绿。不,我应该说一丛一丛的展示着生命的美丽的相思树散布在我们的四周。它们飘过我的眼前,又往我身后飞驰去了。茂盛的树叶给了我不少的希望,它们为我证实了朋友们的话;红色的土壤驱散了我从上海带来的悒郁。我的心跟着车子的滚动变得愈年轻了。朋友们还带着乐观不住地讲述他们的故事。我渐渐地被引入另一个境界里去了,我仿佛就生活在他们的故事中间。

是的,有一个时候,我的确在那些好心的友人中间过了一些日子,我自己也仿佛成了故事中的人物。白天在荒凉的园子里草地上,或者寂寞的公园里凉亭的栏杆上,我们兴奋地谈论着那些使我们的热血沸腾的问题。晚上我们打着火把,走过黑暗的窄巷,听见带着威胁似的狗吠,到了一个古老的院子去捶油漆脱落的木门。在那个阴暗的旧式房间里,围着一盏发出微光的煤油灯,大家怀着献身的热情,准备找一个机会牺牲自己。

但是我们这里并没有正人君子,我们都不是注重形式的人。这里有紧张的时刻,也有欢笑的时刻。我甚至可以说紧张和欢笑是常常混合在一起的。公园里生长着许多株龙眼树,学校里也有。我们走过石板巷的时候,还看得见茂盛的龙眼枝从石老院子的垣墙里垂到外面来。我见过龙眼花开的时候,我也见过龙眼果熟的时节。在八月里我们常常爬到树上摘下不少带果的枝子,放在公园凉亭的栏杆上,大家欢笑地剥着龙眼果吃;或者走在石板巷里我们伸手就可以攀折一些龙眼枝,一路上吃着尚未熟透的果实。我们踏着常春树的绿影子,踏着雨后的柔软的红土,嗅着牛粪气味和草香,走过一些小村镇,拜望在另一个地方工作的友人。在受着他的诚挚的款待中,我们愉快地谈着彼此的情况。

有一次我和另一个朋友在大太阳下的红土上走了十多里路,去访问一个友人的学校。我们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但是我们不曾感到丝毫的疲倦。我们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新奇的景象使我们的眼睛忙碌,两三小时的谈话增加了我的兴奋。几十个天真孩子的善良的面孔使我更加相信未来。在这里我看见那个跟我分别了两年的友人。她已经改变得多了。她以工作的热心获得了友人的信赖。她经过那些风波,受过那些打击,甚至寂寞地在医院里躺了将近一年以后,她怀着一颗被幻灭的爱情伤害了的心,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在一群她原先并不认识的友人中间生活了一些时候,如今却以另一种新姿态出现了。这似乎是奇迹。但是这里的朋友都觉得这件事情很平常。是的,许多事情在这个地方都成为平常的了。

复杂的关系变成简单。人和人全以赤诚的心相见。人了解他(或她)的朋友,好像看见了那个人的心。这里是一个和睦的家庭,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在欧洲小说中常常见到的友情在南国的红土上开放了美丽的花朵。

在这里每个人都不会为他个人的事情烦心,每个人都没有一点顾虑。我们的目标是“群”,是“事业”;我们的口号是“坦白”。

在那些时候,我简直忘掉了寂寞,忘掉了一切的阴影。个人融合在群体中间,我的“自己”也在那些大量的友人中间消失了。友爱包围着我,也包围着这里的每一个人。这是互相的,而且是自发的。因为我是从远方来的客人,他们对我特别爱护。

我本来应该留在他们中间工作,但是另一些事情把我拉开了。我可以说是有着两个“自己”。另一个自己却鼓舞我在文字上消磨生命。我服从了他,我写下一本、一本的小说。但是我也有悔恨的时候,悔恨使我又写出一些回忆和一些责备自己的文章。

悔恨又把我的心牵引到南方去。我的脚有时也跟着心走。

我的脚两次、三次重踏上南国的红土。我老实说,当那鲜艳的红土在无所不照的阳光下面灿烂地发亮的时候,我真要像《东方寓言集》里的赫三那样跪下去吻那可爱的土块。我仿佛是一个游子又回到慈母的怀中来了。

现在我偷闲躲在书斋里写这一段回忆。我没有看见那红土又有几年了。我的心至今还依恋着那个地方和那些友人。每当这样的怀念折磨我的时候,我的眼前就隐约地现出了那个地方的情景。红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伸展出去,成了一片无垠的大原野,在这孕育着一切的土地上活动着无数真挚的、勇敢的年轻人的影子。我认识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我的心由于感动和希望而微微地颤抖了。我也想照布朗德斯那样地赞叹道:红土,肥沃的土地,新的土地,百谷的土地……给人们心中充满了快乐和希望的广阔无垠的原野……我用了“快乐”代替布朗德斯的“悒郁”,因为时代不同了,因为我们南方的青年是不知道“悒郁”的。

但是在那灿烂的红土上开始出现了敌人铁骑的影子了。

那许多年轻人会牺牲一切,保卫他们的可爱的土地。我想象着那如火如荼的斗争。

有一天我也会响应他们的呼唤,再到那里去。

南国的梦

一个星期来许多报纸上关于鼓浪屿的记载使我想起一些事情,我好久不曾听见那个地名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它。

这半年来我忘记了许多事情,我也做过不少的噩梦。在梦里我不断地挣扎,我和一切束缚我的身体的东西战斗。梦魇常常压得我不能够动弹。我觉得窒闷。最近一连三四个月,我就做着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梦。……鼓浪屿这个地名突然冲破梦的网出现了。它搅动了窒闷的空气。……我现在记起那个日光岩下的岛屿,我记起一些那里的景象和住在那里的朋友。我记起我从前常常说到的“南国的梦”。

我第一次去鼓浪屿,是在一九三○年的秋天。当时和我同去的那位朋友今天正在西北的干燥的空气里,听着风沙的声音,他大概不会回忆南国的梦景罢。但是去年年底在桂林城外一个古老的房间里,对着一盏阴暗的煤油灯,我们还畅谈着八九年前令人兴奋的旅行。我们也谈到厦门酒店三楼的临海的房间。

当时我和那位朋友就住在这个房间里。白天我们到外面去,傍晚约了另外两三个朋友来。我们站在露台上,我靠着栏杆,和朋友们谈论改造社会的雄图。这个窄小的房间似乎容不下几个年轻的人和几颗年轻的心。我的头总是向着外面。

窗下展开一片黑暗的海水。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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