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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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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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波屋的忍足侑士在附近一带可以说是颇有人气,十七岁继承家业之後,吴服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不出六年,忍足家的字号已经遍布整个江户。不单只做大户人家的生意,甚至江户御城里也有他们的客户。
  
  商人在江户的地位与京都等地又不能同日而语。二十年前德川家康在这里开设幕府,带来大量的武士阶级,为了养活这座消耗过剩的城市又引入了商人和手工业者。各地逐渐进入向太平盛世过渡的阶段,商人们为统治城町的武士们输入全国各地的物资和消费品,同时也以惊人的速度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并富足起来。
  
  总而言之,江户就是一座巨大的消费性都城,不但有将军居住的御城,还聚集了全国的大名府邸,再加上旗本和中下级武士,以及以手工业者为主的庶民阶级,众多的商人和小贩就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中茁壮成长著。很多店家的规模不断扩大,导致近些各行各业的年奉公人(1)数量也跟著剧增。那些大商大户们往往衣著华丽,根据自己的家底建造起不输给武士家的府邸,在大街上大可以扬眉吐气地走路,虽然不能进入幕府参与朝政,由政治带来的种种利益却能体现在与上级武士们的缜密交往中。
  
  如果说把江户分为两半,一半是武士的世界、一半是庶民的世界,那麽商人就是连接著这两重天的桥梁了。
  
  没有什麽人比那些店老板和掌柜更能审时度势了吧?与束缚在条条框框里的武士不同,他们目标明确,是非观念淡薄,只要能获取利益,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是朋友。相反地,若是阻挡到获益,不管是谁也必须作为敌人来对待。
  
  尽管,忍足会掺和进这个刺杀事件依然是匪夷所思的事,即便家财万贯,他又有什麽权力去指使有官差在身的冥户呢?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几天之後不二从手冢那里得知的故事──
  
  “手冢桑,你说忍足侑士原来是武士出身?”手冢说起关於忍足的往事时他们正一起坐在敞廊上观赏院子里的夜樱,只起了一个开头,原本安坐倾听的不二就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二的腿上蜷成一团的黑猫也跟著在睡梦中惊了一下,脖子上的铃铛一阵纤细的鸣响。猫的腿上还绑著整整齐齐的白布条,被龙崎医生细心地裁成比普通绷带细一半的宽度。
  
  “啊,这个人从十二岁开始就在迹部家担任小姓的工作,直到七年前被逐出家门他一直是迹部景吾身边最亲近的侍童。丢了武士的身份之後,他被丹波屋的老板收养并且改名换姓,养父去世後就继承了家业。”
  
  “那麽冥户呢?”不二紧紧地注视著那张藏在阴影中的侧脸。
  
  “冥户家是落魄的下级武士,从他的父亲病故开始,忍足就一直不断地在暗中接济他们。而冥户亮那一身忍者的本领应该就是忍足教授他的吧,所以对於他来说,忍足是像恩人一样的存在也说不定。”
  
  低下头思索了一会,不二喃喃自语道,“那麽是有人花钱雇了忍足,让他去刺杀世子咯?”
  
  “忍足的目的恐怕没有那麽简单。”
  
  “你的意思是,忍足是又一个千岁吗?”千岁千里是一个特别的商人,他对政治的热情和野心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
  
  “不二,对一个身体里流著武士血液的人来说,他效忠的不会是金钱,而是自己的主人。不过目前唯一无法查证的是忍足认同的主人到底是谁。”
  
  迹部家深宅大院里发生的事情鲜为外人知,不二不知道手冢是如何得到这样详细的情报的,但是所有谎言慢慢被揭开之後,现实露出了它复杂难辨、不可理喻的真面目。
  
  庭院里,樱花树细小的花瓣发出白莹莹的光,不二的心里很乱,就像这些在夜色中零零落落飘入水池中的花瓣一样。从茶屋里见到冥户之後,就隐隐约约察觉迹部在这件事中脱不了干系,现在他的想法一步一步被证实,反而感觉比原来更不真切。
  
  若不是迹部骗了手冢,就是忍足和冥户背叛了他投靠真田。越来越多的人被牵涉其中,而根源就在包围著天守阁的重重高墙里──不二想起家光在只园会藏在面具底下寂寥的脸,想起迹部、真田,还有冥户转身後同样孤单的背影。每个人的影子里都藏著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都有种种身不由己的缘由。
  
  一弯洁白的下弦月不知何时从树梢转移到了浓蓝色的天幕里。不二低头看著熟睡的喵先生,它用柔软的背脊紧贴著他的手掌,很温暖的触感。
  
  “呐旦那桑,看来你用心爱的扇子交换回来的情报,它的准确性还有待商榷呢。”不二转过脸去看手冢,眼睛也弯成了空中的弦月。
  
  手冢伸手把那张笑盈盈的脸拉进怀中,拨开额头上浅色的发丝,浅浅地落下一个吻。“你还真是什麽时候都笑得出来啊……”
  
  “当然也有笑不出来的事情。”
  
  “哦?”
  
  “不知道冥户现在走到哪里了呢?他身上带著伤,会不会……”
  
  “他会赶到的。”手冢放柔了声音说道。
  
  “手冢桑,我伤了凤君的旦那桑,该怎麽办呢,好像恶俗的能剧剧本一样。你说接下来还会发生什麽事?”
  
  
  
  注:
  (1)奉公人就是雇员,职员的旧称。武家奉公人就是在武家当差(多为侍女),商家奉公人则则是店里打工的人。
  
  
  
  
  转眼到了三月三的上巳节。这天一大早就很不讨巧地下起了雨。雨势虽然不大,细微的雨丝乘著微风飘然入廊,十分扰人地沾湿路过之人的衣袖和白袜套。等不二在由美子灵前祝祷完毕换了衣服走进道场,这里不如往日那样热闹,藩士们都忙於接待近日从领地前来参勤的家老们,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龙马和太一都身穿练功服,两柄竹刀碰撞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刚入门不久的太一全副武装地戴著护具,挥刀的手势虽然还显得青涩,攻势倒是一点也不怯懦。听龙崎先生说两个孩子最近练习非常刻苦,看到这个平时外表柔弱的孩子此刻眼睛里迸发出的强烈斗心,还有手背上层层缠绕的白色绷带,不二叹了一口气悄悄退到外面的走廊上。
  
  一个黑影子突然迎面窜过来,倏然跃入他的臂弯。
  
  “嘘──”不二食指点唇,朝猫咪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它也好像看懂了一样安静地团进他的怀里。
  
  喵先生腿上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完全解除了对环境的戒备,食量也渐渐增大起来,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一圈。只是它对於栖息的场所还是很挑剔,晚上是在他的枕头边,白天就是他的膝盖和怀里。对这麽黏人的个性让不二很伤脑筋,幸好喵先生倒也很识趣,几乎从来不会主动靠近那位有洁癖的城主身边。
  
  正想到这里,不二的视线越过种满山茶花的庭院落在了对面走廊上的人影──一袭桔梗灰的直垂衣,发辫飞扬,挺拔卓然地立在那里。他低头一笑,人真是不能念,一念就到。喵先生很敏感地跳下他的手臂,闪进走廊的拐角处不见了。
  
  “手冢桑,你彻底被喵先生讨厌了呢。”笑吟吟地走过去。
  
  手冢没有应他,依旧面向著走廊外侧而立。院子里的山茶星星点点地开了一片,还没到盛放的时候,大部分青涩的花瓣只露出顶端一点火红的迹象。
  
  “接见已经结束了吗?”不二问道。
  
  “啊。”
  
  “听大石桑说还带来了不少礼物呢,看来乾先生是越来越会做人了。”
  
  从佐云藩来参见城主的家老除了汇报领土的情况和传达藩士们意见的任务之外,也携带了很多精心挑选的贡奉,其中用来孝敬城主的精致宣纸笔砚和名贵茶叶就占了很大一部分,而宣纸正是当地的特产之一。其他还有为大石准备的盆景,菊丸的京式和果子,也许是他们没办法了解到不二喜欢什麽,只能随大流地买了用途广泛的锦缎衣料。
  
  “天下能让乾找不到准心的人恐怕就剩你一个了。”
  
  “手冢桑是在夸我清廉麽?”
  
  “把所有的话都当成赞美来接受,这种大意的想法是谁教你的呢?”
  
  手冢的眉头一紧,其实何止是乾,不二兴趣爱好恐怕没有人可以摸清楚。别人当宝贝的珍品他可以不屑一顾,世人认为毫无价值的东西却被他看得比什麽都严重。包括自己在内,除了用漂亮衣服作为疼爱他的心意之外,只能显得手足无措而已。手冢知道,不管送不二什麽这家夥都会露出灿烂的笑意然後高高兴兴地收下吧,但是久而久之,他的喜恶在旁人眼里也就没有什麽轮廓了。
  
  这孩子很少会提出什麽要求,所以每一次手冢都会记得。
  
  “陪我出去走走。”手冢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雨幕说道。
  
  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不二打开了纸伞,还是上次在佐云城河村送给他的那把。纤细的藤花,浅浅的蜜色,在下面站久了会不知不觉温暖起来。手冢接过伞替他擎著,不二这才想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走路了。
  
  因为手冢是左撇子的缘故,剑别在右边,而总是让不二走在左侧。时间长了,也就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不二望著头顶上向自己一边微微倾斜的伞,面前是山之行地区掩映在青松古墙中的阶梯石板路,因为下雨而显得人际稀少,藏在路边的疏水道发出水流的声音──这样的画面让时光无声无息地倒退回一年前京都的高濑川。
  
  “坛也来了。”手冢的一句话,把他从记忆里拉了回来。
  
  不二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让太一见一下父亲会比较好呢?”
  
  “不二,我打算收太一做我的养子。今天早上已经当面询问了坛的意思,他也欣然接受了。”不二听到手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沿著白墙外的下坡路往市町的方向走去。
  
  不二没有说什麽,手冢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後作出的决定,不必多作解释他也立刻明白其中的用意。即便如此,还是难免心中的怅然。手冢为了他而拒绝娶妻,这辈子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子嗣来继承家业了,所以除了寻找养子之外也没有别的解决方法。只是……选择这样一个背景特殊的孩子,真的没有关系吗?
  
  “手冢桑,现在想这些会不会太早了一些?”
  
  “另外还有龙马。”手冢似乎没有听进去他的话,继续说道,“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会让大石收养他。你觉得呢?”
  
  “手冢桑是顾忌到龙马的身份低微,所以在你亲自收养他之前先给大家一个台阶对吗?其实真正被你选定的人应该是龙马才对吧?”不二了然一笑。
  
  手冢转过脸来凝视了他好一会,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你为什麽会这样认为呢?”
  
  “我也认为比起太一,倒是龙马那个孩子更适合这副重担吧。他和你一样,都拥有让别人愿意全心跟随的力量,不会迷惘,不会走错路,一定能够好好地守护你的臣民们。”
  
  手冢常常说时代已经悄悄改变了,所以当初并没有教龙马御青流的剑术,是为了让他用自己的方式去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吧……都有曾经失去过亲人的经历,所以会对家这个词汇产生比旁人更加强烈的羁绊。不二停下脚步,隅田川已经近在眼前,雨已经停了,云层中渐渐泛出暖色。河岸边和木桥上到处是衣著光鲜的人群,闹哄哄地往神社的方向走去。
  
  乱世应该在他们这一代彻底终结,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平静的生活。抱著这样的想法,不二牵起手冢的手,拉著他加入热闹的人流。
  
  现在的江户在很大程度上仍在模仿京都的一颦一笑,但是民风却要开朗很多。很少有别的地方会像这里一样喜欢热闹,一年到头数不清的庙会和祭典几乎没有一次不是全民参与。情侣们躲在河岸边一顶一顶绯红色的油纸伞下面,携著手一起看河面上放流的人偶躺在小小的木舟里漂向江湖凑的方向。纸伞外面是轻薄的灰蓝天色,延伸到远方,沈淀成紫绀的海。身边的世界里充斥著层层叠叠的人,商店门前挂著郁郁葱葱的兰花盆栽,店里卖的是加入桃花瓣的酒、金红斑斓的金鱼、还有盛装的人偶。
  
  两个人都身穿便服,沿著神社前的集市慢慢地走著。不二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并不是害怕被熙熙攘攘的人潮冲散,他瞥见远处阴沈沈的天和海,这场雨还没有走远,阴冷幽暗的颜色压在他的背後。
  
  在江户有一种说法,上巳节那天若是带著爱人一起去看樱花的话就可以平安地相守到老。这一天粉白色的花树在河岸边轰轰烈烈开成了一片延绵无际的云彩,遮天蔽日的花朵下面是漂亮的人群和店铺,满眼是陌生而灿烂的景色。不二定定地张望著这些包围著自己的色彩,热烈的、虚浮的,感觉远方不安定的天气似乎可以暂时远离。
  
  至少现在他身边站著的人,只是属於他的。他们就像初来乍到的庶民一样一无所有,他不是什麽城主,他也不是什麽侍童,只有紧紧地握住的彼此,一起向未知的前方走去。这条路不知道会通往何处,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才是尽头,好在他们并不贪心,能这样走著就很满足了。
  
  
  
  
  回到藩邸已经到了上灯时分,大门口的守卫匆忙迎接上来,不二从藩士脸上紧张的表情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手冢一直沈默著,大步向道场走去──
  
  经过西面长长的走廊时,不二抬头看到空中一尾纤月,仅是细细的一丝露白,稀薄的光亮还没有到达廊上的地板就被院子里石灯台的光亮驱散了。面前是手冢的背影,走廊里的纸灯笼把他的轮廓映照得有些许模糊。
  
  道场门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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