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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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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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隆,就好像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呢。隆对我来说,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重要的人。所以……隆有什么烦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面对着这个熟悉的笑容,河村向它伸出的手指却在触碰到鬓边发丝的一瞬间停了下来,转而落在不二的肩膀上。

“隆?”

“不二……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记得刚到京都的时候,看到到处都是漂亮的庭院寺庙,还有撑满鲜艳红色纸伞的鸭川沿岸和人来车往的河原町大街。被这些景象所震惊,仿佛每天都生活在梦境里。那时年少的踌躇满志,几乎一刻也闲不下来。直到日子流水一般地过去,目睹了这个世界掩盖在繁华外衣之下的真正面目,然而他却没有感到丝毫失望和不满。

在他的眼里,音羽之泷①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山涧,岚山的雾霭远远比不上樱岛上蒸腾的地热来的壮观。然而,在这座沉寂千年的都城中,有他想用生命去珍惜的人。

“隆,回去的路上我们顺道去给手冢桑买茶叶吧。在江户可能不那么容易买到宇治的茶了呢,尽量多带一些……”不二这么说着,其实此时心里不舍的是漂亮香甜的京果子。

“茶屋的老板娘要是知道你就要离开,一定会很寂寞的。”

“是啊。要是她知道手冢桑的钱袋以后就要跟江户的商人分享,一定会更寂寞。”不二轻拍了一下怀里沉甸甸的重量。

河村揉着自己的后脑勺笑了出来。聪明如不二,剑术对他来说等同玩耍般简单,恐怕世也上没有他猜不透的谜,即便是这样的不二,对于世间种种复杂的人心又能洞悉多少呢。他的眼睛里清澈得容不下一粒浊尘,用这样的眼睛永远也看不清现在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有着怎样的心意吧。

“隆,我没有忘记哦。”

“嗯?”

“一起去你故乡的约定啊。”不二笑眯眯地说道。

望着铜板坠落进奉纳箱,他轻拍手掌之后带着尚未褪去的笑意闭上眼。



注:
①    音羽山清水寺边的著名瀑布,据说喝了这里的水可以实现愿望。



乾说过,离开之前需要做的尽是一些告别的事情。

从神社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卖花人守着木桶里的鲜花坐在河原町附近。不二走过去,蹲下身轻抚着一株白色桔梗。细小洁白的花瓣在秋风里瑟瑟颤动,显得很冷清。

“不二,要买下它们么?”河村问。

“好啊。乾先生也许用的上。”

交给卖花人几个铜板,不二手里提着盛满花朵的小竹筒回到番所。当他把它递给乾的时候,乾先是有点吃惊,但马上就了然地笑了。

“喔呀,这花很新鲜呢。”乾摸着剃得发青的下巴称赞道。

虽然换下了布衣,乾坚持不愿意像武士一样打扮,也不佩剑,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长袍子,如此一来更像教书先生了。只有清瘦而明朗的脸庞还是从前的模样,和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样线条分明。

不二弯起眼睛,“乾先生,我会跟手冢桑说明天放你一天假,要好好地告别哦。”

“托你勤劳打扫的福,樱的墓前可是连一株杂草都没有长出来过。比起不称职的在下,她也许更舍不得不二才对。”乾伸出缺了一只拇指的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竹筒边缘把花丛拉近自己。

河村这才恍然大悟,这些花原来是送给樱的。意识到这个特殊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之后,他有些张惶地来来回回几次扫视乾和不二的表情,然而若无其事对话着的两个人从头到尾仿佛闲话家常一样轻松释然。正在河村为要不要转移这个话题而感到困惑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打量桔梗花的乾把脸抬了起来。

“不二,去江户之后,就把她忘记吧。”视线从竹筒中带着水珠的花叶转向不二,乾略带苍白的笑容突然变得生硬。

“乾先生……”

“别这样瞪我啊,很失礼呢……不要看大家都说你懂事,其实还是个自作聪明的小鬼罢了。你把我带回来是因为怕我没有你和手冢就没办法生存吧?都是你的旦那把你宠坏了才会养成那么自大又目中无人的个性。随心所欲地小看比你多活了几百几千天的大人,以为别人的事情不经过你的操心就不行吗?”音调被抬高的同时,俯视着不二的镜片开始反光。

和大石一样,乾有一口很标准的东国①口音。而平时说话一直保持阴沉低调习惯的他不喜欢像武士那样把好好的句子一字一顿并且大声地念出来——堂堂正正、接近于质问的味道。相反,他的表达方式更接近儒生的慢条斯理。可是眼前的乾突然间换上了武士的威严,即便身边没有带着刀剑,却也拥有句句如刃的力量。

一时没有适应过来的不二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作出愣愣地眨了下眼睛的反应。

“再过个几年,只怕连大石和手冢都不放在眼里了。喜欢自作主张的小鬼啊,还不知道觉悟吗?”乾显然并没有要就此停止的意思。

“喂,乾!你在说些什么?”河村猛地跨到乾跟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你疯了吗?”

保持着坐姿的乾几乎要被河村大力地拖离地面,他镇定地扶了扶鼻梁上歪斜的眼镜,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改过自新吧。从今以后,心里只想着你的旦那桑不好吗?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跟着你回来的啊……”

“诶?”河村松开了抓住乾的手,随着他注视的方向转过身去。

不二低着头沉默地站起身,轻轻拉开了门。

“不二……”河村想要跟上来的脚步被阻挡在房门合上时“嗒”的一声里。

“不二,偶尔埋头只想着自己的幸福是被神明允许的哦……”

——隔着纸门,听到乾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道。被一阵走廊里穿越而过的风扬起发梢和衣襟,不二的手还停留在门把上,身体就这样怔在了原地。

曾几何时,他已经不习惯让别人来为自己忧心。为此他用白樱的光去掩盖其他人腰间的锋芒,他要满不在乎地走在前面。为此他舍弃悲伤、常常微笑,他从来不去索取只选择跟随。难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么?

周助,周助,周助啊……人们为了把他挽留在这个世界上而替他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平易敬人的名与他出生时照耀大地的孤傲北辰星是多么不般配。因为害怕祭祀所说的“一生孤绝”会成为事实,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身边的人会像父母,像裕太一样消失不见。难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么?

手指从门楣上垂落到身侧,他慢慢走向长廊深处。

经过夕阳斜照的西面的庭院,这里整齐地堆放着木箱,每一只都贴着详细记录下内容的纸片。在京都的八年,就像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有在整理的时候才能发现千头万绪无从寻找。

他听到拖着载满行礼的木架子从隔壁廊上经过的人们,还有刚结束巡逻回来的人们,他们遥远地、熙熙攘攘地谈着话。而隔着一堵墙站在廊柱边的他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影子……

“不二。”

背后有人在唤他。

来不及回头,玄色的衣袖蓦地将他圈进氤氲着紫云初露香气的体温里。

“手冢桑,你回来得晚了。”不二轻推开环在肩头的臂弯,也顺势远离了那个吹拂在他耳边的气息。

“啊。”

“最近……出什么情况吗……”

“不二,有什么想要买的东西吗?我带你去河原町。”

“诶?”

“走吧。”不由分说,手冢牵起他的手。

——从今以后,心里只想着你的旦那桑不好吗?

刚想反驳的不二垂下目光,活跃在头脑中的一连串思绪一下子消散在了秋风里。这几天手冢又开始形色匆匆,常常召集海堂和大石不知为何事奔忙着。不明原委的他自然插不上手,也实在想不通在离开之际还有什么比收拾行装来的要紧呢。

而想起乾一反常态的样子,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那是因为用陌生的语气和神态对待他的乾先生,很少有地流露出了真实的内心——那张毫无保留地、真诚地出现在他面前的脸,就是乾不会轻易向别人展露的温柔吧……都是刚才太过惊讶的关系,甚至忘记要道一声谢了。

不二看着自己被紧握住的手,此刻的温暖是那样真实而直接地传递到他这里。也许从现在起他可以试着去相信他爱的人会就此驻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地、风雨无阻地驻留自下去。

“呐,手冢桑,你很累了吧,还是别去河原町了。我不需要买东西……”被手冢拉着走上庭院里的廊桥,不二伸手拽住了对方袖子。

“今天晚上在吉田山附近会有庙会,想去看看吗?你没能赶上今年的祇园会,启程之前算是补偿吧。”手冢没有停下,反而是一把揽过了他快步向前走去。

“手冢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询问的目光没能找到他的视线,只有被紧紧攫牢的手臂开始隐隐作痛,不二微皱了下眉毛。他的旦那走得那么急,就好像拼命想要带着他逃离这里一样。

不曾想过抵抗,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恐慌比手冢更加剧烈地抓住了他的身体。

“旦那桑,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什么都不怕。”虽然眼中带着迷惘,他的声音淡定而悠远。手冢顿了一下,终于不再压着他走路,转过身拥他入怀。

他的旦那拥抱他的姿势总是这般盛气凌人的——用右手按在他的脑后,左手环住背脊,让他除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完完全全地沉溺在自己的气息中,将他全身心藏匿起来的姿态。

因此不二没有办法寻找他的眉目、猜测他的心事,只能乖乖闭上眼睛分享他的体温和安抚。

如果真的能够像乾希望的那样,安心躲在这个臂弯里避开外面的一切风浪,就可以幸福轻松地度过此生吧。

“对不起,周助。”响起在头顶的声音那样沙哑并且疼痛着。

是什么事呢,旦那桑。

什么事能够让你惶恐至此。

“对不起,周助。由美子她……已经不在人世。”

西墙的另一端夕阳尚未退去,还能听到搬动东西和谈话的熙熙攘攘。可是这一边的不二,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攥在手心里的温度再度振翅飞离。

一切正如同乾所说的,离开之前需要做的尽是一些告别的事情。


注:
①大坂、奈良等近畿地方的人习惯称关东为东国。江户的武士也被京都等地的公卿们称为东国武士。



不二周助在世间的十八年,曾经亲眼目睹过很多次死亡——在大坂的熊熊火光,在京都的花如雨下。相识的人,陌生的人。武士,平民。目送他们失去灵魂的身体慢慢坠落,悄无声息。他的脸上是一片死水一样的寂静……

河村和乾动身启程后的第七天,不二一身素白的衣袍,低头穿过房门上方卷起的竹帘和洁白的流苏。

从门口到佛龛只有四张榻榻米的距离,他却感觉自己用了将四条大街走几个来回的时间。

他在佛龛面前跪坐下来。在轻微晃动的视线里看到大束大束的白菊花边,一块小小的灵牌和一连串陌生而繁复的字迹。人死后就不能再使用生前的名字而必须用一个法名来代替,所以他望着这个指代不明确的称谓一脸的茫然。

如果不是桃城从美作藩护送回来的灵柩和手冢交给他的信笺,他一定会以为这块木牌子属于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不用为它伤怀,也不会由它联想到任何人。为了尽快让逝者入土为安,手冢让他们把她就近安葬在京都。

不二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除了临终前还放在怀里的信纸,她没有留下任何遗物。

已经不记得七天前是如何从墓地所在的菩提寺回到家里,也不清楚葬礼上见到什么人或者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呐,姐姐,你终于来京都看我了。可是,看样子你并没有听周助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呢……”

昨夜的秋菊凋落后,细细的花瓣散落下来,盖满了灵牌周围的佛龛。不二撷起一瓣白菊,放在自己摊开的手心上。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久经不易才能出现在世间,消逝却只需一瞬。香气也好,盛开的身姿也好,不待缅怀便已全然不见……

跪步上前,伸手轻抚着灵牌上烫金的字迹,他伏上佛龛的木案,伏上满满的白菊花瓣,让柔软的清香紧贴着脸庞和他干涩了一整夜的眼角。灵前轻盈缭绕的香烟消散在空气里,不似紫云香的透彻澄净,有一股檀香独有的氤氲安定。

北方的天际里,哀戚的雁鸣渐渐远离。它们是在敦促他的迁徙之期么?

房门缓缓推移,带着一身秋意走进来的手冢发现了趴在佛龛上静静睡去的孩子。发丝中缠着细小的白菊,手指握着灵牌不愿意松开。

手冢走过去,褪下外衣覆盖住他衣裳单薄的背脊,然后在灵龛边坐了下来。

从见到由美子灵柩的那刻起,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我夺走过人们最心爱的亲人,所以现在姐姐要离我而去,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在葬礼上,如同梦呓一样说了这句话的不二,当时的表情空洞得让人感到战栗。仿佛被埋入尘土的人并非他的至亲,而只是生命里的万千个过客其中之一。

由美子的死应该归咎到谁的身上,手冢至今无法知晓。甲贺的忍者纵使再神通广大,也只能做到在第一时间把死讯传递到京都他的手中而已。他只知道那个用五十盘棋局挽救了手冢家的巫女,死于一个一刀致命的伤口。而制造这个伤口的凶器,是一把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匕首。

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呈现向着京都的方向拼命爬行的姿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带着封印了十八年的秘密和心中唯一放不下的眷恋,在西国陌生的山野之间孤独死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失踪了九个月之后,你给不二的回音竟然是你的死讯。

手冢低头注视着不二苍白的睡颜,依靠在姐姐身边做梦的孩子一脸安详甜美,晨光之中闪耀着不属于尘世的清决。正欲伸手捻去一片坠落在不二脸颊上的花瓣,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住地颤抖着。

经过了那么多不幸,手冢开始害怕隐藏在不二身后的真相被揭开的一天到来。他可以要回不二的性命,却不能斩断一切羁绊带着他远离。他的日月则实不能,由美子的匕首也不能……

“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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