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究竟是……”游疆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似乎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能默默地望着于知乐。但于知乐却什么都明白，他点点头。
“他们全都忘记了，”于知乐指的是来来往往路上追赶希望的人们，“就像是统一清除了记忆，只记得地震、洪水、海啸，却完全不知道噬落、酸雨和变异人……我不知道，可能是末日轮的魔法吧，制造创伤然后抹去，让不管是人也好，其他生物也罢，就只记得痛，忘了缘由。”
“那为什么，我们却记得？”游疆摇头。
“可能，末日轮从没把我们当人看吧，它不在乎我们是否新生，”于知乐注视着路边一个小女孩蹲下来，小手朝花朵伸过去，但只是虔诚地摸了摸花瓣，便笑着离开了，“我们从来也不是主宰，一直都是我们高估自己了，如果我哥他看到这一幕，他该彻底明白了吧。”
游疆语塞，他犹豫起来，决战之际于知乐并不在洞穴里，一闭上眼，游疆总能想起自己的手指被严知鱼狠狠踩在脚下的情景，骨头破碎的声音，血肉模糊的模样，还有严知鱼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眼神。
他捂住脸，只听得于知乐低呼：“你的手……”
游疆放下手，左手被裹得严实，许久没换药纱布都泛黄了，但清楚可见的是，五只手指已然没了，他的左手被从掌心三分之二处齐齐切断，活像露出白茬的一截木头的断面。方才他一直藏在膝间才没被注意。
“这是……”
“……额，就算是末日轮送我的小礼物吧。”游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隐藏那些画面，就让它们永远尘封在自己的记忆中。但于知乐脸上隐隐露出痛苦，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你猜穗景和则新……”游疆转换话题，“他们在哪儿，他们会不会，会不会也在找我们？”
“他们不会，”于知乐的脸明朗起来，“他们会忘掉所有末日浩劫，忘记所有异能，也会忘记我们，就像从未存在过那样，继续过他们的日子。”他伸出手，抓住游疆的胳膊拉他起身。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本都是普通人，则新他是，穗景她也是，他们会被末日轮眷顾，抹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现在这些人一样，高高兴兴过新生活。”
“可穗景……”
“她会没事的！”
“小乐，”这是游疆第一次喊用这个称呼喊于知乐，“你知道穗景她不是普通人，她渴望改变的强大意念唤醒了体内的紫瞳，她比那些被紫瞳附身的人还要接近风暴中心，更不要说我亲眼看她——”
“你看她什么？”于知乐盯着他，抓着游疆的手力道加大。
“我……”游疆语塞，他摇摇头，“你说得对，她会没事的，她本就是个普通人，她是个普通人而已。”话说到最后，游疆突然发觉自己不是在妥协，是在祈愿，他看着于知乐的眼睛，那里面的自己斩钉截铁地说：“穗景肯定会没事的。”
城市如雨后的树林密密麻麻长满了大片的蘑菇，大建楼房，浩浩荡荡的建筑物部队迅速攻占日益恢复的城市。机场和医院早已恢复工作，工厂日夜开工，超市又开始有了货物，每到周末，教堂的钟声总会招来比从前多得多的人。
尚非的咖啡店早已经废弃，游疆没有再回去那里，他选择了另一个城市，大城市人多，他想多点遇到穗景的机会。
于知乐嘲笑他不死心，而游疆知道，他对穗景的思念只多不少，不然怎么会选择和自己一起留下。今年的秋日似乎待得更久，到了夜晚，冷风就会满世界搜索热量，然后抢到高高的天外去。游疆和于知乐躺在屋顶上，看着头顶的月亮不语。
于知乐打了个冷战，游疆问：“要拿条毯子吗？”
“不用你照顾，杨过大侠。”
“我怕你冻僵在这里，冷血蜥蜴。”
“我以前，跟穗景也是在这样的时候，躺在平台上看星星，那是我们第一次搭档出任务，她把自己搞得像个过时的庸脂俗粉，染着黄头发，戴着大眼镜，穿着花花绿绿的卡通衣服，”游疆跟着于知乐的叙述，在脑海中浮现出那时穗景的模样，也不禁莞尔，“现在想来她那个时候就喜欢则新了，说话间总是刻意回避，装得那么陌生。”于知乐的声音低下来。
“说来有意思，”游疆换了个话题，“现在真的想想，则新和穗景，那俩家伙比我想得多也想得远，我却偏偏总是不服气，觉得她们只是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瞧不上她……”
“我推过穗景。”于知乐突然说。
“我捉弄过她。”
“我总是拿蛇吓唬她。”
“我冤枉她害她进了警察局。”
“……她不会愿意见我们了。”
“要是你哥知道你这个小少爷在做什么他一定火大。”游疆把磨豆机夹在膝间，右手熟练地转动着手柄。于知乐的拖把正从他脚下进进出出，地板还剩下一小半就擦完了。
“只要没有我的拖累，他能健康地生活，知不知道我，我有钱没钱，又有什么关系呢。”于知乐一边擦地一边说。送报纸的大叔敲敲玻璃，把报纸卷成筒插在把手上闪人。于知乐拿回报纸，随手一翻，不经意瞥见一则本埠新闻，愣住了。唰啦啦磨豆子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没多久于知乐就一个箭步扑过去把报纸直塞到游疆眼皮底下。
“喂！”游疆只有一只手抓着机器，豆子洒出不少，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看这个！看！”于知乐指着一则不怎么起眼的新闻。上面写着：世界演艺巡回大慰问，下面是一张众多明星头像的照片，在最角落的位置，有一个他们熟悉的面孔，在新闻上却没有，只是放在了“谁谁谁等”的“等”字里。游疆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只有纸张的抖动声，“他还活着，”他终于长舒一口，“则新还活着，太好了。”
“是啊。”
照片里的则新看起来还是跟从前一样，恍若隔世。
他们捏着报纸发呆，不想有客人早早地来了，简单的牛仔裤衬衣装束，刚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清目，眼神相对，有那么一瞬间游疆感觉到那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想要夺门而逃。他站起来，，机器落地发出很大的响声，洒了一身一地的咖啡粉。一旁的于知乐已经唤出了声：
“则——”
“你们好，”那人轻咳一声，挂上礼貌且疏远的微笑，“我想来两杯咖啡，外带。”于知乐和游疆愣住了，在则新疑惑且警惕的目光注视下，于知乐轻拽一下游疆的衣袖，两人面面相觑。
“额……还没开门吗？那我……”则新边说边退，作势要走，被于知乐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下。
“你等等！”他盯着则新的眼睛，“求你别走……两杯咖啡是吗，马上。”则新几乎是被半拖到吧台坐下，游疆沉默地煮咖啡，而于知乐一直在盯着他。
“我们……”则新终于忍不住了，犹豫着开口，“你们，好像是认识我？”
“我们明明——”
“报纸上，报纸上有你。”一直沉默的游疆拦住了于知乐即将脱口的话。他只一只手煮咖啡扔报纸，有些慌乱，则新注意到他不寻常地藏在口袋的左手，察觉到什么，放在吧台上的手握紧良久又松开。“是，我在这里有演出，巡回慰问，昨晚结束了……我是想说，都过去了，日子正在变好，我们都该向前看。”
两人同时转向他，作为陌生人之间的对话，这种熟悉感很是怪异，则新的话磕磕绊绊，每一句却都像是另有深意。
“你看，”则新的声音低下来，但目光变得柔和且熟悉，“……我见到你们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咖啡的香味……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连喝水都成问题呢，我和我女朋友——”
“女朋友？”
来不及阻止，于知乐已经冲到门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儿，副驾驶上有人，带着墨镜，面无表情。她听到声音，立刻向于知乐转过脸来，于知乐眼见那个自己心心念念很久的人转向了自己，等待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对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之后那张脸又转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则新快步跑过去，大力把于知乐拉回了店内：“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他对那个女孩子喊道，女孩回他一个没有焦距的笑容。
“她看不见。”则新低声说。
“什么？！”于知乐和游疆异口同声。
“我女朋友她看不见，”则新低下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盲人，是我则新的未婚妻，将来的妻子，”则新重新抬起头，目光坚毅，“她会有个全新的开始，这个结局不是很好吗？”咖啡机的沸腾声打破了三人间尴尬的沉默。
“你说的对，”游疆把咖啡递过去，“我祝你们幸福。”
则新笑了，他伸手抓着游疆的肩头，用力拍了拍，“你们也是。”他走出门去。于知乐想跟着出去，却被游疆拦住了。他们两人就站在原地，听着门外的引擎声响起，然后是车子驶离的声音，渐渐远去。
于知乐发出一声叹息，喉头带出轻微的哽动。
“是穗景，我看见她了。”
“我知道。”
“她真的没有看我一眼。”
“这样也好。”
“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是不是？”他问游疆。
这一次游疆没有回答，他点点头，又摇头，眼睛眯起来：“去吧，把黑板换了。”于知乐迈着沉重的脚步出门，没多久游疆听到黑板落地的巨响，然后是一片沉寂。“怎么了？”他高声问道，但没有回音。游疆觉得不对劲，冲出门去，却只看到于知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昨天的黑板倒在地上，中间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怎么了？”游疆着急起来。
“是穗景，”于知乐颤颤地伸出手指着黑板的右下角，有两行沾着粉笔灰写下的话：
“晴日换紫月，珍重莫相见。”
“她记得我们。”于知乐又哭又笑地说，蹲下来死死抓着黑板的那一角。
“咖啡很香。”
“嗯，可惜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没事，别的地方肯定还会有更好喝的咖啡。”
“是啊，”则新暗松了一口气，“嘿，我们到了。”
机场里人流如织，则新拉着穗景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我去换机票，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我又不是小孩，你放心好了。”听着她软糯的戏谑，则新不禁笑起来。
“真乖，”则新轻吻她的额角，快步离开。待他的身影融入人群，穗景轻轻摘下墨镜，拭去镜片内侧可疑的水汽。光洁的金属扶手倒映出她的脸，穗景缓缓睁开眼，倒影中出现一双紫色的眼睛，她抖了一下，迅速带上墨镜。穗景摊开手掌凑近脸前，手心里还萦绕着咖啡的余味，她闻着香味，摇摇头，轻轻拂去指尖残留的粉笔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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