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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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常谈-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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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差不多穷尽了这体制的变化。他的绝句直述胸怀,嫌没有余味;但那些描写
片段生活印象,却也不缺少暗示的力量。他也能欣赏自然,晚年所作,颇有清新
刻划的句子。他又是个有谐趣的人,他的诗往往透着滑稽的风味。但这种滑稽的
风味和他的严肃的态度调和得那样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至于减损他和他的诗的身
分。

杜甫的影响直贯到两宋时代,没有一个诗人不直接、间接学他的,没有一个
诗人不发扬光大他的。古文家韩愈,跟着他将诗进一步散文化,而又造奇喻,押
险韵,铺张描写,像汉赋似的。他的诗逞才使气,不怕说尽,是“沈着痛快”的
诗。后来有元稹、白居易二人在政治上都升沈一番;他们却继承杜甫写实的表现
人生的态度,他们开始将这种态度理论化;主张诗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
人情”,“嘲风雪,弄花草”是没有意义的(11)。他们反对雕琢字句,主张诚
实自然。他们将自己的诗分为“讽谕”的和“非讽谕”的两类,他们的诗却容易,
又能道出人人心中的话,所以雅俗共赏,一时风行,当时最流传的是他们新创的
谐调的七言叙事诗,所谓“长庆体”的,还有社会问题的。

晚唐诗向来推李商隐、杜牧为大家。李一生辗转在党争的影响中,他和温庭
筠并称:他们的诗又走回艳情一路。他们集中力量在律诗上,用典精巧,对偶整
切,但李学杜、韩,器局较大,他的赵情诗有些实是政治的譬喻,实是感时伤事
之作,所以地位在温之上。杜牧作了些小官儿,放荡不羁,而很负盛名,人家称
为小杜——老杜是杜甫,他的诗词采华艳,却富有纵横气,又和温、李不同。然
而都可以归为绮丽一派。这时候别的诗家也集中力量在律诗上。一些人专学张籍、
贾岛的五言律,这两家都重苦吟,总捉摸着将平常的题材写得出奇,所以思深语
精,虽出蹊径。但是这种诗写景有时不免琐屑,写情有时不免偏僻,便觉不大方。
这是僻涩一派。另一派出于元、白,作诗如说话,嬉笑怒骂,兼而有之,又时时
杂用俗语,这是粗豪一派(12)。这些其实都是杜甫的鳞爪,也都是宋诗的先驱
;绮丽一派只影响宋初的诗,僻涩、粗豪两派却影响了宋一代的诗。

宋初的诗专学李商隐;末流只知道典故对偶,真成了诗玩意儿。王禹偁独学
杜甫,开了新风气。欧阳修、梅尧臣接着发现了韩愈,起始了宋诗的散文化。欧
阳修曾遭贬谪;他是古文家。梅尧臣一生不得志。欧诗虽学韩,却平易疏畅,没
有奇险的地方。梅诗幽深淡远,欧评他“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初如食
橄榄,真味久愈在”(13)。宋诗散文化,到苏轼而极。他是眉州眉山(今四川
眉山)人。因为攻击王安石新法,一辈子升沈在党争中。他将禅量大量的放进诗
里,开了一个新境界。他的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又长于譬喻,真到用笔如舌
的地步;但不免“掉书袋”的毛病。他门下出了一个黄庭坚,是第一个有意讲究
诗的技巧的人。他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也因党争的影响,屡遭贬谪,
终于死在贬所。他作诗着重锻炼,着重句律;句律就是篇章句的组织与变化。他
开了江西诗派。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说他“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
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他不但讲究句
律,并且讲究运用经史以至奇书异闻,来增富他的诗。这些都是杜甫传统的发扬
光大。王安石已经提倡杜诗,但到黄庭坚,这风气才昌盛。黄还是继续将诗散文
化,但组织得更是经济些;他还是在创造那阔大的气象,但要使它更富厚些。他
所求的是新变。他研究历代诗的利病,将作诗的规矩得失,指示给后学,教他们
知道路子,自己去创造,展到变化不测的地步。所以能够独开一派。他不但创新,
还主张点经陈腐以为新;创新需要大才,点化陈腐,中才都可勉力作去。他不但
能够“以故为新”,并且能够“以俗为雅”。其实宋诗都可以说是如此,不过他
开始有意有运用这两个原则罢了。他的成就尤其在七言律上。组织固然更精密,
音高也谐中有拗,使每个字都斩绝在站在纸面上,不至于随口滑过去。

南宋的三大诗家都是从江西派变化出来的。杨万里为人有气节;他的诗常常
变格调。写景最工;新鲜活泼的譬喻,层见叠出,而且不碎不僻,能从大处下手。
写人的情意,也能铺叙纤悉,曲尽其妙;所谓“笔端有口,句中有眼”(14)。
他作诗只是自然流出,可是一句一转,一转一意;所以只觉得熟,不觉得滑。不
过就全诗而论,范围究竟狭窄些。范成大是个达官。他是个自然诗人,清新中兼
有拗峭。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吴之振《宋诗稍》说他学杜而能得杜的心。
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感激豪宕,沈郁深婉之作;一种是流连光景,清新刻露之
作。他作诗也重真率,轻“藻绘”,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15)。
他活到八十五岁,诗有万首,最熟于诗律,七言律尤为擅长。——宋人的七言律
实在比唐人进步。

向来论诗的对于唐以前的五言古诗,大概推尊,以为是诗的正宗,唐以后的
五言古诗,却说是变格,价值差些,可还是诗。诗以“吟咏情性”(16),该是
“温柔敦厚”的,按这个界说,齐、梁、陈、隋的五言古诗其实也不够格,因为
题材太小,声调太软,算不得“敦厚”。七言歌行及近体成立于唐代,却只能以
唐代为正宗。宋诗议论多,又一味刻划,多用俗语,拗折声调。他们说这只是押
韵的文,不是诗,但是推尊宋诗的却以为天下事物物穷则变,变则通,诗也是如
此。变是创新,是增扩,也就是进步。若不容许变,那就只有模拟,甚至只有钞
袭;那种“优孟衣冠”,甚至土偶木人,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即如模拟所谓盛唐
诗的,末流往往只剩了空廓的架格和浮滑的声调;要是再不变,诗道岂不真穷了?
所以诗的界说应该随时扩展:“吟咏情性”、“温柔敦厚”诸语,也当因历代的
诗辞而调整原语的意义。诗毕竟是诗,无论如何的扩展与调整,总不会与文混合
为一的。诗体正变说起于宋代,唐、宋分界说起于明代;其实,历代诗各有胜场,
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这些争论是都不成问题的。

注释:(01)以上参用朱希祖《汉三大乐府调辩》(《清华学报》四卷二期)
说。

(02)“诗教”见《礼记。经解》。

(03)《与吴质书》。

(04)《咏怀》第一首。

(05)《诗品序》。

(06)《诗品》论陶语。

(07)原是贺知章语,见《旧唐书。李白传》。

(08)杜甫《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

(09)胡适《白话文学史》。

(10)《沧浪诗话》说诗的“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优
游不迫”就是“温柔敦厚”。

(11)白居易《与元九(稹)书》。

(12)以上参用胡小石《中国文学史》(上海人文社版)说。

(13)《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

(14)周必大跋杨诚斋诗语。

(15)陆游《文章诗》。

(16)《诗大序》。

文第十三

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
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官接着卦爻与年月
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
“断料朝报”(01)。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节的意思。卜辞的简
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辞
和《鲁春秋》似乎没有能够跳出卜辞的氛围去,虽然写在竹木简上,自由比较多,
却依然只跟着卜辞走。《尚书》就不同了。《虞书》、《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
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
也总在商、周之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史的发展,就是
叙述文的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
分也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做“辞”
;辞原是“讼”的意思(02),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
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的听两面儿的。这种辞也兼有叙
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时候,
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说更需慎重了。这
也称为“辞”,又称为“命”,又合称为“辞命”或“辞令”。郑子产便是个善
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教大国折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
引古为证,宛转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孔子赞美他的辞,更赞美他的
“慎辞”(03)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先教裨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
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儿他再加润色(04)。他的确很慎重的。辞命得“顺”,
就是宛转而有理;还得“文”,就是引古为证。孔子很注意辞命,他觉得这不是
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的说是办不了。但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
擅长言语(05),“言语”就是“辞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多指说
出的言语,命多指写出的言语;但也可以兼指。各国派使臣,有进只口头批示策
略,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他带着走。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时候总还得随机应
变,自己想说话;因为许多情形是没法预料的。——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
言”。“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
不用鲁语(06)。卜、《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也许不同些。
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
孔子说“辞”只要“达”就成(07)。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
少了说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08)。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聚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
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
;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
那时最重辩。墨子是第一个注意辩论方法的人,他主张“言必有三表”。“三表”
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
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09);便是三个标准。不地他究竟是个注重功利的
人,不大喜欢文饰,“恐人怀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说他“言多不辩”
(10)。——后来有了专以辩论为事的“辩者”,墨家这才更发展了他们的辩论
方法,所谓《墨经》便成于那班墨家的手里。——儒家的孟、荀也重辩,孟子说
:“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1)荀子也说:“君子必辩。”(12)这些
都是游士的影响。但道家的老、庄,法家的韩非,却不重辩。《老子》里说: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3),“老学”所重的是自然。《庄子》里说“大辩
不言”(14),“庄学”所要的是神秘。韩非也注重功利,主张以法禁辩,说辩
“生于上之不明”(15)。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也道:“君子进德修业。
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不但是在暗暗的批评着游士
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地批评着后来称为名家的“辩者”呢。《文言传》旧
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这几句话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

孔子开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从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种私家著作是《
论语》,却不是孔子自作而他的弟子们记的他的说话。诸子书大概多是弟子们及
后学者所记,自作的极少。《论语》以记言为主,所记的多是很简单的。孔子主
张“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们说话,大概是很质直的,弟
子们体念他的意思,也只简单的记出,到了墨子和孟子,可就铺排得多。《墨子
》大约也是弟子们所记。《孟子》据说是孟子晚年和他的弟子公孙丑,万章等编
定的,可也是弟子们记言的体制,那时是个“好辩”的时代。墨子虽不好辩,却
也脱不了时代影响。孟子本是个好辩的人。记言体制的恢张,也是自然的趋势。
这种记言是直接的对话。由对话而发展为独白,便是“论”。初期的论,言意浑
括,《老子》可为代表;后来的《墨经》,《韩非子。储说》的经,《管子》的
《经言》,都是这体制。再进一步,便是恢张的论,《庄子。齐物论》等篇以及
《荀子》、《韩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群经诸子书里常常夹
着一些韵句,大概是为了强调。后世的文也偶尔有这种例子。中国的有韵文和无
韵文的界限,是并不怎样严格的。

还有一种“寓言”,藉着神话或历史故事来抒论。《庄子》多用神族,《韩
非子》多用历史故事,《庄子》有些神仙家言《韩非子》是继承《庄子》的寓言
而加以变化。战国游士的说辞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风气,这开了后来辞赋的路,
论是进步的体制,但还只以篇为单位,“书”的观念还没有。直到《吕氏春秋》,
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统的书(16)。这部书成于吕不韦的门客之手,有十二纪、八
览、六论,共有三十多万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是卦数,六是秦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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