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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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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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张着大嘴愣了片刻,忽道:“这有什么难懂?都说出来不就明白了?他干什么只讲半句?烂在肚子里也不怕憋死!”
“兄台莫非不知道,历来考经义都是这般考法。莫说半句,哪怕只给三五字,也须阐发无误。”年轻人说罢,面有得色。
附近围观的士子们纷纷点头应和:“熟知经义,倒背如流,本是进完蒙学就要开始的功课。”
“那是。秉烛夜诵,寒窗苦读,没个三年五载,出不来这基本功。”
刻薄些的,已经开始挖苦讽刺:“临阵磨枪表面光,真上了场还不是一戳就断!”
“这位‘大水兄’,还请‘速逃’回去念几年书再来吧!哈哈……”
子释目送那人面红耳赤的离开,怜悯的摇摇头。心道:听得懂“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是发大水,肚子里算有点墨水了。大概是个半路出家顶了别人名字来面试的,栽在“倒背如流”上头。说冤枉也不冤枉……哪怕千年之后,也不知多少英雄考场折腰,栽在这四个字上头呢。
瞧了一会儿,正准备撤退,忽见一个人刚轰出来,又被里边维持秩序的都卫司士兵追到门口揪了进去。两个士兵拎着人往里走,提高了嗓门大声呵斥:“脚底抹油溜这么快,想逃‘点校钱’,没门儿!”
子释顺口问旁边的人:“什么是‘点校钱’?”
“你怎么这都不知道?”还是那个二十来岁的热心年轻人,“凡是非京籍蜀籍前科士子要参加秋试,都得通过礼部面审。所有面审者每人须缴纳五百文‘点校钱’。”
子释点头。心想:原来是报名审核费。这报名费不便宜呀,比人头税还高。
一个年纪大点的接道:“说是等着面审的士子成百上千,这大热的天,各位翰林大人一个个考问着实辛苦,朝里补贴有限,上头便下了这条命令。”捋一把胡须,慢条斯理,“眼下里边坐着的,哪一位不是饱学宿儒圣贤名士?平常等闲连一面也见不上,如今可是十几个齐聚一堂,近在咫尺,当面教诲——别说五百文,就是五百两银子也值哪!”
子释想:原来这位是个学术明星忠实粉丝。
又有一个插口道:“这‘点校钱’,不知哪个好编排的,给起了个名儿叫‘折桂金’。彩头吉利,也没人计较数目了。再说面审一旦通过,三个月廪赋便到了手。若得高中,从此吃皇粮当皇差高枕无忧,哪怕借钱也得交啊。”说话人自己就是借钱来的,语调里带着点儿愤愤。
“折桂金”——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果然好彩头。子释暗忖,起这名儿的人颇懂心理战术。
其实礼部一帮书呆子,几时想得出这种花样?不过是都卫司士兵和各衙门借来帮忙的小吏们不愿白干,几个头头凑一块儿喝花酒时发牢骚。恰好理方司巡卫傅楚卿在座,刚跟着户部的人收税回来,经济头脑大长,替他们支了这一招。
傅老大命硬,当日几番挣扎,死里逃生。瞅着形势不对,想起有个远房族叔在定远将军麾下任职,于是掉头进了封兰关。族叔看他一身功夫,又不愿在军中打熬,便荐到理方司做了个巡卫。从此傅老大放弃了山贼那份前途有限的职业,改行做官。他脑子灵,下手狠,为人老辣豪爽,在理方司这片新天地里如鱼得水,干得有声有色,和各司部一众同僚厮混烂熟。
傅楚卿收了两个月人头税,学会不少钻头觅缝雁过拔毛的新招,给人当起了参谋。要知道,所谓非京籍非蜀籍士子,多数是有身家无背景的主儿,捞了也白捞,不捞白不捞。就算过后其中一些人中了举做了官,谁还会回头清算当初报名的半两银子?这笔“折桂金”,礼部几个执事抽一头,剩下的大家伙儿就地瓜分。至于侍郎以上官员和各位翰林学士大人,厅堂里伺候舒坦了,没人会过问这些琐事。
对报名的士子来说,交钱既是上头的命令,便只有遵照执行的份儿。谁有资格有胆量去追究这命令到底来自哪个上头?
先前那年轻人把子释打量几眼,道:“你怎的还不去拿筹?这会儿去拿,今天都不一定轮得上呢。”
子释腼腆一笑:“我不知道要交钱……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来。”说着拱手道谢,转身要走。
那年轻人忍不住多句嘴:“你先把筹拿到,再回去取钱,岂非两不耽误?”
子释正要回答,就见几个士兵出来,在发筹的地方加张桌子,一个小吏坐到后头。为首士兵冲人群里嚷道:“交钱拿筹!现交现取!”原来因为有人面完就溜,他们吸取教训,改后端收费为前端收费了。
子释摊摊手,冲年轻人笑笑:“多谢兄台。”抬腿走了。
“哎——”年轻人差点脱口就说“我先借给你”,忽然想起对方素不相识,又咽了回去。
子释一边走一边窃笑。心说:“兄台好意。不过,我不是来报名的,我是——来考察市场的。”

几千士子聚集西京,多数住在城东“御连沟”西岸“芙蓉冢”一带。
御连沟原先叫做“雨帘沟”。赵琚到益郡之后,把昔日睿文帝南城潜邸修整扩充作了行在,这河水由城东向城南拐个弯儿与宫中湖泊相通,于是改叫“御连沟”。“芙蓉冢”传说是古蜀国芙蓉公主埋香处,后来成为文人骚客喜欢的游乐之地,文化产业也跟着发达起来。等待秋试的士子们自然旅居在此羁绊流连。就是那些住在别地儿的,也时不时上这儿来结朋识友,收集信息,切磋交流。
八月中秋前夕,有一天午后,“御连沟”西边“朱栏大街”把头最大的书坊“富文堂”里,进来了两位顾客。
正是人最少的时候,只有一个伙计脑袋一顿一顿在柜台后边打瞌睡。听得脚步声响,懒洋洋抬起头来。
书坊生意不比别家,用不着殷勤兜售,该上门的自然会来。朱栏大街上文坊书肆十几家,“富文堂”以品质庄重,印刷精良,门类齐全,价格公道而着称。店主尹富文本身就是有名的大藏书家和古籍鉴赏家,店内出售的很多书籍都经他手自刊校,逐张过目,故此信誉极佳。尹老板十分看不上那些走偏门的同行。他的店里从来不会出现什么《群芳谱》啦,《燕燕于飞》啦,《闺门幽艳列传》啦这种狎邪之书。更不会神神秘秘把客人拉到后堂,推销价格高昂的套色彩印春宫图册。
自从朝廷宣布今春重开科举,“富文堂”的生意简直红过六月里的日头。逃难流亡而来的读书人们,尽管圣人经典堪称饭碗,但是危急之中,毕竟没有谁会把这个砖头样的饭碗随身携带。再怎么自诩博闻强识,到了考试前夕,也不敢不温书复习,加紧诵读。年前刚得到科考的消息,尹老板就组织人力资金大规模刊印经史典籍,一口气卖出去几万册。到了八月,该买的差不多都买齐了,店里才慢慢冷清下来。
那伙计抬头看看,进门的是两位少年。前边一个头戴士子巾,身着青直裰,手里一把竹骨折扇,典型的书生装束。做生意的看人,向来先看穿戴。伙计心下嘟哝:“‘巾角少了坠,扇子没有穗,腰上缺了佩’——没油水的主儿,得盯着点儿。”
原来这时节虽然士子们甚至官僚富绅居家都是这般穿着,那细节处却很有讲究。穿这身行头的人,只要稍微有点经济实力,就会在头巾四角缀几颗明珠玉珰,扇骨底端拴几条丝绦锦穗,腰带下边挂几件金玉佩饰。眼见来人一身素净啥也没有,这伙计便将之划到穷酸行列,要防着他作窃书的雅贼。
后边跟着的那个衣衫更普通,个子虽然不矮,但尚未束发,还是个半大孩子。说随从不像随从,说书僮不像书僮——那士子身上一件值钱东西没有,也不像用得起书僮的样子。
正琢磨着,忽见年纪小些的指着架上一排书道:“大哥,他们这里居然有‘养正斋’点校的《诗礼会要》,十卷齐全,少见呢。”
“嗯。是不多见。”那书生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去,“后来修订的几处地方没变,看样子遵的是第一稿。”
伙计只觉这把声音传到耳朵里,好似迎面吹来一口过堂风,竟是说不出的清爽熨帖,沁人心脾。倒顾不上吃惊他说话如此内行,只不由自主盯住那个背影,盼着他回过头来,好仔细瞧瞧到底何等模样。谁知刚盯了两眼,就觉这背影从上到下一身的文雅秀气,越瞧越舒服,怎么也瞧不够,又盼着他还是不要转过来,好叫自己多瞧一会儿。
子释带着子周把两面架上的书略略扫了一遍,心想确实来对了地方。走到柜台前,跟伙计打招呼:“这位执事大哥,不知宝号掌柜在不在?”
伙计一愣神,直到他问第二遍,才起身应道:“在,在!”停了片刻,又想起来补充,“不过……掌柜不随便见生客,不知公子……”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写满字的纸:“可不可以请执事大哥将这几页文章呈给掌柜过过目?就说彤城李子释求见。”
“这个……我试试看。”
“如此多谢。”
叫出一个学徒看店,伙计捧着子释给他的那卷纸进了后堂。这边兄弟俩说说看看,一致认为这“富文堂”书籍虽然齐备,比起昔日自家“四当斋”差了还是不止一点两点。刚唏嘘感叹两句,伙计已经出来了:“二位公子,掌柜有请!”
过得大半个时辰,“富文堂”邢掌柜亲自把子释兄弟送出来。站在店堂里,兄弟二人行礼告辞。
邢掌柜一边回礼一边道:“最迟明后日,‘富文堂’必有答复。二位公子在家静候即可。”看看子释,忍不住再次劝说:“李公子,时值非常,机会难得。如今来西京应试的外乡士子,几家没有丧乱之祸?这丁忧守制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朝廷也没有提,你又何必……虽说孝心可嘉,唉……太可惜了。”
“多谢掌柜关怀。正是丧乱之下,未得全礼,兹以为念,但求心安。”
邢掌柜听到子释说“未得全礼”,心知定是父母死于战乱,连入土下葬都没能做到。他这一年里不知听多少前来买书的外乡士子提起兵刀之险逃亡之苦,却觉得眼前少年温文平淡两句话,比很多激愤之语要沉重得多。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把二人直送到大门外。
那伙计两只眼睛也跟了出去,见掌柜进来,道:“这大李公子模样好生斯文。”
“岂止模样好,学问更好。”邢掌柜赞叹有声,“王守一先生的策论文章,人家张嘴就来,跟御连沟涨水似的,滔滔不绝。我这就去见东家,若守一先生的策论集子能赶在九月前印出来,咱们‘富文堂’的门槛只怕都要踢破。”
“守一”是已故大儒、彤城太守王元执大人的号。王大人堪称天下文章领袖,士林中为表敬重,不称其官位,尊一声“守一先生”。守一先生文章好,尤其一手策论,写得理据充实,辞章精雅;法度井然,文质兼美,乃童生士子们学习模仿的典范。每出一篇,即争相抄录传诵,在东南之地风靡不衰。蜀州隔得远,王元执又不曾刊行个人文集行世,也就零零碎碎传过来几篇,得到的人都如获至宝。
邢掌柜听子释说能给他默出三十篇来,还加上越州士子中流行的一些注解心得,恨不能立刻就替东家答应下来。叹息着往里走:“咱们西京竟来了如此人物……这才真正叫江南才子!先头那些自我标榜的,算什么才子,我看多半是不出米的稗子……”

“富文堂”动作果然迅速。第二天一早就差了一名大执事带着伙计登门回访。谈妥条件,签罢契约,当场预支了五十两银子的润笔金给子释,只求他快些,再快些。这书早一天印出来,便早一天赚回白花花的银子。
兄妹三个从这天起,分工合作,流水作业,焚膏继晷,废寝忘食,编辑这部相当于后世“高考名师点评满分范文集”的《守一先生点石录》。点石者,点石成金是也。子释建议了这个书名,那大执事当即点头。这名字,深沉里透着嚣张,嚣张里饱含品位,再合适不过。
“富文堂”两个伙计就在院子里等着,每出来一篇,便轮班飞跑送回去排印。那大执事不无遗憾的对子释道:“按说这等好书,须雕版镂刻,细墨精装。如今事急从权,且木字活排,边排边印,下年重刊再说。”
中秋节那天,终于完工。书还在工坊里印着,尹富文便十分慷慨的差人把剩下二百两银子送了来。《守一先生点石录》为单行本,预计排印五千册,每册定价五百文。润笔金按十分之一提取,算是相当优厚了。时下一户中产人家年收入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子释这笔无本生意,做得过之至。送钱的伙计还顺带呈给他一张名帖,原来尹老板邀请李公子八月二十书成之日往“富文楼”一会——“富文堂”是尹老板的店面,这“富文楼”却是他自己的藏书斋。
卖书的广告贴出去刚两天,到店堂来咨询详情,希望预定的人已经络绎不绝。按照子释的要求,书中序跋除了盛赞守一先生文章,介绍编书目的,只署了“江南李生辑录”六个字。虽然邢掌柜说这书功德无量,王夫子早已魂归九泉,此举也算替先生立言于世,子释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何况初来乍到,本该低调做人,所以他坚决要求不要署名。
送走“富文堂”的伙计,子释把钱交给妹妹——现在子归负责管家,他和子周负责养家。
双胞胎曾认真追问大哥何以不去参加秋试。这年头,读了书不去应试,好比煮了饭不吃,缝了衣裳不穿,简直没天理。
子释道:“官场险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当年就是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才辞官归家……”
“可是前年的时候,爹爹本来就打算要大哥你赴京应试的呀。”
子释苦笑。老爹那一代人的心态真奇妙。自己做官做腻了,到儿子手上还是不由自主依着惯性走进下一个循环。当初李免少年壮志,盼着平步青云,并不曾琢磨这些。如今的自己光想想那宦海波涛,已然望而生畏。反问弟妹:“咱们三个人这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在一起过日子不好么?真要中了榜,谁知道发配到哪个角落里去做个芝麻粒小官——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话全无大道理。两个孩子想一想,却没有办法反驳。子归脑中灵光一闪:大哥若考中做官,必定要听从吏部调遣,不一定能继续在西京待着。如果长生哥哥来了,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又想起自己三人到西京快两个月了,长生哥哥怎么还不见来呢……
子周抓抓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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