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明显是压抑着怒气，沉声说道：“让他到你的帐子里候着，本王这就到。”
雅科比要见的是胤祥，其余人等自然是不能随侍的。
青容因黑火药而憋了一口闷气，仗着年纪尚小，一头闯进了帐子里。
雅科比老神在在，胤祥已然面色铁青。
青容贸然进帐本不应该，胤祥却是趁机缓了口气，将怒意生生压下三分：“本王重申，贵国理当交还阿睦尔撒纳的尸首，亦当就此撤军，谨守《尼布楚条约》及《布连斯奇界约》！”
青容眼珠子一转，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僵着的气氛登时被打破。
胤祥瞪她一眼，才要说她有失国体，青容便大刺刺地向胤祥见了礼，学着弘昼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地凑近了雅科比：“本王听说，大使最最擅长的便是外交？”
雅科比用生硬的汉语说了一声“谬赞”。
青容又是咯咯一笑：“本王的脑子还算好使，也记得诸位在西欧诸过开展外交之时，最基本的准则是——国家利益？”
雅科比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
胤祥闻言，放下微微抬起的手。
青容无辜地眨眨眼：“所以啊，为了国家利益，可以泼皮无赖、胡搅蛮缠，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凭借军威，对不对？”
“……我听说啊，外交是用最文明最华美的语言，骂着最下流无耻的脏话。”
胤祥蓦地抬眼。履郡王这是在提醒自己？
雅科比隐隐有些恼羞成怒的迹象，脸上却绽出个大大的笑来：“王爷此话怎讲？我今日来此，可是相当有诚意的。我听说大清帝国最讲尊卑礼节，为什么郡王殿下能在亲王殿下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插话？”
青容尚未答话，胤祥已微微后仰了身体，笑道：“履郡王是大清的王爷，亦是本王的弟弟，怎担得起‘冒犯’的罪名？禜琮，本王特予你交涉之权。”
青容一愣，继而大喜。
十三爷是在给自己撑腰？
“禜琮谢王爷恩典！”青容故意说得很大声，随后笑眯眯地望着雅科比，“听闻俄罗斯人才辈出，不知使者大人为何不去西方效力，反来我东方计较几个木桩子？”
够狠的！
青容虽不擅心计，可基本的外交功底还是有一丁点的。
雅科比狠狠磨牙，去西方的使者都是女皇宠臣；这位王爷是变着法儿提醒他的不受宠？
他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此事在中俄公文中多次提及；王爷为何不肯屈尊驾临理藩院查档？”
青容噎了一噎，他是在骂自己权限不够多管闲事？
“履郡王年纪幼小，如何经得起这等大事？”胤祥总算压下了怒气，慢慢笑了开来，“大使有所不知，履郡王现今也只有十五岁。”
才十五岁？！
雅科比愕然，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
趁着这时空档，青容笑吟吟地指指外头明晃晃的刀枪：“大使孤身一人来此，勇气着实可嘉呀可嘉……”
嗤！
雅科比鄙夷地望了青容一眼：就凭你们手头上那堆破铜烂铁，也想与我俄军较量？
败军之将！
胤祥微微蹙眉。
青容无辜地摊一摊手，将胡搅蛮缠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至：“我听说，俄罗斯自彼得大帝改革之后，凭借钢铁器械，可日织千万匹布；又听说，如今俄国人的桌上摆的全是中国茶……”
青容偷偷瞥了胤祥一眼。
“所以俄国的纺织品大量囤积，又缺少原料？”
胤祥总算醒悟过来：那孩子是在暗示他！
他仔细看了看雅科比，那人虽然面色如常，瞳孔却微微一缩。
青容咯咯一笑：“使者大人，西西伯利亚苦寒，你们也来往得辛苦，依本王看哪，恰克图可以停市了。”
看我不绕死你！
“你……”
雅科比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
青容在背后向胤祥比了个V的手势。胤祥看不懂，却也渐渐摸出了门道。此时见雅科比又要反驳，便趁机开口斥道：“胡闹！这等大事，哪是你一个小小娃儿决定得了的？”
青容嘿嘿一笑，摸摸鼻子，继续吊儿郎当地寻了张椅子坐好。
十三爷，您总算听懂了呀。
胤祥盯着雅科多，眸光狠戾凌厉，面上却是带了笑的：“禜琮不懂事，本王替他给大使赔罪。恰克图停市大大违背《布连斯奇界约》，当是要不得的。本国诚意已至，大使亦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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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飞鸟任天高 。。。
雅科比站起身来，向胤祥行了礼，掩下自己骤变的脸色：“亲王殿下，请您不要转移话题。我们刚刚一直在讨论遣送蒙古盗贼的事情。”
青容闻言，几欲吐血。
感情她刚刚绕了半天弯子，还是没把这事儿给绕过去？
胤祥冷笑一声，亦站起身来，凌厉之色更甚：“敢问大使，方才您对阿睦尔撒纳之事避而不提，便不是转移话题么？莫非大使阁下瞧着本王好拿捏，将本王做了猴耍？”
履郡王一通胡搅蛮缠，总算让他看透了原因所在。双方交涉数年，理藩院非但拿不回阿睦尔撒纳的尸首，反倒频频被俄国人抢了先机，看来对方这位大使的确造诣非凡。
胤祥微不可察地蹙眉，甘珠尔是怎么办事的？
“本王不介意立即上书皇帝陛下：恰克图闭市。”
闭市？
雅科比冷笑一声，颇有几分义正词严：“亲王殿下，倘若你我无法就此次交涉达成协议，那么我国枢密院和贵国理藩院的公文将永无止境地交换下去。”
倘若果真闭市，他们囤积的大量纺织品要销往哪里？
倘若果真闭市，他们面临的恐怕不只是几个小小的蒙古盗贼，而是蒙古人的大肆掠夺！
这笔买卖自然是不能做的。
“欢迎之至。”胤祥放柔了语气，眼中狠戾之色却更甚了几分：“本王亦‘欢迎’大使上陈俄皇陛下，重新议定中俄疆界界约。”
雅科比一顿，这位亲王殿下大约还不知道，喀尔喀蒙古不少王公已向俄罗斯投诚。
胤祥续道：“本王亦需提醒大使：我喀尔喀北疆诸部生计稍困，未必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西伯利亚地广人稀，有如鸡肋。”
雅科比面色陡变。
“未必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以指蒙古盗贼，也可以指蒙古王公私。通俄罗斯。西伯利亚有如鸡肋……他是在暗示俄国的东进政策是一张废纸，还是要将此间战火引至西西伯利亚？
难道这位亲王是在暗示他，这等装备落后的东方民族，竟能像欧洲诸国一般凶狠？
笑话！
雅科比定了定神，才要开口，便听见亲王殿下以淡漠的口气说道：“听闻贵国皇储并不得圣心，皇储夫人的信件甚至交到了前线的阿普拉克辛将军手中？”
雅科比终于脸色大变。
俄罗斯向来轻视清帝国，而清帝国也一直表现出了相应的傲慢和软弱，可今日这位亲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手里握有大量俄罗斯的资料，两国也很可能成为战场上的宿敌。
糟糕。
切尔内绍夫将军还在西线进攻科尔贝格，俄军主力也还胶着在欧洲战场；一旦东线发生激战，俄罗斯必定陷入两难僵局。
虽然清军装备向来落后，可留守东方的军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潮水一般的清军。
雅科比甚至猜测，亲王殿下刚才的傲慢和愤怒都是装出来的，旨在卸下的他警觉和防备，让他生起轻敌之心。
雅科比慢慢挤出一个笑来：“亲王殿下……”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
胤祥笑笑，续道：“本王体谅大使的难处。这样罢，本王将此事上达天听，撤回越境木桩，同时审理蒙古盗贼；俄罗斯亦可派人可旁听审案，大使以为如何？”
雅科比心中一凛。
外交之中，谁先让步，就意味着先放弃了主动权，也意味着更大的让步。
亲王殿下怎会犯了这等大忌？
不对！
一旦他们让步，自己必定也要让步。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惩罚蒙古窃贼，自己一方却是顾虑重重！……
雅科比狠狠地磨了磨牙。
胤祥咄咄逼人：“大使以为如何？”
他就不信，两国交涉之时，对方如此让步之下，他们还能霸着那贼子的尸首不放。
果然，雅科比黑着一张脸开口：“本使自会向女皇陛下阐明贵国的诚意，相信陛下会非常乐意考虑是否交回阿睦尔撒纳等人的遗体。”
考虑？
胤祥咬牙笑道：“相信女皇陛下会非常乐意采纳本王的提议，尽早就此事交换两国公文。本王非常感谢大使的诚意，也相信大使会尽己所能，履行承诺。”
一时静谧。
雅科比有些心烦意乱：怎的还不提闭市、交战之事？莫非方才亲王殿下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究竟要不要……
胤祥噙笑望着雅科比，悄悄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他有的是时间跟他耗。
帐外忽然传来三声枪响。
雅科比稍稍缓和的脸色再度阴沉了下来。
“实在抱歉。”胤祥微微蹙眉，“本王不能约束手下人等，倒教大使受惊了。禜琮，你去瞧瞧，也替本王教训教训那几个不听话的兵士。”
青容“哦”了一声，乖乖退下。
“不必劳烦王爷大驾。”雅科比明显猜到纷争又起，“本使也当告辞了。还望王爷好自为之。”
帐外忽然探进一个脑袋，青容咯咯的笑声再度传来：“使者大人，真是抱歉哪，方才是手下人在试枪——”
她拎了把新造的燧发枪进来，似模似样地道了个歉。
雅科比大惊。
那枪分明是崭新的。
他自然知晓清军缴获了不少战利品，其中必定有最先进的前突燧发枪。可无论如何，枪支必定是旧的。难道清军竟然果真造出了燧发枪？……不，绝不可能！一定是阿普拉克辛的手下坏事，丢了欧洲战场上新造的枪！
雅科比咬一咬牙：“亲王殿下，本使以为，恰克图闭市之事尚需商榷，边界争议亦需解决。我们不妨围着桌子坐下来，好好谈上一谈。”
上钩了。
胤祥弯起嘴角，笑道：“大使果然有诚意，本王会耐心等候大使的诚意。”
雅科比脸色黑到了极点。
倘若他交不出阿睦尔撒纳的尸首，那么诚意之说便纯属扯淡。
倘若他果真交出了阿睦尔撒纳，蒙古人凭什么相信俄罗斯比清帝国更强大？又凭什么归顺俄罗斯？
可恰克图……可西欧战场……
雅科比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字来：“亲王殿下所言甚是，本使会细心考虑的。告辞。”
俄使总算走了。
青容将那杆枪交给了胤祥，言道：“十三爷，您也太大胆了。底牌一掀，将来我们想要缴获战利品，可就难了。”
胤祥笑笑，反问道：“这便是本王的底牌？”
呃？
青容瞪大了眼：“您……”
“皇上已将最好的匠人拨了过来。”胤祥轻抚着黑黝黝的枪管，“你瞧不出来，这枪是新造的么？”
这可是意外之喜呀！
“况且俄罗斯的主力在西方，此时根本无暇东顾。若不趁机压压他的气焰，日后再要讨价还价，难如登天。”
胤祥跨上骏马，只带了两名侍卫，悄无声息地往北面而去。
此时正值三四月间，西西伯利亚冰雪未化，喀尔喀大草原上满是嫩芽。
工匠们虽然已摸索出了铸造枪炮的门路，可人手有限、钢铁有限、煤炭有限，根本无法大量铸造军械。近来几场仗双方胜负之数五五，俄方的注意力似乎渐渐东移。俄罗斯虽然交还了阿睦尔撒纳的尸首，持观望态度的蒙古王公也渐渐倒向大清一方，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苍穹碧野，一马平川。
胤祥倏地抽出三支羽箭，长弓满张，双腿紧夹马肚，娴熟自如。
嗖——
破空之声只有一次，不远处觅食的猛虎眉心、双眼齐齐中箭。箭矢透颅骨而入，已然气绝。
胤祥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男儿当开疆拓土，逐鹿九州。
男儿当齐家治国，兼爱天下。
纸醉金迷的满州儿郎，与其让他们优渥奢靡一蹶不振，倒不妨八旗铁骑北上、扬鞭策马，一身热血尽化皑皑冰原，效法先祖尽一场纵横厮杀！
“王爷。”
侍卫拖了猛虎过来，劝道：“王爷，此处为两国交战之所……”
胤祥微微颔首：“回去。”
这等热血豪情，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十年似幽似禁困死了意气风发的十三郎，怡亲王收了弓矢藏了鹿马，高居明堂恩泽家国天下。
跨下骏马高声嘶叫，西西伯利亚平原缓缓融着冰雪。
胤祥回帐之时，见傅恒等人商讨着请他回帐升香案，不由一怔。细问之下方才知晓，皇帝御笔题词以鼓舞士气。胤祥见到那熟悉的字迹，微垂了眼眸，掩下落寞之意。
四哥。
皇帝淋漓遒劲的墨迹跃然纸上：
烽烟大漠凛殇阳，战鼓旌旗恣北疆。
刀剑流霜弓马狂，又何妨？从此天山不复关！
胤祥哑然失笑。四哥果真是好兴致，竟填了首词送来。要知道，世宗皇帝的传世的墨宝里，可万万没有词这一说的。
当时四哥说什么来着……
“词曲婉转玲珑，本王瞧着，还不如诗呢。”
“烽烟大漠凛殇阳……”青容轻声念了出来，忍笑忍得辛苦：“皇上竟然会填词？……要鼓舞士气，诗才是最好的手段吧。”
胤祥微微一怔。
烽烟大漠……战鼓旌旗……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单调、五句、五平韵，这是《忆王孙》！
胤祥心里突地一跳，对胤禛这大刺刺的表述衷肠很是无奈，偏生心头却是暖融融的一片，丝丝缕缕地甜。
皇帝陛下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宣告占有权！
胤祥无意识地弯弯唇角，数日以来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