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李从善连忙还礼,又问了一句:“想必皇朝战事屡屡报捷?”
“此言不虚。”卢多逊答道。“大宋雄师已经在攻打英州了,英州一下,广州岂不成了孤垒?吾皇对陪邻之国历来待之以礼,可如果谁敢于无礼,神兵加之,顷刻之间,便成齑粉!”
李从善没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只是一味赞颂:
“恭贺大朝!恭贺陛下!”
“还有更高兴的事,吾皇特命下官来请贵使入宫呢。”卢多逊笑嘻嘻地说。
“入宫?”李从善心里有些茫然: 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何必要入宫去?可他又不便询问,稍作收拾,便跨马跟随卢多逊朝皇宫走去。一路上他还在琢磨: 该不是要为自己饯行吧?
二人来到宫中暖阁,阁中已摆下酒席。李从善以为自己猜对了,不由一阵高兴,因为他受不了中原的严寒。正思索间,赵匡胤走进暖阁,说了声:
“请!”
席间李从善见赵匡胤兴致甚高,一连饮了几大觥,不觉有些耳热。他几次想问赵匡胤是否放他回江南,怎奈赵匡胤、卢多逊一句接一句,半天他也接不上嘴。终于,趁卢多逊又擎酒杯给他敬酒时,他才忙对赵匡胤说:
“陛下,臣已多饮,该告辞了。”
“急什么?朕还有件好东西要让你看呢!”赵匡胤直言说道。
“不知是何宝物,让臣大开眼界?”
赵匡胤两手往案上一叉,朗朗说道: “朕是想让你开开眼界。”
几个人站起身来,阎承翰急溜溜碎步在前,将他们引进陈列赵匡胤御物的庆云殿中。李从善抬眼看去,问卢多逊:
“这是……?”
“朕不是让你看这些东西,来来!”赵匡胤一把拉住李从善,走到一副盔甲之前,问道:
“认得这副甲胄吗?”
李从善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来,盯着盔甲缓缓摇着头。赵匡胤告诉他:
“这是贵国虎将林仁肇的战甲啊!林将军久已对我朝心向往之,怎奈陈乔坚持与大朝为敌,鼓动林将军向朕发难。林将军不得已而从之,但早已私下将盔甲作为信物,约定不久即率大军过江渡淮。朕本不敢接受林将军的美意,怎奈林将军意志甚坚,朕奈其何?”
卢多逊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
“吾皇已将枢密副使的职位空出来,专候林将军一展宏图!”
李从善不听则已,听罢此言,忍不住打了两个寒战。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前凑了凑,翻开一扇衣甲,真真切切地看见内里绣着“唐国主赐”四个字。真的,是真的!因为这四个字他曾听李煜讲过。偌大唐国,膺此荣耀的只有陈乔等不足十人。
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原想此次出使不会有什么麻烦,单等自己回国以后,林仁肇等即可发兵攻取淮南了。没想到林仁肇暗怀奸计,从王兄手里骗取重兵数万,作为到宋朝投降的邀赏之资。不行,得速速回国,否则王兄祸不可测,国家祸不可测!
他神色慌乱地朝赵匡胤拱拱手,说道:
“陛下,臣打算近日返国,不知陛下还有什么话要嘱我国主?”
“回国?急什么?”赵匡胤回答得若无其事。
“陛下!”李从善毕竟年轻,很少经历如此突发的事情,所以嗓门提高,语调也显出一些急躁。“陛下大朝天子,一诺千金。陛下早就说过,择日为臣饯行。如今酒也饮了,话也说了,陛下为何爽其初言?”
卢多逊偷偷拨了拨李从善的胳膊,示意他不可激动。
赵匡胤扭头瞅着李从善,那目光十分犀利,让李从善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朕是好意留你,待与林将军相见之后,朕任你去留,绝无二话!”
李从善明白,眼下想要脱身回国,怕是比登天还难了。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即使自己无法回去,可以派一随从火速返回金陵,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林仁肇背叛的消息告诉李煜!
“楚公,吴越国世子钱惟浚也在京城,闲来可与他逛逛相国寺,闷了可与他对弈几局。请你相信,煌煌大朝,绝不会对使臣有什么不敬。”卢多逊款言说道。
李从善出了宫门,匆匆回自己下处去了。赵匡胤正与卢多逊相视而笑,阎承翰又报:
“晋王与凤翔节度使袁彦求见陛下。”
“宣。”
赵光义与袁彦双双进宫,施礼之后,赵光义站了起来,袁彦却长跪不起。
“陛下,臣袁彦是个粗鲁之辈,承蒙晋王宣布陛下的洪恩,臣受宠若惊,所以没等晋王先报,急着来谢恩,望陛下原谅臣这个愚夫!”
“哦,平身说吧。”
“臣多年来辜负陛下的信赖,立功不多,惹事不少,臣自知罪责难逃,本想前来自请诛杀,没想到陛下这么宽洪大量,不计较臣的粗野混账,还赏给臣那么多银子,臣,臣受之有愧呀!”袁彦说着,竟哭出声来。
“袁将军不必如此。”赵匡胤语气十分平和。“你一生为国效力,朕岂能不知?如今你年纪大了,朕怎么忍心还让你冲锋陷阵呢?你先歇息一程,日后觅到好风水,再建个新宅养老,如何?”
“谢陛下!”袁彦一连叩了七八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来,由于跪得太久,肥胖的身躯栽歪了一下,险些摔倒。“臣既然无官一身轻了,就放肆地在陛下面前多说几句吧。陛下,臣可是个大忠臣啊,臣从来就没想过要谋反,这话可以对老天起誓!”
赵匡胤也为之所动,不觉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说道:
“朕从没有怀疑你要谋反啊,大宋的将帅没有谁要谋反啊!”
“不对!”袁彦大声说。“陛下最信任的人里,就有要谋反的!”
赵光义听了这话,一下子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袁彦,不知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如今说也无妨了,那人死了。”袁彦又道。
“是哪个?”赵匡胤依旧保持着冷静,问道。
“臣还在曹州的时候,大名府符彦卿就派人对臣说过这个意思,臣当时就装病拒绝了。”
“哦?如此大事,你为何不向朕奏报?”
“臣不敢。因为符帅势力太大,到处都有他的亲信,臣怕还没来得及向陛下奏报,脑袋先搬家了,所以老老实实地躲在曹州。好在后来陛下英明,把符帅调离大名府,这事才算平定下来!”
心已提到嗓子眼儿的赵光义这才松了一口气。符彦卿的死对赵光义来说,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他是带着一大堆秘密离开这个世界的。至此为止,凡知道他曾欲逼宫的将帅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死了,眼前这个大傻瓜袁彦,还替自己把知情的伊审征除掉,他现在心里彻底踏实了。
“袁将军休要再胡说,符帅一向老成持重,不可能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一定是有人嫉恨他,故意往他身上泼污水!”赵匡胤压住袁彦,不让他提起此事。
从宫里出来,袁彦在几个禁卒的带领下来到姚内斌家属曾经住过的那座大宅,圣旨上所说的那些赏赐,都已由太监们送进宅来。他在院子里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才回到正厅廊檐下,对跟随他来的侍卒说:
“老袁如今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宅院,可笑不?”
枢密院为他安排下卫兵,甚至连伺候家务的侍女也没用他自己去觅。吃完饭天还没黑,他发了会儿呆,便和衣睡去,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快正午时才醒。
他在京城最想见的只有潘美一个人,趁着午后晴和,他跨上马,独自一人来到潘府。潘家守门人还依稀记得他,说道:
“潘将军没在府上,出征南汉了。”
袁彦有些扫兴,刚想走,又问了句: “你家主母呢?”
“主母在呢。”
袁彦进了府门,与站在厅前的萼娘见了礼,大大咧咧地反问:
“嫂夫人把我忘了?”
“怎么能忘了袁将军,你的大媒还是我做的呢!”萼娘笑着说。
一提到“大媒”,袁彦又想起钏儿,脸顿时拉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萼娘察觉出袁彦的情绪有变,小心地问了一句:
“钏儿妹妹还好?”
“不说她不说她!”袁彦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嫂夫人,你知道老袁今天厚着脸皮来到你府上是为个啥?”
萼娘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告诉你,老袁如今既不是官也不是将军,赵天子让我养老,我是个田舍翁了!”袁彦随萼娘进了厅,与萼娘并几而坐。“人老了,尤其是解甲归田的时候,就容易回想往事。今天我来这里,是想看一个人。”
“不知袁将军要看何人?”从袁彦的话里,萼娘听出他今天想看的人既不是潘美,也不是自己。
“想我老袁,既是大宋朝的将领,又是大周朝的将领。如今赵天子对我不薄,我已经谢过他了。可世宗柴皇帝,我还没来得及谢他!日子过得真快,一晃这么多年,如今那后主柴宗训死于非命,想拜也不知到哪儿去拜了,能拜的只剩下夫人抚育的潘惟吉了!”
萼娘这才明白: 如今的袁彦敢吐露真情了,他心里还在怀念着周朝对他的恩义。虽然小惟吉还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在袁彦眼里,他是周朝惟一的象征了。看上去粗鲁甚至残暴的袁彦,内心居然如此细腻,萼娘不由对他产生了一腔敬意。她说了句“袁将军且坐”,便走出厅去。过了一会儿,领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小惟吉由萼娘一手调教,很懂礼貌,见到袁彦,先叫了一声“大人”,随后便要行礼,袁彦一把将他扶起,顺势长跪于惟吉面前,叫道:
“恩家!”
惟吉被弄得不知所措,仰头瞅了瞅萼娘。萼娘抚着他的背轻声说道:
“只管听着!”
袁彦完成了一桩大心愿,站起身来,一双肥手搭在惟吉肩上,久久地看着这个孩子。萼娘也不多说,只轻轻推了惟吉一下,惟吉便出去了。
“袁大人放心,惟吉成人之后,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全告诉他。”
“这我信得过嫂夫人。望嫂夫人对这孩子多加保护,世宗皇帝只剩这么一根苗儿了!”袁彦说着,朝萼娘深深拜谢。“老袁这辈子要做的事差不多了。告辞!”
“袁将军,你还没告诉我钏儿如何了?”
“下件事儿就是找钏儿!”
“找钏儿?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袁彦边走边答。“不过这是老袁最后一桩心事,会找到她。”
他回到大宅,又睡了大半天,醒来之后,一副怔怔的模样。侍女见他醒了,连忙给他端来水盆,不大工夫,又端上饭菜。袁彦连看都没看,突然喊道:
“侍卫!”
两个侍卒应声跑进来。
“准备准备,明天随老袁到曹州去!”
第四十五回 李煜误杀林仁肇
从皇宫中出来的李从善回到住处时,已经注意到院子四周多了些溜溜达达的陌生人,他猜想这些人一定是赵匡胤派来监视自己的,现在想逃肯定是逃不掉了。他气急败坏地在厅中坐下,可又坐不住,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把林仁肇投降的消息尽快告诉李煜。
随他一同前来的车夫走进来,向他禀报:
“国公,方才赵贤王前来拜访。”
“什么赵贤王,去他的吧!”李从善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车夫碰了一鼻子灰,转身要走,又被李从善叫住:“你过来!”
“国公有什么吩咐?”
李从善像在绝望中见到了希望,一把抓住车夫的胳膊,说道:
“你赶快想办法回金陵去。”
“国公不回去吗?”车夫不知就里,疑惑地问道。
李从善也没回答,命他在这里候着,自己回到侧室,半天才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团素帛,悄声地把他在宫中听到的消息向车夫简单说了几句,然后说道:
“你把这团帛缝在棉衣里,驾着车子快回金陵,有人盘查,就说是回金陵运载贡物的。记住,到了金陵,务必把这封帛书速速面呈国主!”
车夫吓得脸色发白,问道:
“小人能行吗?”
“行不行也只有你了!你是车夫,谁会怀疑到你?”
尽管如此,李从善也知道要冒很大的风险,尤其是汴京城,想出去就很难,夜间闭城出不去,白天里也有守城卒盘查,更可恨的是藏在附近暗处的那些陌生人,也不是好蒙混的。车夫把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又过了两天,李从善才命他驾车出城。他目送车子轧轧走在街路上时,紧张得把大门关上,闭上两眼靠在门背上,口中喃喃念道: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他一路平安!”
事情并没有像李从善想的那么复杂,车夫一路上没遇到太多的麻烦,不到十天,便驰进了金陵城。此时的车夫像个脱了笼的兔子,发狂般将车一直赶到宫门之前,跳下车,对门吏大叫:
“快,快让我进去见国主!”
“你是什么人?”门吏大声喝问。
“我,我是从宋朝赶回来的,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呀!”
他再急也没有用,门吏还是慢悠悠地进去禀报。还好,此时李煜正在翻看奏牍,听说从善的车夫回来,觉得有些蹊跷,连忙宣进。
“怎么回事?”李煜劈头问道。
“禀国主,出大事了!”车夫把棉衣“哗”地一声撕开,忙手忙脚地把李从善写的帛书呈给李煜。“国主快看看吧!”
李煜接过来匆匆一看,双眉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将那方绢帛捏成一团攥在手里,让车夫说得再详细些。车夫语无伦次地把李从善对自己说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李煜愣愣地听完,也不发话,还是温进凑到他身边,悄声提醒道:
“国主,先让他退下吧。”
“哦?”李煜如梦方醒,说道,“好,让他退下,赏。”
这消息像一场噩梦,把李煜的心弄得烦极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渐渐冷静下来。近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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