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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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长安-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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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夷则这厢回到兵营里,看见武灼衣正缠着闻人羽聊天,闻人羽本来有点烦他,可这个人爽朗且有趣,听着听着也不烦了,二人算是冷落了晋王爷。夏夷则见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只好黑着一张脸直接进屋暖和暖和。他心想要是在晋王府也好,可以逗逗小公主,然而顺着公主又想到圣元帝,那点逗的心全都飞没了。
他们预备隔天一早便离开江陵城向北开拔,计划正是夏夷则与清和早些时候说的那样。今日夏夷则冷不丁见了清和,旁的感想一概没有,只剩下愧疚,仿佛自己果真是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于是开始一个人在屋子里琢磨自己究竟愧疚什么。
痴痴缠缠,哀哀怨怨,修道之途,他是一步也没走好过。清和自封一个俗人,俗人便带出来一个不成器的大俗人。夏夷则迷惑了,我不犯人,人偏来犯我,报复也不是,不报复也不是,究竟怎样才算对?
带着一脑袋问题,他长途跋涉到了敦煌。
这一路非常遥远,到城边时家家户户已张灯结彩准备过年。士兵经过一趟名不正言不顺且犯忌讳的转移之后首先要休息。李简倒大方,在后半途主动派人送去了通关公文,后来还准他们入城,令夏夷则简直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总之一通忙乱后,他们真成了李简的援军一般在敦煌城中落脚,开始品味沙漠风光。
李简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一个月间已经握了一手李据与突厥人互通往来的阴谋痕迹,现在正打算着把这位长兄连带突厥人一起赶尽杀绝,那么不成气候的三弟之事可以暂且放一放,得利用便利用,毕竟兄弟俩要对付彼此并不急于这外敌来犯的一个冬天。
也没有人要错过撂倒李据的大好时机,这二人算是在李简的导演下阴差阳错、浮于表面地结了盟。
夏夷则与他交接时很形式地问候过,两个人谁也没看谁。夏夷则抬起头便在李简身后寻见无异的身影,挺高大,显得扛住了风沙。
无异从谢衣那里听说自己在李简身旁的事早已败露,此刻虽有惭愧,倒是还算坦率。李简走后,夏夷则正憋了一路的邪火,邪火既从圣元帝、李据李简、清和那里来,自然也有无异过去隐瞒不报的份。他咬牙切齿地走到无异跟前:“乐兄,你行啊。”
无异偏往枪口上撞:“夷则,咱们其余的先放一放,这回先把突厥人打服了好不好?他们祸害边境百姓的场景我实在看够了。”
夏夷则一挑眉毛,“什么时候要来?”
“探子说那边已在点兵了,未见得会让咱们过完这个安生年。”
夏夷则心里犯嘀咕,总怀疑自己这回是上赶着来做好事。这一个月行军,他的消息也的确闭塞:“李据那边可有新动向?”
“他没事人似的在过平常日子。”无异流露出一点不安的神色,“就是这里奇怪。突厥人都要动了,他却不动。”
眼瞅着新年要到,探子那边还没有信,等待交锋不知何时降临的日子最漫长。无异更是一天比一天沉默,光在那里调试法阵,与他一起调试的还有谢衣从龙兵屿借来的一点人。他太较真,连和闻人羽都不怎么闲聊。闻人羽觉得奇怪,问夏夷则,夏夷则也不知道。
“听说狼王此次亦要出征,无异大约不愿意想这个。”谢衣看出他们两个的心思,解释。
“狼王?”
谢衣把之前发生的事简略与这二人说了一遍。他不甚敏感,过程中没有注意到闻人羽看他的眼神格外认真,差一点就要到失礼的程度。
听完夏夷则也不说话了,待谢衣去找无异后径自感叹一句,“乐兄亦不容易。”
他不期然撞见闻人羽的眼睛,那个神色令夏夷则一怔:“闻人姑娘,你……”
“啊?……嗯。”闻人羽回过神来,“没事。”
“闻人姑娘对乐兄……”
“——没有。”闻人羽打断了他,态度颇有点强硬。






第44章 天下第一逆徒
夏夷则到了敦煌之后与武灼衣打过商量,问他对形势如何看。因为二人的姻亲关系,加之武灼衣一向认定自己这个世代相仿的姑父十分英俊潇洒,不是凡人,所以别有一种死心塌地,有一说一。反过来,他既然得出“不妨观望一下”的结论,夏夷则也非常信任,听之任之了。
这个决策使得夏夷则得到一段空闲,开始关心起别的事情,比如由他一手拐带来的闻人羽。——万军从中一枝花,再能打,也是花。何况这朵花还是自己的老朋友,须得由自己亲自照拂着。
他并不真正了解乐无异与闻人羽的一段恋爱,因为那时他正忙着和阿阮腻歪。在他的印象里,那几乎就是无异剃头挑子一头暗暗热,又或者闻人羽太过识大体、懂分寸,总之姑娘那头是一直比较冷淡的。
后来无异一门心思扑到谢衣身上,这段没发芽的恋爱算作不了了之。再提及,于无异那儿就变成了“不一样,没法比”。
无异此刻正在努力工作,脑门在冬天还能出一层薄汗。他这副模样对旁人也就罢了,对夏夷则这种见惯了他懒散的人来说十分新鲜。起初是看着有趣,看到后来就有点佩服,等到敦煌到玉原的线路被他一步步真的垒起来、通信变得举步可达的时候,夏夷则开始觉得这位老友的能耐远在自己想象之上。
我与他能做到这些么?他反思了一瞬,眉头拧得格外深。
看在眼里的不止他一个人。李简不必说,连闻人羽和武灼衣都认为自己正在见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武灼衣因为同无异不熟,对这位定国公世子的敬佩表达得更加直白一些。他这份爽快以往很会传染,但无异没跟着他哈哈一乐。——这就不大像无异原先的作风。
有那么几个时候,夏夷则觉得闻人羽似乎想要走过去安慰安慰他,像过去一样,最终却没有成行,仿佛闻人羽对此事有什么顾虑。夏夷则对带兵打仗一点不通,太闲了,精神就格外往这些小事上跑。他注意到闻人羽这几日的眼神果真很容易飘到无异身上——以及谢衣,顺带的。
谢衣并不常出现在工事现场,如果出现,亦是无异卡在什么地方寻他来解决问题的,两个人白天正经到堪称严肃,怎么看都是一对普通师徒。知晓内情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夏夷则、闻人羽、以及夏夷则猜恐怕早就调查了一溜够的李简。
夏夷则孤身一人久了,忽然自顾自地对闻人羽有一点同病相怜。想得而不可得,世事大约如此,像无异那样运气好的少之又少。转念一想,其实无异也有不好过的地方。对天上那些神仙佬儿来说人人平等,生而难以强求,他有些理解师尊那种万事不温不火的态度。
后来他再瞧见武灼衣日日缠着闻人羽说闲话,也就不像司马卓那些人一样有种妹妹被猪拱了的邪气。大过年的,开心开心就好。如果阿阮还在,他或许亦在天涯某处,拥着她琴棋书画——阿阮不懂那些,定要闹笑话。思及此,夏夷则不自觉地对着自己笑了笑。
露草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他一直很想她。想到抬头遇见沙漠中的星空也别有一种滋味:星星不知他愁,他也觉得星星没有阿阮在身边时那样美。
在几里远处看星星的还有戳在土房门前吹冷风的无异。
他手缩在袖子里等谢衣回来。谢衣又在给他那支来自龙兵屿的私人小队安排事情,那些人个个视破军祭司为神仙大人,卖起力气来让无异看着乱吃醋,觉得是自己太没用谢衣才会另找他人。其实他知道这全是胡思乱想,不过私心到了一定程度,由不得他。
谢衣在黄沙大漠中仍有一派风清云淡,什么气候、冷热都不对他构成威胁似的,教无异一看见就定心,比什么安神术法都好使。无异忙了一天,可算等到人,拽他进屋子要起锅开饭。谢衣很难得地留在厨房,不动手,光在一旁站着算陪他。
无异从早上出门开始把一天的事絮叨了一遍,今天他找到了利用充能偃甲自动延长阵法维持时间的方法,是大收获,一边说一边自我表扬。这个法子的确好,因为在相对稳定的情况下,不用活生生的术士在阵法旁边盯着,一个偃甲用完了换新的便行,替换工作之简单连普通小兵都会——设想是李简提出的,李简自觉有些异想天开,然而无异很争气,最后真把它实现了。
他看不见谢衣正淡笑着。谢衣暗暗高兴,这个徒儿的器量很大,他很早便看出来,但真的在一旁目睹其成长又别有一番滋味。如果不是知道无异最近在他面前这种反常的健谈是种排解方式,他可能还要接他的话玩笑几句。
无异这一通演讲一直持续到连馋鸡都打着饱嗝伸出翅膀尖掏掏耳朵,他兴致勃勃地还要讲李简那里有个小探子如何大加夸赞他做的袖珍刀组好使。这件事讲到最后,实在没得可讲了,一双笔直的眉毛耷拉下来。
谢衣正在一旁借着烛光计算人力,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无异重重地一叹气,“觉得自己烦。”
他把玩着手上一个纸团,这个纸团被他拆了读读了团团了拆,已经好几天了。不用说,无异烦恼的根源就在这里。上面内容倒很简洁,是依明送来的,讲十天后安尼瓦尔将亲自领五千骑兵作为一支队伍南下的事。他把新偃甲给依明的时候,只希望他能帮自己照应老哥,没想到真把那小子笼络住了,平白多出一个探子来。
想想也对。依明只效忠安尼瓦尔一个人,不管突厥好坏死活,只要安尼瓦尔活得舒坦安稳便行。安尼瓦尔此刻是被气的孤注一掷,并没寄托什么理想在突厥那里。依明自认为他们与无异没什么大义上的冲突非要闹到兵戎相见,而要论谁能给安尼瓦尔舒坦安稳,除了狼王自己,恐怕也只有狼王的弟弟。
那边的事姑且不论,无异得了这个消息,是真的犯愁。
他数数日子,估摸着不用到初十就能等来这一场仗。李简那边打探来的更早,先遣队大约初七左右就会到达边境,那么后续大军的步伐时间也可以推算出来。既然无异手中的讯息里面只多了将领是谁,无异自觉这份内情不见得有非要通报李简的必要。
于公,报还是不报已经够他发愁的了;于私,里面这个内容更加难以消化。一天一天拖着,连路网上取得的进展也不能令他真正展颜。
他晕晕乎乎地走过去看谢衣正在写的文字,很不巧不是汉话,对这些鬼画符他无能为力。这么傻愣地看着倒是提醒了谢衣:“对了,无异,有空要不要学学烈山部的古语?”
无异嘟着嘴:“等我学会了,师父不怕我偷看师父写信?”
谢衣瞥了他一眼:“若什么东西真不想给你看,你以为自己有察觉的机会?”
“那可没准,”无异摇头晃脑,“过几年,我也是什么当世第二大偃师了,到时候师父未见得有能耐制住我。”
谢衣索性把纸笔放下了,回头与他说话:“为什么是第二?”
“第一是师父呀。”
“那不用过几年,我不夸张,”谢衣饶有兴味地瞧着他,“单论偃学本身,现在没人能与你抢当世第二了。不过你要说偃术的效用大小,那与一些术法方面的事挂钩,谁高谁低还要再议。”
无异光听见前半句,“啊?真的?”
“真的。”谢衣很觉有趣地对着他的眼睛,“偃学这一方面,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的徒儿。”
无异一瞪眼,然后大彻大悟,“对,对。我跟着师父算是白天黑夜耳濡目染,连睡都一块睡,纵是有个什么师兄弟也不如我偷来的东西多,何况我还没有师兄弟。”
“想要师兄弟?”谢衣不理他前面说话没大没小,“上赶着做你师弟的人很多,除了不少烈山部人,我看燕王爷最近也挺有兴趣。”
“哎?使不得使不得!”无异吓了一跳,“师父你不是说真的吧?旁人也就算了,我一刀一个把他们全赶出去;燕王爷以后没准要跟咱们开战呢,师父你收谁也不能收他呀。不行,我跟夷则都不干。”
谢衣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逗你玩。”
无异耷拉着脸,“师父,你千万别给我找师兄弟。你不找,我就已经很有危机感了。”
“危机感?”谢衣重复着问。
无异早已发觉谢衣在这方面没中原人那么多心眼,始终有些天然,而逼着无异用嘴说又显得小气巴拉。他思忖一会,干脆挨过去很缓慢地吻谢衣的唇,以示他的危机感全来源于此。他是个连师父都敢僭越地爱恋着的天下第一逆徒,所以做贼心虚,看每个徒儿都怕他们与他一样逆。况且哪有师父不爱徒弟的?连这份不求回报的传道之爱,无异都要自己一人独占。
谢衣被他单纯突然袭击式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躲,后来发现他是在发情也就算了。好容易得到一会能说话空隙:“……我是说你当真应学学古语,许多抢救下来的上古偃学记载……”
“我学,我学。”无异贴着他脸真诚地敷衍着,换完了空气又要从谢衣肺里夺。
一股大力蓦然袭上他的肩膀,是谢衣挑高了眉毛将他按到床板上,表情格外凛冽逼人。无异被威慑住了,半张着口没出声。谢衣很无奈,“还有没有点为人徒弟的自觉了?”他居高临下地问。
无异傻呵呵地一笑,“师父,我错了。”
“光道歉,死不悔改。”谢衣松开他,“你若心里难受就躺着睡,看书也可。不是我不惯着你,只是我也并非万能,这事还要靠你自己决断。”
他说完便把桌板拉近一些,继续对付他那些鬼画符,很宁静地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烛光摇曳,屋子里的颜色跟着颤了颤。谢衣抬起手来剪了烛心,过一会才烧稳了。他回到那个专注的入定状态里,四平八稳,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学者。无异躺在床上当观众,便想起他们在龙兵屿上时谢衣也是这样高高大大并沉稳地钻研的模样。那时他自己还很懵懂,不知一腔的不伦感情是否有个出口。现在他早已走出来了,回过头看,还是一如故旧。
无异其实是不必亲自上战场的,如此也可假装践行与安尼瓦尔的誓约。可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一点蠢蠢欲动的豪情。他真正发愁的,是他也想跟随千军万马,将突厥人打回老家,教他们再也不能年年与朝廷作对,榨取宝物、祸害边境百姓;使朝廷再不必隔三差五送公主和亲;令若夏夷则有朝一日真做了皇城之主,得以见到百姓安居,四海升平。
哪怕他将在战场上与安尼瓦尔面对着面。
“师父,老哥他真傻。”他咬牙切齿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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