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的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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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的罗曼史-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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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自己这一身脏烂,心里直难受。
  他很想记起很多东西,但却记不得。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都说得喝了孟婆汤,才能忘记今生事,他忘得未免也太早了些。
  实在无聊。
  四周寂寥,连个逗趣的玩意都没有。哪怕有只猫狗老鼠的,也比孤自一人躺在这好。
  一片静逸,突然打远处想起了小娃娃的声音。
  那声音稚嫩,哼的歌也没个调子,小娃娃由远至近,边唱便跳,本已经路过这片地方,硬是又跑了回来。
  他这才看清这娃娃。棉衣破烂,蓬头垢面,看不出样貌,就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胆子大,竟不怕死人,三两步跑过来,仔细看了半响,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玩意放在死人手边。
  「我爷说,你这样的,都是饿死鬼。咱见着饿死鬼,得分点东西行个善,积阴德,免得自己以后也成饿死鬼。这是我偷的肉包子,给你个,投胎路上充饥用。」男娃说话利索的很,又觉不妥,皱着眉头想了好大一会,掏出第二个包子,「喏,再给你一个吧。」
  男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怀里的包子全掏出来,挨个挨个的数,一共十个。这娃娃,得偷了一蒸笼。
  「两个不够的话…再给你个。」男娃把包子揣回怀里,又给了清临一个。
  「行啦,我走啦!」男娃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污雪,「你下辈子一定得投个大官,可别忘了小爷我!」
  尸体没法回答他。他想让这男娃,给自己擦擦脸,这脏的,实在难受的很。这三个包子,他是吃不得了。这男娃,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倘若他清临进了阴曹地府,能谋个一官半职,定然会为这男娃添一笔福禄。
  只是这男娃跑开十来步,又原路返回,看着地上那三个包子很是不舍,半响弓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包子,说:「我还是给你两个罢,这一个包子,可是我一天的口粮咧。」
  「两个包子,够你上路了吧?」男娃没等到死人的回答,自顾自说,「那就当你够罢,肉包子可管饱!」
  男孩说罢,蹦蹦跳跳走了。
  他只觉好笑,他这半辈子,应当是没挨过饿的,对这肉包子,可是一点都爱不起来。
  寒冬腊月,昼短夜长,才傍晚,天就黑了下来。
  他依旧躺在那里。仰头看着寂寞星空。没有云,没有星辰。皑皑白雪衬得四周洁净发亮,若没死,应当喝杯小酒,才不辜负这雪夜。
  时间缓缓流逝,他正努力回忆这世间到底有什么好酒,突然身子一轻,竟然漂浮了起来。
  他浮在半空,动了动四肢,发现竟然没有半点僵硬疼痛,再一低头,透过自己的手掌,看见自己的尸体,依旧躺在那里。
  他咽了气。
  终于死了。
  他看着这具尸体,即便肮脏破败,依旧不减那股气势,若把脸上污血擦净,应当也是个英俊男子。他只觉得可惜。这么个身穿战甲的人,本应该是死在战场上的,却落得曝尸荒野的下场。
  他现在只是缕魂魄,等了又等,却不见有鬼差来勾魂。
  他应当是阳寿未尽,偏偏冤死在此,无人超度,只得成为孤魂野鬼一枚。
  不勾也罢。
  他索性坐在尸体旁,等着看,这尸体最终,能有个什么结局。
  做魂魄,还是很有趣味的。他在一旁时而坐时而飘,能随意穿过其他物体,也不用担心会惊扰到他人,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触碰。他想把那张脏脸擦干净,却始终碰不到。
  他在想,这具尸体,是会被野狗啃了,还是被人发现。发现的那个人,会是打更的更夫,还是早起的农夫,抑或哪家游玩的孩童,兴许明天还能见到那个给肉包子的男娃。
  被人发现之后,是会被好生安葬,还是被丢进乱葬岗。是有棺材入住,还是直接被烧成一把灰。
  这问题实在复杂,他又有些隐隐期盼。希望自己的尸体,能遇见个好心人。好歹,把他的脸给擦一下。若能换身干净衣物,更是再好不过了。
  冬日夜晚安静的很,一直都没有过路人。他看着尸体,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腰封里倒是有个挂坠,可惜他摸不着,没法翻出来看一眼。
  他想知道,自己是谁。
  ………………
  三更天,飘起了小雪。
  若真是下了半宿雪,大清早的,更鲜得有人出来了。即便有人出来,他被埋在雪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罢。一埋多年,再重见天日时,就只剩一把白骨了。
  没人会记得他的生平往事,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就仿佛白活一遭似的。
  正想着,远处有火光闪现。
  他足足等了半柱香,那火光才近了。来者是个公子,提着大灯笼,撑着把油伞,看衣着,莫约是小富之家。脸被冻得通红,不停哈着气,倒是一脸愉悦——这是哪家不安分的小公子,大半夜偷跑出来玩。
  小公子溜溜达达走着,不急不缓,这瞅瞅那看看,像是瞧什么新鲜玩意。还差三五米时,突然定在那里。
  「呀!」小公子一声轻呼,赶紧跑了过来,把灯笼轻轻放在一边,俯下身探尸体的鼻息。
  「死了……」小公子叹了口气,「真是没赶巧…早来那么一会,兴许就能救一条人命呐。」
  小公子没有害怕的意思,在原地想了想,起身在四周找了些枯树枝,掏出火折子,想打个火,只是这些树枝浸了水,死活烧不着。小公子只得把树枝铺平,一屁股坐上去,念叨着:「棉衣湿了可就不好了,多冷呀。」
  「我平日最爱看鬼怪异志,心知惨死路边的人,都没得好轮回。帮你一把,也算积德。兄
  台,咱俩相聚在此,也算有缘,我就在这守你一夜,明早再送你一程。哎,可惜。」小公子托着下巴叹,「可惜可惜。」
  小公子不知道,尸体的主人,正在一旁坐着。他坐在一边,一直看着这小公子的一举一动,只觉得有意思,但不知道这小公子在可惜什么。
  小公子从包袱里掏出个酒囊,拿掉塞子,很不舍得似得抿了一口。
  「这可是我姐姐的女儿红,说是姐姐出生那年,爹埋在桂花树下的。我实在馋得紧,就趁爹不注意,挖了一坛出来,只剩这点了。倘若兄台你……还是不用了,外人喝了我姐姐的女儿红,可是要娶我姐姐的。」
  他在一旁,看这小公子,馋得像只讨骨头的狗儿,那眉眼与笑,透着灵气。
  「偷了姐姐的酒,被爹知道,无非是骂我一顿。这次偷跑,估摸着回去后,得被爹爹打一顿。」小公子很是苦闷。
  喝了酒,暖了身,这小公子开始唠叨起来,十足十的话篓子。
  一旁的鬼魂听了个十成十。真是啰嗦。他听了好大一会,才找到重点。
  这话篓子被爹娘逼着去考大官,他不想考,偏偏想当个手持长剑游走天地间的白衣侠客。这被爹爹压着去京城,临近了,才趁着半夜偷跑出来。
  「像兄台这般人物,才应当是大官吧。可惜,死前是这般光景。我嘛,就想纵情天地间,当个蚂蚱老鼠,也比现在强。只希望兄台你,早日投胎,不再受轮回之苦。」
  小崽子。鬼魂兄在一旁失笑。
  「看兄台模样,一定是个英雄人物吧……可惜不知兄台你姓甚名甚……诶?」话篓子猛一顿,盯着尸体的腰封,「兄台,我看一眼你的佩玉啊,不偷不偷,你千万别怪罪。」
  话痨小心翼翼把腰封里的玩意拉出来。那是块雕着老虎的玉。灯笼早已熄灭,没个火光映照,但雪地也明亮,借着光,也能看清个一星半点。
  这小公子皱着眉头辨认那复杂的字体,这次真是突然惊呼一声,呼道:「将军!」
  「将军?!」小公子赶紧捧了把干净血水,小心把尸体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看清面容之后,一个后退,「你是将军?」
  他看见小公子的脸上,怔怔落下泪来。
  这是唯一一个为他哭的人。
  将军?他在一旁也皱着眉,哪个将军?
  「将军……」小公子讷讷道,「…我…我还见过您呐…我,我不会认错的…」
  他皱皱眉头,想着,难不成还是个老熟人?可他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当朝护国大将军,十三岁出兵征战,一生胜仗无数……都说您叛军投敌了,怎么可能?」小公子急促道,「我是不相信您会做出那种事,但别人都这么说。我舅舅在朝廷当官,他也这么说。将军将军,您若是真投了敌,就不可能在这里啊,您到底——」
  小公子突然噤了声。
  「我忘了,您已经死了。」
  这小公子说的事,他是一点都记不得了。实在想不起来。
  小公子哽咽了起来,道:「您是不可能投敌的。是您功高盖主,当今圣上想毁了您罢了。我听爹爹与舅舅密谈,说这次大战,圣上令您屠城百万,您不从,才……」
  这样啊。他在一旁点点头。想拍拍这小公子的肩膀,却始终触碰不到。行了行了,都是死前的事了,他总归已经死了,以前乱七八糟的事,就全忘了罢。
  小公子抹了抹眼睛,说:「我不能找别人来帮忙下葬了,城里到处都有皇榜,说是万一有人
  抓住您,抓着活的就打死,抓着死的就鞭尸,把尸体送进官府,能拿不少悬赏。」
  小公子跺了跺脚,又急又躁:「我不会弄这些啊!!」
  相比之下,一旁的鬼魂兄就淡定许多。无所谓的。
  小公子跺着脚四处走,围着尸体绕圈,不停念叨:「就在这埋?不行不行,这地方哪能埋人啊。水葬?不行,万一被鱼吃了怎么办……火葬?不不不,将军怎么能火葬……哎!」小公子揉了揉脑袋,跪下身道,「将军,我先给您擦个身,换身衣服……您别怪罪我,您这样子,被人看见就糟了。」
  这小公子,真不怕尸体。
  小公子这次跑的远一些,来回几次弄了不少雪。费劲解开尸体的盔甲,破烂里衫,露出胸膛,和狰狞的伤口。那伤口往外翻着,泛着白,不再流血。小公子看着那伤口,竟然留了滴泪。小公子把雪捧在手心,捂成水了,再一点点擦着尸体。从面庞,到脖颈,胸膛,双臂。
  擦到下身时,小公子面露难色,道:「将军,冒犯了。」
  ……
  ……鬼魂兄在一旁,也很是尴尬。看着那里被摸来摸去,虽然自己没感觉,但总有些异样。
  小公子认真擦完身,从包袱里掏出衣物,给尸体套上:「这衣服会小些,将军您勉强穿着罢。」
  衣服穿好,小公子又给尸体整理了头发。弄完这些,小公子已经气喘吁吁。
  小公子来不及抹汗,抓过那把残剑,又开始在一旁挖坑。好在这土地都已泥泞,挖起来不是很困难。小公子挖了个不大的坑,把残剑小心翼翼放进去,又把盔甲和破衣也摆进去,才把坑用土埋上。
  「这些东西…不能被人看见,我也带不走……将军,若你有来生,记得把这些取走。」
  「将军,我得去找找,有没什么好地方,再去找农户借个家伙什。」说罢,小公子把伞放在
  地上,遮住尸体,冒着小雪便跑走了。
  他坐在一旁,守着自己的尸体,和那冒失公子的包裹行李。又过了两柱香时间,小公子才从远处跑来,后面还跟着一人,推着个小木车。
  小公子跑过来,和那看似农夫的男人一同把尸体搬上车。小公子的眼眶通红,还甩着鼻涕,对那农夫说:「多谢大哥。」
  那农夫显然不怎么识字,也没见过皇榜,见了这句尸体也没什么反应,只道:「人都走了,小兄弟节哀。」
  是小公子埋了他。连同那块证明身份的玉佩。
  虽然有些寒酸。
  小公子给了农夫好些钱,千万分感谢,还请求农夫,平日来拔拔草清清坟。
  ………
  农夫走时天已大亮,小公子浑身脏兮兮的,坐在土堆前,终于松了口气。
  小公子说:「将军,我就送您到这里了。若是以后有缘,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小公子又说:「如果下一世,能遇到将军就好了。我这一生的见识,是怎么都比不过将军的,若能听将军讲些所见所闻,那真是再好不过,讲讲塞外民风,战时趣事……不过若是皇家故事,反倒没趣了,都是能在史书上看到的。我倒更想知道,就在多年前的今天,某家的小生,做了什么事,哪家的小姐,看了什么书……哎,说笑罢了。将军,有缘再见吧。」
  小公子背着小包袱,把伞放在土堆上,说:「再给您最后遮一次雪……您是功臣,是忠臣,即便以后史书上没有您,我也会永远记得您。」
  小公子深深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站在土堆旁的魂魄,应了声,有缘再见。
  小公子没走几步,又跑回来,像是犹豫许久,才开口:「清、清临……」小公子只吐出个名字,又像是要哭一般,最终还是没继续说下去,匆匆跑走了。
  他在后面,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脑里那点混沌都没了。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叫清临。
  他投胎不得,也不想再回忆从前。孤魂野鬼就孤魂野鬼吧,飘荡于天地之间,我本自在。
  …………………
  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小公子了。哦,还有那个小乞丐。
  他走走停停,跟着那小公子,走了不少地方。他在小公子身边,一陪,就是几十年。这小公子,每逢雪夜,都得在院落的桂花树下喝坛酒。他姐姐的女儿红一早就送给了姐夫,他没得好酒偷,只得退而求其次,喝喝寻常的酿酒。小石桌上摆着两个酒杯,小公子斟满酒,举杯对着空气说,将军,敬您。
  小公子偷偷藏着将军的画像,还有那把残剑上的剑坠。剑坠是白玉小玉老虎,碎了一半,上面染了血,褪成暗红色。小公子把那半只小老虎,戴在胸前,每次一看,都能看个半响。
  但这小公子,却再没去过那坟头。
  小公子没考功名,不过也没成个侠客,而是当了个酒坊老板,把他爹气个半死。媒妁难违,小公子娶了房小娇妻,二人是肚子里的娃娃亲,娇妻比小公子还小上那么三岁。夫妻俩生活美满,不出两年,就有了个闺女。
  小公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早已在多年前的雪夜,与那个将军,成了莫逆之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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