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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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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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城(9)
她抵触而警备地抬起头看我,我瞬间低呼出声。她问我说,你是谁。她说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知道永康里在什么方向吗。我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并不是权倾朝野的皇后贾南风。她是那样的迷茫无措,而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贾南风,大概终其一生也不会显露出那样的表情,或者,她曾经有过,那是在很久以前,就在我还不曾来到洛阳,而她会和司马衷一起抚琴的时候。
兰汀的父亲是一位过气的乐师,靠在一些死丧取亲的日子弹奏不知所云的曲子谋生。我听过他的琴,和司马衷比起来,如同嚼木般索然无味,只是锵然作响。他自称来自遥远的东海郡,在战乱中流落到洛阳。于是我毫不怀疑他到过管城,当他在流寇乱臣中瑟瑟奔逃的时候他一定经过了管城。无论如何,我必然见过他,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坐在落木堂前的台阶上无所事事,观看来往的车马时我一定见到他和他的女儿兰汀。或许他就是那个抱着我哭泣的乞丐,或许他就是那个被我父亲斥责的求药不成口出恶言的旅人。而兰汀,我想她就是在管城时我一再幻想却又始终缺少的那个玩伴。我本应该与她相识,让她从此留在管城,同我一起长大,但我却错过了她,冥冥中转身与她错过——在管城的大道上,洛阳的权贵游山玩水,旖旎而过,而那些流浪的人,则面无表情地走向洛阳。
在映远园中,我邀她与我同赏将逝的梅花。兰汀饮下一壶女儿红,酩酊大醉。她与我年龄相当,家境贫寒,却如此心思单纯无忧无虑,让我嫉妒憎恨,却又不得不喜爱她。我于是相信,在我来到洛阳之前,司马衷和贾南风曾经彼此爱恋着对方,那时候的贾南风就似此时的兰汀,眼睛清明,笑容灿烂,一无所知,却又充满不羁的梦想。她对我说,杜彻,我最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方的雁门郡,在晋国的边界之上,靠着更北边茫茫的拓拔鲜卑的部落,你骑过马吗。她问我,是真正的属于北方的高头大马。她醉眼朦胧地对我微笑,笑颜中有不经意的娇媚。而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明白她还是个孩子,想入非非,以为世上处处都如洛阳般歌舞升平。
为此,我怀疑着他父亲的话,他们是否真的在战乱中流浪,是否真的奔波过滔滔千里的土地,她是否看过那样娇艳炽烈的阳光,在阳光下,死伤的士兵和马匹,无论是北方的马,还是南方的马,流寇,土匪,入侵的外族,起义的游民,这些人在晋国虚弱的土地上撕打纷争,同皇宫中优雅血腥的斗争相映成趣。而晋王司马衷,他躲在皇宫中弹奏靡靡而悠然的乐曲,放任着天下,如一匹受惊的野马,踏过无数隐士高人的叹息,向着滚滚的东海奔腾而去。
我有理由相信,在遥远的道观中,我那逃亡的哥哥杜善,他眉清目秀,超凡脱俗,心地善良慈悲。因为我是如此的狡猾多疑,阴郁偏执。我在洛阳白粉掩盖,高屐作响的舞台上像一条蛇那样小心翼翼地生活。比起那管城中年幼而忧郁的少年,我的脸孔已经不可避免的缺失。但是我无法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是我的婢女秋红递过竹蔑让我承受鞭打的时候,或者是皇后贾南风对我遥远而若有若无的微笑让我颤抖失措的时候,洛阳就像这些不可言说的,奇异残暴的女人,把我的脸孔夺去了。
而兰汀,她是整个洛阳中唯一与管城有关的人。她不懂音律,也不精女红,她甚至对坊间的任何传说一无所知。她纯洁的眼睛路过管城,但她从未见过任何阴谋与杀戮。她若一个男子般爱那些同样无知的美酒。我把我的父亲杜连山留下的酒从地窖出搬出来给她喝,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我看着她喝着那些酒,像一个鲜卑女子那样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北方,骑上真正的骏马。她有时候问我说,杜彻,你真的是一个贵族吗。我说,是的。我微笑。
我遥远的祖先被那遥远的帝王封官授爵,然后龙奴宾天。可是,他很快死于非命。而他的子孙继承他的爵位,却代代为史官,在皇宫中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真相。不得好死。
管城(10)
我告诉司马衷我和兰汀即将举行的婚礼并请求他允许我告假归家一段时间。他沉默不语。最后他说,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昨天,死在金墉城中。他笑了,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他是别人的儿子,终于将要离开我,而你,也是如此。我对你推心置腹,将你视为知己,可你依然要离开我,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明白,大凡世间女子,如花美眷,都将烟消云散,她们都不可理解,最终心如蛇蝎。你真的愿意为了这样的女子离开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维持着沉默,注视着他。
他看着我,最终笑了并且抚摩我的脸颊。说,你去吧。若你觉得她真的不会背离你,你就去吧。他弄响一曲我从未听过的音律,有着回环婉转柳暗花明的调子。他说,你喜欢这曲子吗。那音律高入云霄然后留恋而落。他说,你相信吗,这就是嵇康所做的那天下绝唱广陵散。竹林七贤的身影早已经消散,可这就是他留下的曲子,在皇宫深宛中。他哈哈大笑。他说,你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讽刺。这天下的隐士死的死,逃的逃,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即使无人知晓。他笑得咳嗽起来,琴弦崩然断裂。
我问兰汀,你会离开我吗。她说,或许会。她神情肃穆地凝望远方。她说,当有一天,我厌倦了洛阳,就骑马北上,去雁门郡,寻找遥远鲜卑人的踪迹。我微笑并且亲吻她的头发,我说,你真的会那样离开我。她看着我的眼睛,终于笑了,那笑容灿若桃花,她说,杜彻,若有那一天,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我愿意和她一起离开,等到这洛阳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她的虚弱,等到那通往北方的茫茫关河足以我们度过,我便和她一起离开洛阳,到北方去,奔驰在骏马上,把所有的真相忘得一干二净。这来自东海郡的女孩,她澄然洁净,明媚绚丽,而我是如此明白着她的骄傲和稚气,我明白她不会离开我,独自去北方,因为她无法去北方。她还是个孩子,即使她充满幻想,但若我把她遗落在通往北方的驿道上,她只能像我初次见她的时候那样低声哭泣——这就像,她其实也明白着我,明白着高傲年轻的史官实际上是那样的苍白软弱,羡慕着,她能够放肆的哭泣。
但她终于离开了我。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无论她是为何离开,无论她是否自愿离开,在最终的命运里我却不是那个可以陪她去到雁门郡的男子,在洛阳我迅速地离开童年,但是我却从未真正地长大,我只是被迫长大的一个孩子,浑身带着拉扯撕裂的疼痛,带着洛阳粉脂气的阴郁,从未寻找真相,也从未明白那些真相,它们都藏身何处。我再次把希望寄托给我的哥哥杜善,他是那样的明朗善良,他会带兰汀离开这里,离开南方,去到北方,他会去追寻那无人可知的真相。我愿有朝一日,他会遇见不知去向何处的兰汀,他会成为我,陪伴她,看她微笑,在元夕节的时候寻找到失落的她,并且带她回家。
永康元年,掌管禁军的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兰汀在这场巨大莫名的动乱中不知所踪,而随着她的消失,那和她有着相似面容的皇后贾南风也消失了。她被司马伦流放金墉城,吞金而亡,她的亲信党羽纷纷遭到株连被杀,无一幸免,而她的儿子司马寒,因为被过继给失宠的德妃,则死里逃生。赵王司马伦自封为相国,总揽朝政。
晋王司马衷依然隐居在皇宫深处,装疯卖傻,在心中不负责任地嘲笑着这无知的闹剧。他面无表情地饮下壶中的酒,他说,她死了。我明白,就像他最初告诉我的,她害死他的儿子,而她最终也被她自己害死了。她喧闹着登场,又黯然退下,在司马遹死去的金墉城中死去。她和他的灵魂最终纠缠不清。
我在洛阳寻找着兰汀,却终于不得不明白她已经离开。整个洛阳,已经彻底地和女人无关了。她不再是那个弄妆艳抹的女优,不再搔首弄姿,她彻底地衰老,随着贾南风的离去而失去了她真正的主人,只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男子,或掩面沉沦,或纵酒佯狂。洛阳被他们粗暴地奸污却只能哭泣,在她体内的最后一丝温柔离去了,她同那些与相国司马伦寻欢作乐的女子一样,在男人的酒嗝中迷失。
管城(11)
而我那些久久未见的同僚,再次匆忙地处理着这让人惊讶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事件,不再慌张,他们同我一样,在洛阳离开了童年,离开了管城,成为阴暗狠毒的男子,对于真相的去向,不再知晓。
我问司马衷,你知道兰汀去了哪里吗。他说,杜彻,我早就告诉过你,世间所有的女子都是同样善变,不可相信。她会离开你,是因为她已经厌倦。他低头喝酒,而我,我看着他,我说,是吗。
我想起这一年的正月晦日,我和兰汀去洛水边踏青,空气中漂散着冬日离开的清冽之气,她对我讲到她的母亲,做一手好纸灯,她做的灯可以连连点上七七四十九天而不灭。她说杜彻你知道吗,传说中,最好的纸灯,能放到河里漂浮,即使从这里,一直漂流到极遥远的齐鲁之地,漂到大海,漂到我出生的东海郡,也依然长明如昔。她看着滚滚而去的洛水,眼神迷离,她说我突然觉得我就要离开你了,就像这江水一样,离开了,再也不回来。她忧郁的看着我,眼睛闪落出湿润的光芒。我握着她的手,并且对她微笑。我说,兰汀,这是不会有的事情。若你真的离开我,到那遥远的北方去,我便会渡过关河来寻找你,任它是如何的滔滔,我也会来寻找你,在寒冷广袤的北方。我会找到你,然后,陪伴你一直到我死为止。她终于笑了。她说,杜彻,我相信你的话,但是,离别既是离别,谁也无法阻止。我只想告诉你,若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这一定不是我的本意,我一定会思念着你,如春树暮云般挂念着你,我会像我的母亲那样制作无数的莲花水灯,逆水漂浮着,来到这苍茫的洛阳。
踏青的人群欢笑连连,酒香遍野,苟延残喘着洛阳最后的繁华。我看着乐师的女儿那明亮清朗的眼睛,告诉她说,我明白。
第二年四月,司马衷还未谱写完新的琴曲,就被押解着送往那熟悉又陌生的金墉城。赵王司马伦迫不及待的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永宁。而是年,外族入侵,流民暴乱不断。皇子司马寒刚过完他的第六个生日,便在他离去父亲最后的意愿下,成为我的学生。
他有一双与他的母亲极其相似的眼睛,面容美丽。端坐在桌子前,让我想到许多年以前的自己,来到陌生的洛阳,想念我的父亲陈寒碧,想念管城的土地。但我明白,司马寒还未学会想念任何人就已经被他们离弃。他是一个害羞优雅的小男孩,这或许与德妃处冷清淡漠的环境有关。他不调皮,非常安静。一整天一整天,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临摹着我吩咐他抄写的字,任窗外的黄鹂如何鸣叫,花朵如何芬芳,也不看上一眼。我沉迷于糊制莲花灯,即使是各种拙劣的样式和质地,然后把那本破旧的书拿给他抄写,上面有着眷写端正的小篆——我们在德妃冷清的宫殿中,大半天不见一个人。我若一个孩子般制作着大小不一的莲灯,而年幼的司马寒则老成而熟练地抄写着那他描绘了无数次却依然根本不知其意的符号。
新王司马伦在宫中寻欢作乐,排除异己,杀人如麻,他的权臣们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远方的番王们则蠢蠢欲动,急于起兵夺取美丽妖艳又无依无靠的洛阳。这些,都与我和司马寒无关。有时候,我教他念那些书上的字: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那时候我突然深刻地明白了司马衷,原谅他的装疯卖傻。木以不材而寿。他如此长久地生存下来,在这轰茫乱世,以大愚,见证着自己隐藏的大智。而那些太聪明的人,好像贾南风,和追寻真相的史官一样,最终不得好死。
我明白他的话却无法控制自己阴暗的颤抖的欲望,在这世上,生而有涯,而无论权利,或者真相,都若北海般无涯,以有涯寻无涯,最终,不得好死。
但许多年以后,司马衷也因为追寻真相服毒而死。
世间魔障或许无人可以逃脱,又或许,只有死后,我们在天空上向下凝望,才会发现,这世间,不过是一片模糊的苍茫,若东方朔留下的书卷中,神秘遥远的八荒之地,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罪恶。而没有人可以逍遥无为,可以脱离轮回。那些竹林中的闲士,那些传说中的狂客隐者,最终,都被自己莫名无奈的欲望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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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城(12)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年幼的司马寒,不在乎他并不明白我的话,我发现在离开兰汀和贾南风的日子里我一度变得若司马衷般不可理喻,我还告诉他,或许我根本就错了。或许错了和对了又没有什么区别。而他的养母德妃,站在窗外,微笑着聆听了我的话。她有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我们。她说,休息一下,吃点点心吧。
我如同一个隐士在德妃倍受冷落的宫殿中生活着,想象着贾南风把司马寒送到这里的初衷。我从鲜少见到的宫女或者宦官处得知,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以及河间王司马颙终于起兵讨伐司马伦,垂涎着洛阳,双方大战,死伤无数。
我看着庭院中花朵开放,或者柳絮飘落,想象着或许就在管城的土地上,血流成河,在我年幼时候曾经攀爬过的那棵树上,悬挂着某个死人的一条断腿,想象我的父亲陈寒碧,他是否依然不医治任何人,看着无数缺失了身体的人在落木堂前死去,而他关上大门,若帝王般离开。
我还知道在金墉城中的司马衷肯定继续构思着他的乐谱,任由这本应该属于他的天下腐烂流血,那些死人的惨叫最多在他未来的乐曲中增添几个高亢的音符。我想到那些无辜而年轻的士兵,他们离开心爱的女孩,离开故乡,为了不知道原因的原因战斗死去,或许他们中间,还有我的哥哥杜善,但他不会死去,他被敌人俘获,却又奇迹般离开,他青灰的道袍在战甲后面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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