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1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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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1至4-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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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无及,烦儿一行。
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
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
真伪。
    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坠,视之,
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
坠,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阖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
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
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
    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童首抵笥盖
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
耶?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
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
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
    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
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
掬梨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
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
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伐
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
空矣,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
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丰者,良朋乞
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又计曰:
‘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则顷囊不吝;刀锯临
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
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
情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一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
阴有归志。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
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酒壶分
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
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
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
“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
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
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
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
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
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本。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
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
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吾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
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
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一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
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辄入,勿逡
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
“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归。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
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
之。王渐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
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痰毒而畏药石,遂有舐吮痈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
旨,绐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
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长清僧

    长清僧道行高洁,年七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知死,
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坠毙。僧魂适值,翕然而合,
遂渐苏。厮仆环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顾问。大
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
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
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托以病倦,悉谢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
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
远涉。”不听,翼日遂发。
    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
“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
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
众唯唯。乃行。
    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曰:“我即汝
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
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
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三十,而辄
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
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
矣,况僧乎哉!”

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有
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
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然每至丰林茂
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
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窸窣作响,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
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
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
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
青。炫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
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
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
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
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
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还,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
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儿臂矣。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
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
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
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
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曰:“我久欲
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
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
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此后行人如常,不知二蛇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
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转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
顾,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
噬,遂怒出樵斧斫蟒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
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以行,途中
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悌弟如
此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习为常。一日夫妇,与妻共
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不肯伏,收
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一解人
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百人,役以此网利
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不堪雌守之
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乱摇
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甫饮
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直属匪夷之想。龙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人非
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女拟以剐;至于犬奸杀阳世遂无其
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雹神

    王公筠仓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人
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知,益
神之,诚意而往。
    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
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
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何处?”曰:“章丘。”公以
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
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
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俄延逾刻,极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
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
“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
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
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
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
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
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
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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