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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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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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吴还入城中,述弃疾之语,世子有曰:“国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虽未成丧嗣位,然既摄位守国,便当与此城相为存亡,岂可屈膝仇人,自同奴隶乎?”

  于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围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不能起,城中食尽,饿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御敌,楚师蚁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楼,束手受缚,弃疾入城,扶慰居民,将世子有上了囚车,并蔡洧解到灵王处报捷,以朝吴有当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几,归生死,朝吴遂留事弃疾。

  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时灵王驾已回郢,梦有神人来谒,自称九冈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觉大喜,遂命驾至九冈山,适弃疾捷报到,既命取世子有充作牺牲,杀以祭神。申无宇谏曰:“昔宋襄用鄫子于次睢之社,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辙!”

  灵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后,安得比于诸侯。正当六畜用之耳。”申无宇退而叹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遂告老归田,去讫。蔡洧见世子被杀,哀泣三日,灵王以为忠,乃释而用之。

  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阴怀复仇之志,说灵王曰:“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以晋近而楚远也,今王奄有陈、蔡,与中华接壤,若高广其城,各赋千乘,以威示诸侯,四方谁不畏服?然后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可以代周而为天子。”灵王悦其谀言,日渐宠用。

  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即用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不羹城,据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强于楚,指顾可得天下,召太卜将守龟卜之,问:“寡人何日为王?”太卜曰:“君既已称王矣,尚何问?”灵王曰:“楚、周并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为真王耳。”太卜爇龟,龟裂,太卜曰:“所占无成。”灵王掷龟于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区区天下,不肯与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灵王乃悦。

  诸侯畏楚之强,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

  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之命,修聘楚国。灵王谓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曰:“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灵王大悦。

  薳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吩咐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使之由窦而入。”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羸马,来至东门。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守者指小门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窦,宽然有余,何用启门?”晏婴曰:“此狗门,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王曰:“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

  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精选的出色大汉,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战,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

  将入朝,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

  就中一后生,先开口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何自桓公一霸之后,篡夺相仍,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

  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夫自周纲失驭,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曰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夫以晋文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强盛,子孙遂弱。庄王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尔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满面羞渐,缩颈而退。

  须臾,左班中一士问曰:“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十乘,去而违之。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讨贼,不下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晏子视之,乃楚上大夫阳匄、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孙也。

  晏子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固近谋。吾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今先君庄公,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昵。婴虽不才,何敢厕身宠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能则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贪位也。使人人尽去,国事何赖?况君父之变,何国无之,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这一句话,暗指著楚熊虔弑君,诸臣反戴之为君,但知责人,不知责己,公孙瑕无言可答。

  少顷,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夸矣。崔、庆相图,栾、高、陈、鲍相并,汝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出奇画策,无非因人成事,尽心报国者,止于此乎?”晏子视之,乃右尹郑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庆之盟,婴独不与,四族之难,婴在君所,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于保全君国,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哉?”

  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时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以愚观平仲,未免为鄙吝之夫矣。”晏子视之,乃太宰薳启疆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婴鄙吝乎?”启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固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君之宠锡,奈何敝裘羸马,出使外邦,岂不足于禄食耶?且吾闻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礼,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抚掌大笑曰:“足下之见,何其浅也?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草莽之士,待婴而举火者,七十余家,吾家虽俭,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宠锡,不亦大乎?”

  言未毕,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闻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代,今子身不满五尺,力不胜一鸡,徒事口舌,自以为能,宁不可耻?”晏子视之,乃公子真之孙,囊瓦字子常,见为楚王车右之职。婴乃微微而笑,对曰:“吾闻秤锤虽小,能压千斤;舟桨空长,终为水役。侨如身长而戮于鲁,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宋,足下身长力大,得无近之,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则过,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复对。

  忽报:“令尹薳痢吹健!敝谌司愎傲⒑蛑榫偎煲娟套尤胗诔牛街畲蠓蛟唬骸捌街倌似胫褪浚罹蔚靡钥谟锵嗉樱俊

  须臾,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遽问曰:“齐国固无人耶?”晏子曰:“齐国中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何谓无人?”灵王曰:“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惭其言,然心中暗暗惊异。

  使事毕,适郊人献合欢橘至,灵王先以一枚赐婴,婴遂带皮而食,灵王鼓掌大笑曰:“齐人岂未尝橘耶?何为不剖?”晏子对曰:“臣闻‘受君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赐,犹吾君也,大王未尝谕剖,敢不全食?”灵王不觉起敬,赐坐命酒。

  少顷,武士三四人,缚一囚从殿下而过,灵王遽问:“囚何处人?”武士对曰:“齐国人!”灵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对曰:“坐盗!”灵王乃顾谓晏子曰:“齐人惯为盗耶?”晏子知其故意设弄,欲以嘲己,乃顿首曰:“臣闻‘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则化而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至楚则为盗,楚之地土使然,于齐何与焉?”

  灵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将辱子,今反为子所辱矣!”乃厚为之礼,遣归齐国。

  齐景公嘉晏婴之功,尊为上相,赐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广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辞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见其妻,谓晏子曰:“此卿之内子耶?”婴对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丑矣。寡人有爱女,年少而美,愿以纳之于卿!”婴对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恶,可相托也,臣妻虽老且丑,然向已受其托矣,安忍倍之?”景公叹曰:“卿不倍其妻,况君父乎?”于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070回 
  第070回杀三兄楚平王即位劫齐鲁晋昭公寻盟

  

  话说周景王十二年,楚灵王既灭陈、蔡,又迁许、胡、沈、道、房、申六小国于荆山之地,百姓流离,道路嗟怨,灵王自谓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于章华之台,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为楚国之镇。右尹郑丹曰:“今齐、晋尚强,吴、越未服,周虽畏楚,恐诸侯有后言也!”灵王愤然曰:“寡人几忘之,前会申之时,赦徐子之罪,同于伐吴,徐旋附吴,不为尽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吴,自江以东,皆为楚属,则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痢啼⒎钍雷勇痪邮兀笤某德恚嗅饔谥堇矗斡隍K玻顾韭矶铰食等俪朔バ欤涑牵橥醮缶陀谇晕敝芫巴踔迥辏橥踔荒暌病

  冬月,值大雪,积深三尺有余。怎见得?有诗为证:

  彤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闲平地生银涛。

  千树寒巢僵鸟雀,红炉不暖重裘薄。

  此际从军更可怜,铁衣冰凝愁难著。

  灵王问左右:“向有秦国所献‘复陶裘';,‘翠羽被';,可取来服之。”左右将裘被呈上,灵王服裘加被,头带皮冠,足穿豹舄,执紫丝鞭,出帐前看雪。有右尹郑丹来见,灵王去冠被,舍鞭,与之立而语,灵王曰:“寒甚!”郑丹对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帐,犹且苦寒,况军士单褐露踝,顶兜穿甲,执兵于风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驾国都,召回伐徐之师,俟来春天气和暖,再图征进,岂不两便?”

  灵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来,所向必克,司马旦晚必有捷音矣!”郑丹对曰:“徐与陈、蔡不同,陈、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东北三千余里,又附吴为重,王贪伐徐之功,使三军久顿于外,受劳冻之苦,万一国有内变,军士离心,窃为王危之。”灵王笑曰:“穿封戍在陈,弃疾在蔡,伍举与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虑哉!”

  言未毕,左史倚相趋过王前,灵王指谓郑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坟';、‘五典';、‘八索';、‘九邱';,无不通晓,子革其善视之!”

  郑丹对曰:“王之言过矣!昔周穆王乘八骏之马,周行天下,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谏止王心,穆王闻谏返国,得免于祸。臣曾以此诗问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远乎!”

  灵王曰:“‘祈招';之诗如何,能为寡人诵之否!”

  郑丹对曰:“臣能诵之。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

  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灵王曰:“此诗何解?”

  郑丹对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于玉之坚,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适可而止,去其醉饱过盈之心故也。”

  灵王知其讽己,默然无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灵王意欲班师,忽谍报:“司马督屡败徐师,遂围徐。”灵王曰:“徐可灭也。”遂留乾溪。

  自冬逾春,日逐射猎为乐,方役百姓筑台建宫,不思返国。

  时蔡大夫归生之子朝吴,臣事蔡公弃疾,日夜谋复蔡国,与其宰观从商议。观从曰:“楚王黩兵远出,久而不返,内虚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机会,蔡不可复封矣。”朝吴曰:“欲复蔡,计将安出?”观从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独力不及耳。诚假以蔡公之命,召子干、子晰,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则逆虔之巢穴已毁,不死何为?及嗣王之世,蔡必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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