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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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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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迪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我不知道你回来,我只不过想试试……
楚小溪问孟迪找她有什么事情。孟迪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她晚上有空,能不能出来坐坐?楚小溪立即就答应了,她不会拒绝孟迪的任何请求,因为孟迪从来没有任何请求。
孟迪的述说十分平静,他提到杜仲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好像在说着一个昨天刚刚分手的人。他那种与己无关的语气,明显地拒绝着楚小溪作出任何震惊、怀疑或是惊慌失措的反应。他转述了自己与杜仲见面的情形,还有杜仲最后请求他转告的那些话。他的语速很快,显然不希望被楚小溪的任何提问打断,好像一旦停顿下来,就会再也无法续接上去了。楚小溪渐渐发现,孟迪在叙述的过程中,并未对杜仲加以任何评论,显然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让楚小溪自己来面对这一切。
楚小溪觉得脑子有些发晕,眼前一片混沌。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孟迪最后的一句话,令她怵然一惊。孟迪说:我给你打电话,其实心里希望你没回国,最好你不在H城,这样就等于你根本不知道。但是我又不能不打这个电话,因为我知道,这么多年,在你心里,你和杜仲的事情,并没有真的结束。
楚小溪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很快说:不,还是算了吧,我不想同他联络。那么多年过去,许多话都不是一下子能讲清楚的,越讲反而越讲不清楚了。再说,也没必要讲清楚了。她拒绝得很干脆,如果她听出自己口气里有一丝迟疑,她觉得自己就会被这迟疑所动摇了。
……可是,我倒觉得,他的内疚和歉意,是真诚的。孟迪小心地补充了一句。
你不知道,我怕的就是这个。楚小溪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希望他给我道歉,因为他不是故意的。后来我经历过那么多的故意伤害,倒觉得杜仲是个一心想救我的人。
孟迪笑笑说:也许这就是你们之间的错位。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杜仲说他再过两天也就回F国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遇的……
楚小溪打断他说:我后天一早头班飞机去B城,明天一整天,家里都有事,时间也排不开啊。
孟迪站起来说:那你自己决定吧,有事给我打电话好了。说完这话,他就告辞了。
楚小溪面对着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怔怔独坐,一时还没有从孟迪带来的消息中回过味来。她觉得杜仲真是个奇怪的人,每次出现都像个空降兵一样,突如其来神出鬼没的,实在是可气可恨。他杳无音信地失踪了二十几年,却像个转世的灵魂一样重返人间。好像这才是杜仲的方式——突然消失、然后突然出现。
时隔那么多年,但一切都依然清晰得像昨天一样。
那年冬天傍晚的暮色中,杜仲如同一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楚小溪的连队宿舍门口,冲着她发出一声粗重的呼唤。当她看清面前这个人是杜仲的时候,楚小溪又惊又喜,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不是杜仲的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杜仲说什么事也没出,他刚从H城回来,顺便来看看她而已。近两年没见了,也许是应该见一见的,总是在信上见面,他连楚小溪长得什么样儿都快忘记了。听了这话小溪松了口气就咯咯笑起来。杜仲把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皱着眉头说:小溪你怎么穿成这样啊?男的女的都分不清,我刚才差点不敢认你了。



11.接受再教育



小溪的眼睫毛上都是霜花,她揉揉眼睛低头看自己:一身黄不黄绿不绿的棉袄棉裤,臃肿得像一只大狗熊。黑色的棉胶鞋上全是刨粪时溅上的脏东西,一双厚厚的棉手套,像两只巨大的熊掌,指尖上却露着一个破洞,黑灰色的棉絮从洞里钻出来。她去摸自己的头发,小辫儿摸不到了,一顶狗皮帽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了整个脑袋,一条红得发黑的围巾缠在脖子上。小溪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说:咋的啦?这有啥不好?男女都一样嘛。你看你,这么冷的天,帽耳朵也不放下来,耳朵冻得通红,臭美呐你。
杜仲被她噎得把话都咽了回去。他好像很饿的样子,问连队几点钟开饭。小溪这才觉得,杜仲的突然到来,是一件麻烦的事。连队刚收工,宿舍里的女生们都要洗洗涮涮,她不能把杜仲带到女生宿舍去,可这么冷的天,也不能让他留在外面挨冻。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到连队食堂去吃饭,更是不合适,第二天就会有人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如果被人认为楚小溪交了男朋友,肯定会影响自己进步。小溪有些犯难了,她在心里怪杜仲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科研排的种子站,那里正在进行冬季育苗实验,封着炉火不会冷。自己有那屋的钥匙,不如把杜仲带到那里去,给他把饭打来,还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小溪让他等等,进宿舍去拿了钥匙,就把杜仲带到种子站去了。
小溪开门开灯,杜仲走进去,把手里那只鼓鼓的旅行包放在地上,然后摘下帽子,脱下军大衣,背着手环顾四周,就像检阅似地踱步点头,说你这儿还不错嘛。小溪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一件小棉袄,袖口上套着一副劳动布的套袖,已经洗得发白。那是他下乡前小溪送给他的东西,他居然一直戴到现在。小溪心里忽地一热,刚才的怨气也都消了。
杜仲的目光停在墙上,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色:哦,什么呀?这些都是什么呀!
小溪正在捅炉子添煤,抬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是连队赛诗会上科研排女生写的诗:齐心协力迎春播,播下种子播下歌,秋来粮食上纲要,革命青年喜心窝。
杜仲严肃地说:这也叫诗吗?开玩笑!这是标语。
小溪有些扫兴,却没功夫跟他争辩,便说:你就先待在这儿休息会儿啊,我去食堂打饭,要是过了点,食堂就该关门了。
你去你去。他挥挥手,开始专心地琢磨起小屋桌上的那些瓶子和育苗盒来。
小溪打了饭回到小屋,见杜仲正用手扒着育苗盒里的土。她说嗳嗳你干嘛呢,我们正在测试冬季出苗率,你别把我的苗碰坏了。杜仲头也不抬地说:哪有苗啊?都还没萌动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看,这叫做——我自岿然不动啊。
小溪放下饭盒,赶紧用手把土壤拢回来,一边按压着一边说:你看你,把我的土弄松了,这可不行。育苗最初阶段的关键在于镇压,镇压越紧,毛细血管就越畅通,水份就上来得快,发芽也快,没有压力是不行的,懂吧?
杜仲的脸色刷地沉下来,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镇压?连科研都用上这个词儿了?
小溪不理他,用调羹敲着饭盒说:饭都凉了,快吃吧。杜仲看一眼饭盒说:有菜吗?小溪说:有菜有菜,不过都是咸的。她打开饭盒,里头是几个黑面馒头,一撮没放油的咸菜丝儿,还有两块红腐乳。她笑了一下说:馒头夹腐乳,味道好着呢,我平时都舍不得吃,今天招待你,我算是借光吧。杜仲刚坐下忽然又站起来,四下寻找自己的旅行袋,从里头找出一包皱巴巴的东西递给小溪说:这是我给你带的,差点忘了。
小溪打开纸包,看见了几根生的香肠、一袋虾皮,一袋笋干,还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灰色的碎壳和黏稠的酱汁压成了一个饼状,散发出一种熟悉又难闻的气味。她说这是什么呀?杜仲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回答说:是皮蛋,对,是皮蛋呀,它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小溪又笑,说咱们就把它吃了吧,用调羹舀着吃,再把壳儿吐出来……
小溪觉得饿了,两个人一时顾不上说话就开饭了。没有酱油和盐,她和杜仲便就着皮蛋吃咸菜,再就着咸菜吃馒头,另一个饭盒里盛着酱油汤,杜仲喝汤的时候抿着嘴,一点响声都没有。吃了一会儿,杜仲突然哎了一声,站起来就冲到门外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嚷嚷着要找水漱口。说那黑面馒头里有沙子,把他的牙硌着了。
就你那么多臭讲究。小溪不屑地瞪他一眼。我们天天都吃这个。在农场,有黑面馒头就算好的了,我还没给你吃窝头呢。到现在我才发现,你原来有那么多顽固的资产阶级生活习惯。下乡两年多了,你是怎么接受再教育的啊?
杜仲不搭腔,用水桶里浇种子的水漱了口。两眼盯着小溪的脸,仔细研究起来。他说:嗳小溪,你的眼睛怎么啦?好像……怎么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了?我记得你原来两只眼睛都是单眼皮啊……
小溪下意识地去揉了揉眼睛,对杜仲解释说,那是去年冬天去苇荡割柳条子的大会战中,拉着满满一车柳条的牛车翻了,她被压在柳条子底下,一只眼睛的眼皮被柳条拉了一个口子,直流血。可当时大会战那么紧张,她坚持轻伤不下火线,简单包扎了一下,没去场部医院治疗。等伤好了以后,这只眼睛就变成双眼皮了。她强调说,其实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妨碍劳动。
杜仲用嘲讽的口吻说:好嘛,都成波斯猫了,还名贵品种呢。一边说着,站了起来,从旅行袋里掏出了一只小黑匣子。
差点忘了,吃饭是应该有音乐的。为了庆祝重逢,咱们一起听音乐吧。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音乐?小溪觉得这个词好生疏。在小溪的生活中,如今只有歌曲,没有音乐。这音乐也太奢侈了吧,再说,哪儿说变就能变出音乐来呀?



12.悲怆弦律



杜仲摆弄着手里的黑匣子,小溪看清了那是一只小小的半导体。杜仲旋转着开关,来来回回地调试着,半导体发出叽叽嘎嘎的噪声,根本就没有什么音乐。
看来你这儿干扰太大,信号不好。杜仲有些丧气。在我们那儿,什么时候都能听上音乐,清楚极了,就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似的……
小溪当时并没有留意这句话的意思。她急于想问问杜仲H城的情况,还得跟他说说农场的事情,比如农业学大寨的前景、知青运动的历史意义、还有自己的进步和成绩,以前的信上不好意思提,这次可以当面告诉他了。她问起了他父母的情况,问起了他在H城有没有去看冬天的腊梅。杜仲沉吟了一会儿说,他的父母大概这辈子也回不来了,他现在已经不再关心这件事了。他在H城也没有去看腊梅,因为他对腊梅也不感兴趣。他三言两语就回答完了小溪的问题,又开始调试那只半导体。
小溪气恼地问:你这也不关心那也不关心,你到底关心什么呀?
杜仲把手里的半导体扬了扬,努嘴说:这个!。
小溪说:那你跑那么远来看我干嘛?你跟你的半导体呆着好了。
杜仲说:那倒是不大一样的。你是个活人啊。
小溪收拾着饭盒,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好好说话呢?
杜仲连头也不抬:我来看你,就是想看看你,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也不回,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怎么样了?说那么多话干嘛?我倒是想让你听半导体,听听你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小溪满心委屈地嚷嚷说:没什么可说的,那你走好了。
杜仲总算把手里的半导体放下了,轻声叹了口气说:这只半导体,是我过15岁生日那天,我父母送给我的礼物,抄家那天我正好带在身上,没有被抄走,后来就带着下乡了,想不到还真是派上了大用。嗳,好啦,那我就跟你说话吧。你想说什么呢?
小溪赌气说:你跟我说说,这两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信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长篇大论,我没时间看也看不懂。
杜仲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他斟酌了一会儿说:我想些什么?你真的想知道吗?我一直在想,既然教科书上说,资本主义是封建主义的天敌,那么为什么还得使用农药呢?
农药?什么是农药?
与天敌相比,社会主义不就成了农药了吗。
你……你这样比喻太不妥当了。
有什么不妥?杜仲振振有词地说:天敌就是克星,具有天然的杀伤力,这是自然规律。而农药是人工合成的……
小溪气愤地打断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你也太……太……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儿。她想说“反动”,觉得太伤人了;说“过分”又太缺乏力量了。她觉得杜仲简直不可理喻,他此行来看望她,莫非就是为了兜售他的农药么?小溪气得说不出话。
突然间电灯就灭了,杜仲和她自己一下子都隐没不见了。在农场,停电是常事。黑夜像浓密的云层一样涌上来,她觉得自己像一艘潜艇似的,沉入到黑暗的水底里去了。她听见杜仲的喘息,杜仲说你别着急啊我有电筒呢。就听见他磕磕绊绊地走动、又翻动旅行包的声音,但电筒却迟迟没有出现。小溪摸索着走到屋角的窗台上,用手摸到了火柴和一根细小的蜡烛。她把火柴划着了,蜡烛慢慢亮起来,金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抖动,杜仲惨白的面孔从黑暗中浮出来。小溪忽然觉得,眼前的杜仲犹如一个石膏头像,线条僵硬而呆板。
蜡烛几乎就像一节小鞭那么长短,这儿的人都管它叫“磕头了”,说是磕一个头的功夫就点完了,虽然有些夸张,但能点的时间确实很短。就这样的小蜡烛,还得凭证供应。小溪想,饭也吃过了,又是停电,自己太晚回宿舍会造成坏影响,还不如早些给他安排个地儿住下。她正在琢磨着今晚把杜仲弄到谁那儿去睡觉,桌子上的半导体突然响了起来,把小溪吓得一哆嗦,蜡烛的火苗也晃动起来。
小溪听见了一个柔和低沉的女声,像房梁上悬挂的灰尘丝儿,在空气中轻悠悠地荡来荡去。那普通话的发音有些古怪,该用去声的,她发的是平声;该用上声的,她发的是去声;七高八低七上八下的,和平时收听中央台的广播员完全不一样。那声音尽管模糊而暧昧,小溪终于还是听清了大概的意思。那个女声说:听众朋友,你们一定知道中国那位最优秀的小提琴家的名字,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他亲眼目睹了中国知识分子遭受的悲惨命运,他本人也被审查被迫害被凌辱。前几年,他终于冒着生命危险,流亡到了西方国家,现在,我们为听众朋友们播放他著名的【思乡曲】……
那一刻小溪的呼吸都停止了。她像是听见了来自黄土高坡上的信天游,苍凉悲怆哀惋地揪人心扉;又如森林中流过的淙淙泉水、蓝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如轻风穿过峡谷,雪花轻盈地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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