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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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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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获得这“自由”大概没问题吧。
  可是突然一天,我被扣起来。
  事情弄明白后,我并不害伯。起因是六七年初最乱的时候,我弟弟一个朋友的父亲,是 北京一所中学的党委书记。他被做为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受不了,逃出北京来躲躲。我见他 困难,留他在我家暂住。我会烧菜,有时来几个老同学一起吃吃聊聊。一个多星期后他就南 下去扬州的亲戚家。运动高潮过后他回到北京的学校。他比较有经验,为了争取群众团结 他,就告发我,说我家有个黑组织。什么?忘思负义,不不,忘思负义在那时候是常事儿。
  我想,这事我有根,因为叫我组织什么我也不敢。折腾一段时间,内查外调弄不出证 据,就给我下了结论,说我属于那种“推一推、拉一拉的可以教育好的剥削阶级子女”,应 该“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把我放了。还发给我一枚毛主席像章。这是一种由市革委颁发 的毛主席像章,只有属于“革命群众”的人才发给一枚,相当于一种公民权,或者是现在的 身分证。我就戴着这枚像章高高兴兴和一个姑娘结婚了。
  结婚那天,望着我爱人,我还在想,从今天起,我喘口气儿也得想想别犯着什么,要不 就会对不起这个肯跟我这个穷鬼作伴度日的女人。可是没想到四月四日这个倒霉的日子正等 着我呢,我连这口气也没喘过来,结婚整四十天,六八年四月四日,公安局革委会突然来人 把我抓走,关进监狱。这回我怕了,我没犯任何罪,怎么会抓我入狱?我想是不是他们抓错 人了?我也不敢问,因为那时抓人是没错的。人好比养的小鸡小猫,抓起来,怎么能是错?
  一进监狱,就必需穿监狱的衣服和鞋子。一大堆鞋子扔在那里,我摘一双大小合脚的 穿。穿鞋时发现鞋帮上用红漆写着171号。我的心一激楞,心想坏了,我的犯人编号恰好也 是171号。命中注定我进来。这叫命运的暗示。
  当然,我还存在侥幸。因为我知道自己没犯过任何罪。谁知生活严峻得连侥幸也不给 你。
  我一连接受六次审讯,提审都是在深更半夜,问的问题极其奇怪。始终追问我一个问题 ——叫我交出手枪来。我想,这事肯定搞错了,不是我。我说,你们就是现在叫我出去弄一 支来;我都不知道到哪儿去弄。我从小在学校,出来工作还是在学校,除去在电影上,见都 没见过这东西。
  六次审讯后,不再问我任何问题,好像只这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
  我被放在狱里,天天学习。这种监狱的设备挺特别,屋中间摆着一条条矮长凳,白天犯 人们一徘排坐在上边读毛主席著作和政治宣传材料;晚上把一块块大木板往上一铺,睡觉。 门上有个巴掌大的小门,是看守的监视孔,只要小门一动,犯人们立刻正襟危坐。后来小门 改成—块水银镜子,上边划上道儿,镜面朝里。看守夜外边看得见里边,里边只能看见亮光 光的水银镜面,看不到外边,挺妙吧!这一来,犯人们谁也不敢再稍有懈怠了。有一次,我 站在门前一照镜于,吓了一跳,我的脸色好难看,惨白,腮也凹进去,左右两个明显的坑, 胡于老长,不像人样儿了。后来才知道,我传染上结核病。
  我想只要他们查出我根本没手枪,就该放我出去了。一准是弄错了人,除非有人诬陷, 谁呢?我是从来不会也不敢得罪人的。谁会忍心将我置于死地?再说北京的中学党委书记那 件事已经结案了。
  一天,忽然提审我,还是这手枪。
  我有点急了,说:“这事没什么可考虑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敢冒犯官方。谁料这预审员没发火,反而态度温和下来,他 说:“你别过早关门。我给你提个醒,你从玩具上想想。”
  我可奇怪了,这种生死攸关严肃的事,怎么扯到玩具上去?我说:“玩具手枪我倒是见 过,可您想想,我是当老师的,我也不能整天身上带个玩具手枪呀!”
  预审员今天真有耐性,他说,“别急,你再想想,能带在身上的。”
  我再一想,有!是钥匙链儿上那个小装饰物,两厘米大小,一个朋友送我的,是法国 货。紫铜上嵌有银丝,很好看。我说:“有一个,是钥匙链上的小坠儿。”
  预审员说:“对呀,你怎么不早交待呢?”
  我听傻了。难道为个钥匙链抓我人狱吗?难道我能用这小玩意儿犯罪?家家都有菜刀, 是不是也全都得关进监狱?我冲着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就把这问题写下来吧!”
  问题?满天乌云了,脑袭里也糊涂一团。我就把这小钥匙链谁送我的,哪年带在身上 的,哪时抄家被抄定购,全写了。他还叫我照原样画个图。他看看我这份“问题交待”,点 点头夸奖我说:“你这态度多好!”
  从我被捕到判刑,只问过这么一件事,再没问过别的事,一放就放了八九个月。
  开头我觉得这事弄清就该放我出去了。日子一久便纳闷,再久就觉得不对劲儿。有种灾 难感。好像我被一种很古怪的魔手死死钳住。这手是谁的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我逃脱不 了。
  果然,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天下小雪。有人叫:“171号!”我一出屋,许多全副武装 的警察就上来,使绳子捆起我,把我押上一辆大卡车,车上还有别的犯人,弄到一个大戏院 去公判。到了大戏院,我被命令站在一排犯人的头一个,那时头一个都是量刑最重的,大都 枪毙。我想,我完了,没意思了。说什么,喊什么,也没用。我是一只该宰的鸡。那天有两 个小细节很特别,在捆绑我时,一个小警察捏着我的手腕在袖筒里转了转,说:“勒得太 紧,你就说话。”车子在路途中,常遇到树枝,又是这个小警察对我说:“低头,小心树 枝。”那时是决不允许同情犯人的,但他说这些话并不背人。因此我想,我多半要被枪毙 了,按常规,枪毙前总要对犯人客气一点儿。事后我才知道,这完全出自他本性的善良。可 惜我当时那心情,已经不可能注意地看他一眼,记住他的面孔。
  法院宣判我的罪行,总共三条:
  一、思想极端反动。
  二、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和文化大革命各项政策。
  三、文革中,以其家为据点,收听敌台广播,为刘少奇鸣冤叫屈,企图组织反革命集 团。
  这三条,哪一条都是死罪。在我一片虚无时,只听台上叫着:“判处有期徒刑——二十 年!”
  我一听,才二十年?噢,又活了,没事了,那时并不觉得二十年多啊。
  判刑后,我校送到××监狱服刑。先要对我进行服法教育。他们问我有什么想法,我 说:“我就感觉,这张判决书是我的吗?这些事我一样也没有,你们怎么也从来没问过我 呀?”
  我总这么说,就是顽抗,给送到监狱里一个非同寻常的学习班,叫做“血肉横飞学习 班”。再不服罪就要挨打,血肉横飞,就这意思,凶吧?
  可是老实说,我并没挨过打。因为我的结核病已经开始大口吐血,天天带两个口罩,手 拿一个密封的塑料痰杯。—个多钟头吐一杯血。每次吐血时都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口了。
  关了我四个月,我还是没法认罪。一天军代表和管教科长把我叫去,我穿一件空心大黑 棉袄,手捧痰杯坐在一张凳子上。
  管教科长说:“今天你有什么只管说,想说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我说:“为什么预审时从来投问过我的事儿,都写在判决书上了?说我偷听敌台广播, 可文革时我家被抄得光剩下地板了,到哪儿去找无线电听敌台?要写上这条,还得叫我现在 去听才能算一条呀!我怎么认罪?您说。”说完我又咳嗽,一咳嗽喉咙就发痒,要吐血。
  管教科长给我一杯热水喝。他“哗哗”翻我的材料,然后一推给军代表,也不避我, 说,“看,又是这个!”
  军代表看了,没吭声,两人沉了半天。管教科长说:“判刑有出入,我们解决不了,现 在也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必需要过认罪这个关,怎么办?我说个办法,从今天起不 再提这个问题好不好?”
  我说,“不是我提,是天天总对我提这个。”
  管教科长说:“好,今后我们也不提了。我问你,你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能不能批判 自己的思想?”
  我说:“这有,能批。”
  管教科长说,“好,你回去准备准备,抓紧点儿。”
  转天,监狱召集所有犯人,听我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什么家庭问题呀,白专道路 呀,想成名成家呀,然后给自己上纲上线,扣一堆帽子。完事,管教科长就表态说:“他的 自我批判很深刻,挖掘犯罪根源嘛,你们给他提提意见,说他挖的深刻不深刻?”
  管教科长已经说深刻了,谁还敢说不深刻。这就算我认罪服法了,从“血肉横飞学习 斑”回到监号里。从监狱里的监狱解放出来,虽然没出铁牢,究竟大不一样。好像从十八层 地狱上升到第十五层地狱。
  我挺感谢这位管教科长的。在那时,那个地方,人性就这么表现。没多久,他调到市公 安局,可是我能被平反放出来,还有他帮忙。那是后话了。
  一个人被判刑二十年,根本想不到活着出来的一天。何况我的结核病已经扩展到全身。 肺结核、淋巴结核,腹结核,附睾结核……我快成了“核武器”了。监狱里的大夫倒是给我 认真治病。只要我不吐血的第七天,我就去挖防空洞。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既不是为了积 极表现争取早出来,也不是为了毁自己好早死。我已是四大皆空,心里相当平静了。你问我 靠什么为精神支柱,我没支柱。虽然我是政治犯,我却根本不懂政治,那时的政治犯,都不 是为政治而去“犯”什么,而是政治需要的牺牲品。我连自己为什么坐牢都不明白,哪来的 精神支柱?死活听凭自然罢了。
  老婆跟我离婚,妈妈来探监,我从来没掉过泪,不动感情,也不是故意不动,奇怪,没 了。这倒挺好。在那里边,有什么感情、希望、信念,都会成为自我折磨。我什么都不相信 了,人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唯一的消遣是写写字,把自己能背诵的诗文默写出来。 我叫家里人送些雪莲纸,打成线装书那样的八行格,用真草隶篆各种字体一张张写,自称 《古调陶然录》。
  陶然,也不是自得其乐。无所谓乐,有乐必有苦。想乐,也是追求;无追求,一片自 然。这是种以生为死、以死为生、生死相融的境界。没有这境界,我活不到今天,我身边多 少人疯了,傻了,病死或自杀!叹,我这些话,你听得懂吗?
  坐牢近十年,唯一给我印象深的是一个犯人,他原是公安局的一位预审员。
  他告我他坐牢的原因:一次,他接受处理一桩很特别的案子,是件轮奸案。被告都是文 革群众组织的一派要人,其中一个还是市革委会委员。
  预审过程中,他发现原告诉说被害事实时,一次一个样儿,前后对不上,他就以“证据 不确凿,不能立案”,向上报了。没过几天,上级一位大人物找他谈话说,根据形势需要, 哪个人定什么罪,哪个死刑,哪个死缓,都已经定了。上边有要求,要他执行。叫他不要 “反其道而行之”。谈话过后,他回家对老婆说:“我可能要出门很久,你别问我去哪儿, 也别找任何人打听我。”然后就带着被褥到办公室,打开那案卷,在上边写了四个大字“刀 下留人”。然后坐在被褥卷儿上等着。马上他就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抓起来。在那个所谓 “轮奸犯”被判刑之前,他先被判了七年徒刑。
  我原先还总觉得自己的案子冤,不能成立,总猜想到底怎么回事,听过他的话,我连猜 也不猜了。
  天下如此,何谓之冤?
  连冤都不觉冤,这才叫真正的超然世外。日子也过得顺溜了。以至感到“狱中才一日, 世上巳三年”。不知不觉,文革就过去了。
  七七年的一天,我正在院里放风,贪婪地晒太阳,掐虱子,拔胡子。那扇上边架着机枪 的大铁门旁有个小门房,有人在里边隔着窗子叫我名字。我过去,他走出来,原来是当年把 我从“血肉横飞学习班”救出来的管教科长。他看左右没人,就说咱们走走,走了半天,他 也没吭声,只是用手不断搓着他肌肉沉重的一张脸,搓得胡茬嚓嚓直响。待离人群远了,他 低声说了一句:“你赶紧写份申诉,我明早来取,还在这地方。”说完就定了。
  我怔住,站了半天。你看,这事儿,有意思吧。我写了张申诉,转天塞在他手里。
  我呢,遇到这事并没有多大震动。石落古井,波澜不起了。
  那申诉给了他一年多,没动静。如果我要是从那天起就满心欢喜,日盼夜盼,不是自自 折磨自已吗?
  这时我已经不干力气活了。在监狱的建筑设计室给一位当过建筑师的犯人当助手。我会 画画,帮他描图。突然有一天,管教人员来对我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你们家里来人接 你来了。”
  我去到管教科,哥哥弟弟都在那儿,见我就乐了。法院念了我的《裁定书》,就几句 话,说我“在文革的言行,构不成反革命罪,通过申诉和复查,宣告无罪释放。”然后把 《裁定书》恩赐一般递给我,又给了我十几块钱,一些粮票;一叠证明信,用于到派出所报 户口,到粮店登记粮食配额,到工作单位报到等等。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就出来了。简单得 和当初进去的情况一样,而且一样不清不白。
  回家的一路上,看到人流往来久别的人间,熟悉又陌生,亲切又奇怪。宇宙飞人回到地 球上也是这种感觉吧。到了家中,亲人的气息,一切旧时旧物,所有眼见的细节一下子都勾 起回忆,忘掉了的又都唤醒,我心里可有点骚动。我终究还是凡人,没成仙。可我没掉泪, 不是我心硬,面确确实适是心淡了。我的平静,大概叫家里的人吃惊不小。也许正因为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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