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自己为梨园名家，听到这些街头小曲，恐怕也觉粗俗难以入耳。”
“各有各的情致。”梅卿没有看他。
李镛一顿，皮笑肉不笑地揶揄：
“沈小姐，我看你从开席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动口，酒也很少碰，是胃口不好，还是这些酒菜不好？或者是沈小姐不习惯看到我们这些人，所以连带着心情也不好起来？”
“李少，梅卿天生不善饮。”凤卿笑说。
“不善饮？”李镛眼睛微眯，“再不善饮，也不至于一杯都喝不下去吧？我就想和沈小姐共饮一杯酒，连这么一件小事都为难至此？沈小姐也太不给面子。”说着便要去拉梅卿的手腕。
旁边横过来一只手，凤卿拦住他，冷笑说：
“李少，这就有些过分了。梅卿是唱戏的，不是陪酒的，也不是陪笑的，她天性不善与人交际，不过是因为李少盛情，才来此一趟，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李镛面色一沉，眼光轮流在梅卿和凤卿脸上转了几圈，忽然低下头去，把玩着手里的酒盅，慢吞吞的说：
“既然是唱戏的——”手一松，酒盅落在地上，众人觉察到情况不对，蓦地停下，只有那两名长三女还在咿咿呀呀地哼着曲子，李镛脸色一变，朝两人怒斥，“给我滚！什么破嗓子，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听的人头都疼！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席上有两位举国知名的梨园名人么？”
“李少！”梅卿站起来，见那两名女子被骂得一呆，掩着脸跑下楼，她无奈，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这酒局再也难风平浪静，“李少到底想要怎么样？”
“怎么样？”李镛阴沉沉地笑，“沈小姐，你不是唱戏的么？不愿陪酒陪笑，可以。今天这酒喝的没味，就请你在席上随便唱一出，如何？这对伶后沈梅卿来说，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梅卿直视他的眼睛：
“李少，戏是要在戏园子里听的。”
“不错，本来是该去戏园子听，可我今天就是乐意在这里。沈小姐不愿相陪，这酒喝着味道太寡，我只好拿戏文来充作下酒菜了。”
“李少要听戏就该早说。”凤卿微笑，上挑的眼梢微红，有种浸染了酒意的冶艳，“你平日老听梅卿的戏，难道不腻么？我是她师哥，好歹被人叫一声伶王，自认戏曲功夫也不差，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怎能让师妹专美于前？就是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李镛一怔，周围人虽觉此举有些侮辱人的意思，但师兄妹两人相比，元凤卿技高一筹是事实，他主动要唱一出，众人得这样的福气，哪有往外推的？便不约而同附和起哄，要凤卿代替梅卿唱。李镛见状，便无所谓地一笑，说：
“你既然自愿当这个像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请吧，元老板。”
“非也非也。”凤卿仰头一笑，余光看一眼梅卿，“像姑是像姑，伶人是伶人，对一个真心唱戏的人来说，不管在哪里唱，都是一样的。管他人怎么想，我元凤卿自有一片冰心在玉壶。”
言罢也不看众人，便一手提酒壶，另一手捏着酒盅，慢悠悠踱到窗边。窗户大开，夜间寒气扑面，顿觉舒畅，再看天上月如玉盘，清辉洒满乾坤，倒是好夜景。凤卿垂首看看楼下，又直起身，自言自语：
“今晚月色真好，恐怕广寒仙子也要羡慕人间美景，正合唱一出《思凡》。”
便随手捏个指，慢慢唱起来。
清音始发，一字百折。众人呆呆地看着他，只觉自己化作柔丝一缕，摇漾于晴空之上，忽而一阵风来，被扬得更高，一直高到九重天上，他声音不断往上提，自己便有根心弦越绷越紧，勒得胸房抽痛，却不知那根弦什么时候会断，就这样揪着，只怕下一刻立时崩溃。冷不丁，声音骤降，似乎那风的力量猛地消失于无形，柔丝无依，只得渐渐飘落，盘旋，将要达至九泉，又总难触底，就这样一直闷着，压抑着，满腔愁绪压抑到底。不知何日能解脱，人间美满，却又永远难以抵达。
听者心中不约而同地想：从今以后我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世间竟没有一件快乐的事。他的声音是一个无底深渊，我不想掉进去，可那股奇怪的引力，一直将我往里面拽，明知道失脚下去，就是永生永世延绵不绝的悲苦，可还是控制不住。我的身体和心都不属于我自己了。
梅卿默默看着他，以夜幕为背景，满身明珠生晕般的风华，就这样融入蓝黑的天空中去，留有一抹微笑在人世间。她忽然开始心酸，张了张口，却只无声地叫了一句：师哥。
凤卿对她笑笑，转过脸去，他的声音还在月色跳着梦幻一样的舞，转圈，环绕，上抗下堕，无止境的美。街上鸦雀无声，行人纷纷驻足，朝天上张望许久，不见影踪。路边屋子里的人“啪啪”开窗，想要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却立时定在窗边，只有一双耳朵在热血沸腾，到后来，渐渐连开窗声也无，妓女停下和客人的笑语，所有人都在聆听，这天外传来的声音。
四马路好像睡着了。
戏终究是完了。这样紧张地听戏，不异于一场痛苦折磨，众人都松口气，傻傻地看着凤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余韵悠然，挥之不散。
凤卿洒然一笑，转而对楼底下喊：
“张大帅，听完了戏，不上来坐坐么？”
下面一阵粗豪的笑声，众人被惊醒，听见楼梯口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利落迅疾，整齐划一，再有便是一黑脸汉子被几名戎装军人簇拥着进来，正是割据于两广一带的张氏军阀，人送绰号“强盗将军”的张大帅。
众人虽知他的厉害，但想到沪派与广派各自为政，并没有多大的牵扯，也并不十分惶恐，只客气几句便重新落座。偏张大帅生性粗豪，并不计较礼节，一坐下便笑，说：
“我今天好运气，竟然听到元老板这一出。元老板，你这素衣清唱，千古一绝。”显然也是爱戏之人。
“张大帅过奖了，我这出《思凡》，只是作为下酒小菜给在座诸位添兴的。”
“笑话！”张大帅笑嗤，并不理会众人，又看梅卿，“沈小姐今天也在？真难得啊。沈小姐，你这个样子，可就不像冷月孤梅啦。这谁的主意？真是胡闹！要找女人陪，底下多得是，怎么能把沈小姐都拉上酒桌？”他因早年与凤卿有交，跟梅卿说话也很随意，“你这么个性子，凑上来，还不冻死人了？嘿嘿，我以前可是吃过鳖的。不过，我还就爱你这个调调。”
梅卿到此时才真正笑出来，心中很愉快。她瞥眼旁边面色铁青的李镛，又与凤卿对视一眼，同时笑着说：
“今天巧遇大帅，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酒过三巡，张大帅提议送梅卿回去，两位做东的主人不得已，便会了帐告辞离席，只盼座上众人尽情尽兴。
三人背影刚一消失，李镛脸色转冷，霍的拍案而起，一脸怨毒：
“沈梅卿，你最好下次不要落到我手里！”
第十四章 狙杀
从得意楼出来，凤卿松了一口气，感谢张大帅：
“今天多亏了大帅，要不然事情恐怕难以善了。”
“诶，什么话，你有空多给我唱几出就行。”他转过来正色对着梅卿，“梅卿，你老这样下去怎么行？这些人分明存心不良，且家中颇有势力，你名声虽响，到底势单力薄。”
梅卿摇头，笑笑：
“我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凤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师妹一直想要脱离梨园，只是不知该归往何处，大帅有什么看法么？”
“脱离梨园？”张大帅认真思索，“无非做工嫁人两条路可走，以梅卿的身份，做工是行不妥的，索性便嫁人得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张某人？”
这后一句只是玩笑，几人都笑起来，笑毕，梅卿说：
“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我还北平好几年都这样过来了，更何况此处还有师哥，也并不是全无退路。”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便转而向张大帅，“大帅一向都在两广驻扎，这次北上，是有公务要办么？大概能待多少天呢？有空的话我和师哥一同去拜访。”
“对，有些公务要处理，日后我会常在沪广两地之间来回，见面的机会不少。今天时间晚了，我先送你们两个回去。”
沪广有联合的迹象，可能针对北平，也可能针对日军。军国大事闲杂人等不宜涉入，梅卿心思微动，又自行压制下去，说：
“既然大帅公务在身，还是不要在这里久耽，师哥送我回去就行了。”
“也好。”张大帅虽豪气，眼神却也不差，早就看见墙角影影绰绰有数十人在等着，想必丹枫楼的主事者不会任由今天这事闹下去，这个人心思倒真是细致。他笑笑，“那就凤卿先送梅卿回去吧，我到底是外地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上海这地盘，能人不少。”
两人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也都不再多说，就这样双方辞别。张氏一行人弗一离去，等了许久的阿全带人过来，说：
“少爷吩咐我送两位回去的。”
凤卿回头看眼得意楼，窗上灯火是一派的平静柔和，里面却不知已经闹成了什么样子。他握住梅卿的手，心平气和地说：
“走吧。”
送人到杜美路，阿全急匆匆赶回去，正见江白夜和姚子昊两人在院中低声说话，听见门响，江白夜停下来，问他：
“没有闹出什么事吧？”
“没有，刚开始好像有点动静，结果元老板唱戏引来了张大帅，事情也就压下去了。”
江白夜点点头，一顿，旁边姚子昊又说：
“白夜，今天你别拦着我，这种事要我袖手旁观，不可能。”
“对付他一个小角色，我去就行了，你何必掺和进来？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巡捕房大头目参与帮派械斗，影响太不好。”
“洋人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姚子昊摇头，“倒是这个混账秦豪，他偷偷到洋人那里告密，一通禁赌令出来，连我都措手不及，如今害得你生意受损，不亲手宰了他，我姚子昊拿什么脸来当这个兄弟？”
姚子昊素来重义气，赌场一事被秦豪摆了一道，心里更是气愤不下，任江白夜好说歹说，他总是不肯罢手，最后，江白夜无奈，只能说：
“算了，你这么坚持，那就一起去吧。不过，你身份敏感，到时候绝不能亲自动手。”
姚子昊犹豫片刻，便答应下来，江白夜看他一眼，悄无声息伸出手去卸下他腰间佩枪，交给下人保管，也不顾身后的抗议声，便领头往外而去。
时间已至半夜，吴淞江码头却人涌如潮，有喊着号子卸货的，也有寻常百姓接人送人的，江面上船只穿梭，到港出港的鸣笛声夹杂在人声中分外尖利。众人看到江白夜等人的行迹衣着，心知自己惹不得，慌忙低下头去躲开。一路到了出站口，三人停下脚步，阿全低声说：
“少爷，人还在呢。”
秦豪正在检票台旁边的休息室里。他本来急匆匆赶到码头，想要搭下一班船出上海，偏走到检票处被拦下来，说船票是伪造的，言语解释也不通，便被请到休息室来。此时他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只能耐下心来继续说：
“兄弟，你仔细瞧瞧，我那票真没一点问题，昨天刚从别人手里转过来的，花的也是白花花的大钱啊。”
“钱是真的，票不一定是真的。”那管事的笑嘻嘻，口上却不松动，“今天要搭船，你昨天才去弄票，有急事？是前面有金山银山等着呢，还是后面有仇家追杀啊？”
“这——”秦豪语结，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还未动作，就有只手搭到肩膀上来。
“我说，秦爷，你这是到哪去啊？”
“阿全！”秦豪脸色大变，再往他身后一看，差点没瘫下来，“少爷！你，你，我——”
江白夜不看他，只对码头管事颔首道谢，秦豪一看几人心照不宣的神色，登时明白过来，心知自己逃不开，张嘴就要大叫“救命”，早被后腰里顶着的硬物给吓住，只能眼睁睁地被阿全拉着往码头边仓库而去，身后跟着的便是面无表情的江姚二人。
仓库空寂无人，门一关上，外面的灯火人声全被隔绝，只留满眼的漆黑，秦豪心里一个咯噔，面前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自己被无限放大的恐惧，刚被阿全扔到地上，他慌忙爬起来抱住手边一人的腿：
“少爷，姚爷，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是说了，只要出帮就既往不咎吗？我出帮了，出帮了啊！”
阿全打开灯，秦豪眼睛有些不能适应，渐渐看清自己抓着的正是江白夜，欲要继续哀求，却被他甩开，姚子昊嘲讽的声音说：
“秦豪，咱们今天明人不说暗话，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敢满口胡吣？赌场生意被洋人搅黄，是你干的好事吧？”
“姚爷！”秦豪豁地抬起头，又看江白夜的神色，“少爷！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
“还在这装傻。”阿全撇嘴，“你以为少爷是傻子？实话告诉你吧，那天你一出罗公馆，少爷就派人盯上去了，活该你倒霉，打电话告密也不挑个地方，刚好一头撞到暗哨上。”
秦豪脑子里轰的一声，辨无可辨，再看面前三人的表情，阿全自不必说，姚子昊满脸嘲讽，江白夜脸上虽不动声色，却更让人心里发毛。他顿悟今日再无生路，当初报复江白夜是出于一时意气，做过之后心存侥幸，还想逃离上海，却没想到从头到尾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别人眼中。
既无生路，不如一拼。
脑子一动，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撒腿往门边跑去，码头人多，又是公共场所，江白夜虽有势力，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更何况姚子昊的身份如此敏感。只要逃到门口，今日之难或可避免。
可惜这门口也到不了。几人一看他神色便知有异，这边刚一动作，阿全便抄起长条凳子抡了过去，姚子昊拦腿一扫，秦豪立时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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