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海上花- 第6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随即果断下楼,外面阿全开车等着他,一边过来开车门,回答:

    “少爷,都安排好了。”

    “嗯。”江白夜淡淡一声,上车,“走吧。”

    他要去挽回千里之外的梅卿。

    北平,四合院。

    葡萄藤架下碎光点点,梅卿靠坐在廊柱上昏昏欲睡,四合院里清静,下人又少,一天到晚除蝉鸟鸣声再听不到其他响动,偶尔有外面胡同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叫卖声,绵延悠扬得要将人拉入沉沉梦乡。

    忽觉脸上微凉,梅卿睫毛动动,茫然睁开眼,正见上方一双含笑的多情眸子,原来是凤卿。这一下完全清醒过来,见他扬着的手上还是湿的,想来是他刚才弹水到自己脸上,梅卿微嗔:

    “好好的干嘛扰我睡觉?”

    “这青石板上凉得很,你也不怕生病。”凤卿在旁边坐下,“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从午饭后到太阳快落山,我还以为你要一睡不醒了。”

    “都八月多了还这么热,北平的秋老虎真折磨人。”梅卿背后靠着石柱,凉凉的,两个人并排坐着,脚下都不着地,两双脚在半空晃啊晃,“幸好这里还有一片葡萄藤,青石板用来睡觉刚刚好。”

    凤卿见她一笑一颦,神情惬意慵懒如同小猫,也不由笑起来,又十指拈起做了个戏里的动作,唱声调子打趣她:

    “只恐石凉花睡去。”低柔嗓音极动人,手势也信手拈来,别人唱花旦做起动作来都显得女气,他却优雅得让人不辨男女。

    梅卿却没有笑,一双眼睛盯着凤卿,心中怅然若失。原来那日公演之后,两人当场宣布婚事,又声明从此退出梨园,再不过问外界之事,艺界自然是嗟叹声不断,一场作为告别演出的公演也成为前所未有的盛事。凤卿精通京剧也爱好京剧,虽然这几日并没有丝毫怨言,梅卿却总忧虑他心里放不下。

    “师哥,”梅卿切切地看着他,“你后悔么?因为我放弃了十余年的盛名。”

    凤卿明白过来,也知道梅卿对他的歉意。他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

    “怎么会,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别的什么都不要。”

    梅卿抿嘴,没有说话。凤卿直视着她,一双幽深眸子里盛的全是深情,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到此刻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凤卿要的也并不是她的歉意。两人目光交汇,梅卿微微一笑,握着他的手说:

    “我也是。”

    凤卿也笑,是真心的欢喜。两人手握手静静坐了一阵,凤卿忽然叫梅卿,说:

    “我刚刚在这里,听见你说梦话。”

    “是么,我说的什么?”

    “你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凤卿说完看着梅卿,脸上笑笑的,并无异样,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暗示的意味。梅卿一双清目对着他,稍顿,问:

    “谁的名字?我自己都不知道的。”

    凤卿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又看到并排的两双脚,心里莫名感动,他终于和梅卿在一起,虽然过程太过曲折,可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一辈子。他抬起头来,与梅卿对视片刻,笑:

    “当然是叫我了,不然还能有谁。”说着学梅卿小时候脆脆的童声,“师哥,师哥——这样,叫得人心里痒痒。”

    梅卿扑哧一声笑出来,说:

    “怎么会心痒?”

    “被你跟前跟后的,像长了尾巴,甩也甩不脱,烦都烦死了。”凤卿做出恶狠狠的样子,“心里痒痒,简直像要掐死你,整天烦得我什么都干不了。”

    梅卿作势瞪他,却又笑起来。小时候的确是她缠着凤卿的时候比较多,因为刚失去爹娘,孤苦无助,而凤卿比她大许多,早已经什么都懂了。他们这样闹了许多年,分分合合,终于还是尘埃落定,仿佛命运的安排。

    两人靠在一起坐着,梅卿窝在凤卿怀里,天近黄昏,暑气渐消,微风过处头顶叶子扇动,青色的葡萄挤成一堆一堆,细的蔓藤弯曲盘旋。梅卿仰脸看着头顶一片绿色帐子般的浓荫,心里很喜欢,说:

    “听说七夕的时候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说话。”

    凤卿也听过这样的说法,七月七日夜十二点,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在葡萄藤下屏声静气就可以听到他们两个的情话。即便真是有牛郎织女,他和梅卿这样,什么都不用管,恬淡安逸地过一生,不比一年才得相会一次的牛郎织女更幸运?于是微笑,说:

    “今年七夕已经过了,明年,后年,以后每一年都可以在这里听牛郎织女说话。”

    梅卿轻轻应了一声,稍顿,问:

    “快要打仗了,以后北平就没有安定的地方了,我们还要住在这里么?”

    凤卿摆弄着两人的手,十指交叉,合拢起来,又分开,最后将梅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终觉得稳妥。听到她的话中一点忧虑,凤卿也想起来,北平的形势的确不适合再隐居下去,他和梅卿都不是极热衷于国事的人,当日一次公演,为宣传爱国热情,他们两个名头最响,以致外面纷纷称之为“艺界抗日代表人物”,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幸事。

    离开北平去哪里呢?凤卿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要和梅卿在一起,哪里都是好的。片刻,他说:

    “再说吧,等办完婚事,我们再找别的地方去——反正婚事也不麻烦,又不请客,就往民政部登记,然后去师傅墓前告诉他老人家一声。”他拉拉梅卿的手,笑,“你会不会觉得太委屈了?”

    梅卿偏着头看他,眨眨眼睛:

    “我怕委屈了你。”

    两人都笑起来。
第十八章
    从香山墓园拜祭完回来,梅卿和凤卿两个慢慢走回去,明日便是八月十五月圆之日,家家户户讲究团圆,原本因为情势危急而冷清下来的街上也比往日热闹几分。

    凤卿却由面前的喧闹景象想到方才墓园里的寂静,还有冰冷墓碑上师傅仍旧鲜活的笑脸,他自幼跟着自己的师傅学戏,直到自立门户之后两地相隔,才渐渐少了相处,但对他的感情比起梅卿却丝毫不少的。

    低叹一声,凤卿说:

    “师傅临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真是不孝。”

    “你那时候在上海,离得太远。”梅卿安慰他,“况且师傅也走得很平静,并没有受什么苦,他临走之前还叮嘱我不要令你担心。”

    凤卿不语,虽是如此说,他心里依旧有些放不下。当初师傅反对他和梅卿,他因此对师傅颇有些不满,况且弟子出师之后名声如日中天,外人只知元凤卿而不知他的授业恩师,原来师徒俩人之间就有些敏感的。师傅在北平病逝,梅卿一个操持丧事,完了之后才将消息告诉他,他心中的愧疚更甚。

    后来师傅为什么改变主意,要梅卿嫁给他呢?想来是因为顾启东的事,师傅生怕再生事端,才将梅卿托付给他的吧。凤卿想到当日梅卿一个人,带着行李,带着师傅留下的一封信,到上海去找他,心里便悸动。

    想至此,便拉起梅卿的手,将她紧紧留在身边。他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梅卿觉察到凤卿的动作,又见周围的人来去都对他们两个颇为瞩目,显然是认为他们大街之上拉拉扯扯,实在有伤风化。梅卿抿嘴笑笑,手挣了一下。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顾,别人看了都要说闲话的。”没挣开,也便随他去了,“明天说不定街头巷尾又要传——伶王公然在大街上和人‘吊膀子’什么的。”

    “吊膀子就吊膀子,管别人怎么说。”凤卿毫不在意地一笑,“师傅临终嘱咐要我好好照顾你一辈子,我已经对不起他老人家了,这最后的嘱咐一定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你就是这样记在心里的么?”梅卿嗤笑,刚要再打趣,却见凤卿长臂一伸,想要将她揽入怀,她吃了一惊,连忙跳开,随即见凤卿在旁边看着她,脸上坏坏的笑,于是明白自己被捉弄,心里不忿,“别人都说你风流,我平日也没怎么见过,看来你在什么陈小姐王小姐面前也是这样的了。”

    凤卿一怔,不由笑出来,一边朝梅卿招手叫她近身,戏谑:

    “怎么,你吃醋了么?真是难得。”

    梅卿先是憋着不说话,见凤卿一脸得逞的笑,也再撑不住,索性笑起来:

    “我干么吃你的醋,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凤卿闻言却有些不满,他和梅卿在师傅墓前许下终身,从心里两个人已经算夫妻,所差不过一个形式而已,梅卿却说什么“陈年旧事和自己没有关系”,虽说是开玩笑,心里也有些不大乐意,他倒宁愿看到梅卿满脸醋意的样子。

    似乎在这些事上,梅卿极其理解他。这本是幸事一桩,可他却总有些遗憾。

    两人慢慢走着,梅卿见凤卿一直不说话,便余光看他,又看不出来,只能问:

    “你在想什么?”

    凤卿先不答,稍顿片刻,抬起头来,目光在梅卿脸上停了一秒,忽然有些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凑到她耳边低语一句。梅卿饶是沉静过人,听到他一句浑话,也不由面红过耳,一把将他推开便快步往前走去。

    凤卿在后面笑了一阵,也跟了过去。

    街上人多,两人一前一后立马被人潮冲开,凤卿第一次见梅卿这样羞恼的样子,心里好笑,又着急追她,紧跑了两步,却忽然止住步子。

    黑色车子驶到身边停下来,年轻的戎装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微笑颔首:

    “元先生,我正要去找你。”是顾云,凤卿在顾家的时候见过他。

    凤卿看他一眼,并未接话,眼见梅卿一个人在前面越走越远,连忙追上两步叫了一声。梅卿本来有些羞恼,不想理睬,却听他声音中有丝焦急,也便罢了,本来就是开玩笑,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回身等着。凤卿追过来,只说:

    “你现在这里等我罢。”说着拉梅卿到一边的摊子旁站着,“我去说句话,马上回来。”

    梅卿不明所以,见凤卿又离开,便也跟着看过去,却见他身边一辆黑色车子,还有顾云身影,便心里明白几分,凤卿曾经被顾启东软禁,对他敌意颇深,如今见到顾云,自然也是警戒心十足。即便是有话和顾云说,也不希望自己参与进去。

    顾云和凤卿到底在说什么呢?梅卿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两人都是严正神色,凤卿脸上颇显得冷漠。他们两人谈话时间有些长,梅卿等得无聊,便随手在摊子上翻着,心中猜测顾云到底为的什么事来这一趟。

    无意中竟翻到那日和凤卿一同看过的兔奶奶,笑嘻嘻咧着三瓣嘴,红花绿叶点缀的袍子,十分鲜艳的颜色。梅卿想起那日自己和凤卿一同看到这个,她还戏谑这兔奶奶和凤卿戏里的扮相一模一样。想到当时情景便觉得有趣,梅卿微笑着拿起那泥塑,心里琢磨着明天中秋,她是不是也该买个回去凑热闹。

    却不料街上人挤人,身后被人一推,梅卿差点站不住,手里的泥塑啪的掉到地上,一摔全碎,嫦娥兔的笑脸破裂成无数片。梅卿没来由的心里一跳,怔怔看着那碎裂的泥塑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转头去看凤卿,却见他仍在和顾云说话,眉头微皱,脸色有些沉郁。

    怔然间听到身后人声,梅卿以为是摊主索赔,连忙从包里拿钱并转过身来,却不是,只是一名相貌极普通的男子,手里捡起那泥塑给梅卿,很有礼貌地笑笑:

    “小姐,你的这个。”浓浓的东北口音,曾经在北平各个角落都有这样的口音。

    梅卿心里一沉,这名男子是在韩家谭跟随宋明美的随从,几天前在平阳会馆外面见到的也是他,当时她还因为此人瞬间的异色而暗生怀疑。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梅卿心中忖度,面上不动声色接过泥塑,口中称谢。

    “沈小姐客气了。”见梅卿闻言扬眉,他一笑,“公演的时候看过沈小姐的戏,那可真是千古绝唱——沈小姐真打算从此停唱么?也太可惜了些。”此时的语气神情已经完全不像跟在宋明美身后那样谦卑,显然他的真实身份并不是宋明美的随从。

    梅卿定定看着他,稍顿,开口:

    “是,多谢。”

    那人笑笑,又对梅卿点头,微微有点弯腰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梅卿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数秒,直到他告辞离去。太过普通的一个人,身上丝毫特征也没有,一混进人群就立马消失不见。

    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阵强过一阵的预感,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事情发生,梅卿也顾不得凤卿正在和顾云说话,两步跑过去拉住凤卿的手,声音有些急:

    “师哥,我们走吧。”

    凤卿本正冷着脸跟顾云说话,见梅卿过来,神色也有些不对,他心里奇怪,转向梅卿,柔声问:

    “你怎么了?”

    梅卿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端正神色对顾云说:

    “顾副官,是顾少派你来的么?如果真有什么要事,请到舍下去坐,在大街上说话真有些不方便。”

    顾云在旁边看着梅卿和凤卿两人的情状,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使得梅卿这样紧张,却也看得出这两人感情甚笃,已经俨然是夫妻的样子了。他虽觉得惋惜,奈何顾启东已经主动和梅卿分手,再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况且今天来,也确实只是奉顾启东之命来传个话而已。

    对两人颔首一笑,顾云说:

    “那就这样吧,元先生,刚才说的事,请你一定留意,少帅也不过念及故人旧情来提个醒,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完便回车里去,隔着窗户对两人点头,开车离去。

    两人看着顾云车子开走,随即回首对视,凤卿方才的沉郁之色已消,面对梅卿,一脸温柔关切之意:

    “你刚刚怎么了?”

    梅卿沉默,刚刚遇到那人的事,她并没有什么十足的把握,不过猜测而已,况且这事情说出来,只会另凤卿担心,她却不愿看到两人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想至此,还是觉得不要告诉他的好,梅卿摇头,微微一笑,说:

    “没什么,我刚刚看到你和顾云说话,好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