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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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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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卿,梅卿。白夜将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无数遍,他始终不能忘记梅卿双手持枪站在窗口的样子,仿佛要一举将自己为她造就的稳定生活击碎,他那一刻以为梅卿拿枪是对着自己的。也许自己和梅卿真的会有兵戈相向的一天。

    白夜忽然为自己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而感到恐惧。关于梅卿,他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第三十三章 游山
    坐船去普陀山,在梅卿记忆里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大概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梅卿只恍惚记得当时那船晃得极可爱,凤卿一直拉着她的手,讲着山上夹竹桃有多么繁盛,引得自己心里发痒,恨不得立即插翅膀飞到普陀山上去,连想爹娘的事都给忘了。

    可今天的这趟,却平静得有些出乎意料。梅卿垂头看着水里他们两个人的倒影,水波涌动,两个人脸上都起了波澜,模糊了微笑。岸边山林土丘的影子在水里不断后退,好像真的自己插了翅膀从林间飞过。

    旁边坐着母子两个,那脸蛋发红的男孩子好像从来也没有坐过船,从一上来就不停地唧唧刮刮,一会说船晃得厉害,怕它要翻,一会又抱怨船太小,和自己在岸边看到的大铁怪不一样。船一开,水上起风,孩子立马惊恐地跳起来:

    “姆妈,船在发抖呀,哈——”

    “勿要动!看侬拐倒!”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拽了回去。

    静默了一阵,又叫起来:

    “姆妈,格水里有鱼!”

    “唔。”

    又惊叫又欢呼了半晌,孩子终于安静下来,满足地呓叹:

    “格船真介辊!”

    梅卿听得有趣,便笑起来,转眼见凤卿也看着那孩子,脸上还带些温柔之色。两人目光相遇,凤卿微笑,说:

    “小时候来普陀山那次你比他更吵呢。”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记忆中那个小小女孩子每次露出孩童的稚气时,总会令他宽慰和惊喜。幼时的梅卿太过沉默。

    梅卿摹的有些心酸,凤卿越来越多地沉溺于往事之中,是因为现在的自己令他太过无奈和疲惫了么?也许他一直眷恋着的都是幼时那个自己。她启唇想要问,却发现凤卿已经转过头去专心地看着岸边的风景,只能作罢。

    到了普陀山下,一路所花时间比梅卿记忆中短了许多,记得小时候来这里,那船漂啊漂,似乎永远也靠不了岸,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满心想着要来看夹竹桃,兴奋且急切,自然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现在则是满腹的心事,浑然不觉万水千山已从眼前过。

    到了山下,凤卿深深吸一口气,换了一脸真诚的笑容出来,对梅卿说:

    “看吧,这里还跟原来一样,你不要再心事重重了,我可不想自己到日本以后脑子里永远都记得是一张苦瓜脸。”

    梅卿自知不该再这样郁闷下去,便对他一笑,提议说:

    “反正时间还早,我们自己爬上山去,晚上再下来。”

    凤卿点头,走到前面去拽了她的手,回头说:

    “那时候就是我拉着你一步一步爬上山的。”

    前几天是观音道场日,山上人山人海,热浪滚滚,经历了几天的喧闹之后,普陀山终于得以清静,吁口气伸个懒腰,便静悄悄卧伏下来。梅卿和凤卿一前一后沿山道迤逦而行,沿途漫山遍野都是夹竹桃,在脚边大片大片的盛开。到了十分茂盛处,粉白花朵衬着碧绿叶子压满枝头,梅卿不由替那沉甸甸的花枝担心。凤卿顺手折了一枝来,在前面说:

    “你那时候喜欢这花,刚一上山就摘了一捧抱着,劝也不听,只怕路过了再没有,结果后来发现山上的更艳,又不舍得扔掉原来的,又不甘心错过更好的,那幅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是有趣。”

    梅卿已经不记得这样的事,她怔怔听着凤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追问: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劝你扔掉手里的重新来折……有更好的在眼前,为什么还要恋着旧物?只不过是花而已,不值得你这样顾念旧情。”

    梅卿心里一痛,看着他侧身将花枝送回丛中,稍不留神,那折枝已经混入花丛不见。梅卿脚下一停,拽得凤卿也随之停下。他不解地回头来,脸上还有未褪去的怜惜之色。

    “顾念旧情的是你不是我。”梅卿简直开始恨他,都已经无路可走要逃到日本去了,还记着要劝诱别人忘记自己,好斩断最后的一丝牵念。

    “对,我在劝你,也是在劝自己。”凤卿安抚地笑笑,“我怕去了日本以后,你整天愧疚难安,老想着是自己逼走了我,你一钻起牛角尖来就会搅得我在千里之外也不得安生,我们两个这样抱歉来抱歉去,还有谁能静得下心来?”

    “你放心吧,我不会记着你的。”梅卿倔强的瞪着他。

    凤卿微怔,又苦笑,若梅卿真能从此不管不顾,安安定定过自己的日子,他的目的也算达成,但这一阵阵的心痛又算什么呢?说到底最不能忘却旧情的还是自己,两个人中梅卿占永远的上风。这日本之行,他逃得太过狼狈。

    “即使这样,那自然再好不过,我到了日本就不再想你,你也不要记着我,大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凤卿尽量作出轻松的样子,“所以,今天都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就当是以前那样做一天的好兄妹吧。”

    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强调兄妹两个字。梅卿心里暗恨自己,他明明只想要轻轻松松地过完临行的前一天,自己却连这一份和谐都快要破坏。原来默契这种东西只会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出现。收拢脑中纷乱的思绪,梅卿很认真地点头:

    “好——再往山顶寺庙里一定还有热闹看,我们在这里啰里啰唆,说不定上去什么都没了。”

    于是两人加紧脚步往山上去,山顶寺庙里游人倒是比别处多,都是些来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梅卿和凤卿都不信佛,便没有进庙里去,只穿过普陀胜境的牌楼转了几圈,牌楼上插有游人从路上折的夹竹桃,狭长叶子间粉色花瓣重重,被斑驳廊柱一衬,倒显得分外妩媚。

    凤卿大为惋惜方才被他随手扔掉的花枝,若是带了来借此机献给菩萨,说不定菩萨便可圆他一个愿望。

    “哦?那你准备向菩萨许什么愿望?”梅卿很感兴趣地问他。

    他若要许愿,自然是愿梅卿日日快活年年平安,凤卿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搪塞:

    “白得的贡品让我给丢了,恐怕许了愿菩萨也不会理。”

    梅卿一笑,没有再追问,转眼见寺外有几日前买卖剩下的杂货堆在地上,便也围过去看,多是佛经佛像一类,也有玉做的葫芦念珠,一律大方地摆在地上任人围观,行人在此驻足,见没什么稀奇的,便径直往庙里去。凤卿朝远远坐着的大和尚努努嘴,说:

    “进庙里去的人真是有意思,向菩萨许愿,还不如贿赂贿赂这些和尚师傅们,说不定还直接一些,省的绕弯子。”

    梅卿失笑,见那些和尚们远远坐着诵经,口中念念有词,闭着眼睛任行人从身边来来往往,完全心若止水的样子,便说:

    “好刻薄——那些师傅们都在一心一意地诵经,哪里管得着人间俗事。”也有些开玩笑的意味了。

    凤卿撇嘴说:

    “佛经念得头头是道……”眼睛也朝那些红尘外方士看过去,不觉戏弄心大起,冲梅卿诡异地笑笑,“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一心一意念经诵佛。”

    梅卿一见凤卿的笑容便知他想要恶作剧,也不阻拦,只是抿着嘴笑。两人慢慢踱到牌楼下的货摊上,凤卿蹲下去挑挑拣拣,见一只玉做的葫芦晶莹剔透,顶上磕了道缝,像是葫芦从嘴上裂开一样,有几分可爱。凤卿把玩那葫芦许久,看样子竟有些爱不释手,梅卿一言不发,见他随即将葫芦揣进兜里准备转身就走,当即明白他的用意,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果然两人身形刚一动,远处闭目念经的和尚便急急忙忙跑过来,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施主,玉葫芦两块大洋。”

    梅卿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这和尚样子似乎在念经,实际上只是坐在远处看摊子,眼睛也密切关注这边的情况。和尚不解,直戳戳看着梅卿发愣,凤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将葫芦掏出来,颇有些疑惑地问:

    “师父,这葫芦是卖的么?一大堆摆在这里,又没人看着,我还以为是可以随便拿的。”

    “这,这怎么可以随便拿?佛家的东西,贫僧不就在旁边看着的么?”和尚面红耳赤,目光盯着凤卿手里的葫芦,生怕下一刻它便会被凤卿顺手牵羊。

    “佛家的东西啊……”凤卿笑容可掬地点点头,一本正经,“不是说佛爱众生,佛家的东西也可以买卖的么?恐怕沾了红尘味菩萨不高兴呢。我们这些人诚心诚意拜佛,菩萨就应该广布善心,送些圣物给咱们……”

    “施主!”和尚见凤卿又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趋势,连忙阻止,“施主若是有心,请到佛堂去做布施,一场佛事只花十几个大洋,布施完了敝寺自然有圣物相赠,施主喜欢这葫芦,到时候拿去便是。”

    “要十几块?”凤卿瞠目结舌,连忙把葫芦送还给他,“菩萨的善心太贵了,我一个平民百姓恐怕受不起——麻烦师父,这葫芦我还是不要了。”

    和尚当即脸一沉化身为怒目金刚,劈手夺过凤卿手里的葫芦放回原处,又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才转身离去,梅卿见他回去之后跟别的几个大和尚指手画脚,又指指自己这边,和尚群中立即有人鄙夷地看过来,忍不住又想笑,连忙对凤卿说:

    “赶紧走吧,小心待会我们这两个不诚心的人要被赶出去。”

    凤卿则满不在意朝对面挑眉笑笑,随即带着一脸的不甘心被梅卿强自拉走。走了好一段路,还得意地笑个不停。梅卿捧腹,说:

    “何必这样戏弄人家?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你也做得出。”

    凤卿浑不在意,回看梅卿脸上微红,是被太阳晒的,也是累的,他心中怜惜心大起,想要替她抹汗,终究忍住没动,只是看看天色,说:

    “太阳快落了,我们下山去海边听潮声。”这也是以前他和梅卿一起经历过的旧事。
第三十四章 分离
    暮色降临,透过层层密林依稀可见血红的晚霞在天边燃烧。梅卿和凤卿一路笑着跑下山,一直到海边才气息不匀地停下来,海滩上有岩石芦荻,正是涨潮的时候,周围人声鼎沸,大人孩子都提着鞋到处跑着大笑,梅卿童心一起,也拉着凤卿脱下鞋袜去趟水。潮水涌来,冲到小腿之上,温凉而轻柔,脚下沙子松软,踩上去便一个深深的脚印。

    凤卿笑看着梅卿在前面跳来跳去,心中的欢快也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若是梅卿永远都这么笑,便是做兄妹也是好的。他紧走几步赶上梅卿,两个人携手慢慢踱着,渐渐被潮水逼到沙滩越往里的地方,一阵大风吹来,梅卿的头发都被吹到他脸上,痒痒的。他笑笑,正要叫她把头发拢起来,却听得一声轻叫,是梅卿放在旁边的鞋被海水冲走。

    两人不由大笑,又连忙追过去捡鞋,一路踩了好几个沙堆,又被垒沙堡的小孩子追着抱怨了半天,才扑到海水里去把鞋袜捡回来,梅卿一边喘气,笑着说:

    “幸好刚才跑得快,我记得小时候自己垒了沙堡,被你一不小心踩塌,我还难过了好久。”

    “要不要我现在还你一个?”凤卿神采飞扬。

    梅卿点头,他们两个人现在的情状全都跟幼时一般了。两人到退潮的海滩上,挖起沙子垒成堆,垒了散,散了又垒,终于做成一顶小小的塔楼,梅卿见凤卿很认真地在摆弄塔上的尖顶,便自己撂开手坐在一边看着。凤卿弄了半天才算大功告成,他抬起头来吁口气,笑着说:

    “怎么样,现在我算是还清你的债了吧?”

    梅卿正笑着端详他的杰作,忽听这么一句问话,有些发怔,脸上笑容也渐渐褪去,半晌,她一边穿上鞋袜,低声说:

    “你从来就不欠我的债。”

    凤卿心里一滞,晚上的海风吹来,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发白,他默默看着梅卿穿袜子,柔白纤细的脚腕上还有一点沙粒,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帮她拂掉,只觉触手冰凉,或者也可能是自己掌心太烫的缘故。梅卿慢慢穿上鞋,站起来说:

    “师哥,天晚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凤卿惊觉自己的悸动,他差点就忘了自己要去日本的事情。梅卿一句话,他便沉入汪洋中,一个浪头来海水没顶而至,永远都在感情的海水中游弋的自己。凤卿忽然明白他即便是去了日本,或者更远的什么地方,也许都游不过这片海。他口中发涩,站起来说:

    “这就回去吧,还得坐一夜的船才能到上海,再耽搁时间怕不够了。”

    梅卿点点头,两个人并肩而立,却都没有动。海边渐渐安静下来,对面洛迦山淡青色的剪影浮在水面上,山脚飘着一层白色水汽,晚霞不见,月亮沿着山脊爬上来,在水面漂起一层清冷的幽光。身后普陀与洛迦两山夹着这片海安然入睡,湿润的空气裹着潮声迎面而来。寂静的莲花洋似要发出轻轻的鼾声。

    凤卿叹息一声,凝视着梅卿朝向海水的侧面。她比莲花洋还要恬静优美。凤卿努力地想要记住她,也许这将是他离开之后关于梅卿最后的回忆了。

    回去的时候一路悄然无声,山林的气息潜入心扉,耳边隐约还有莲花洋的潮声,忽高忽低,挟风而至,偶尔还有几声夜枭呜呜的嘶鸣声从树林间传出,凤卿脱下外衣给梅卿,两个人再不延迟,一直沿普陀山脚出岛而去。

    在船上两个人一直无话,梅卿熬了一晚上,却丝毫睡意也无,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只盯着沿岸山水迅速退后,她努力想要把在普陀山和莲花洋的笑声全都封存下来收进记忆里。

    坐了一夜的船,梅卿只觉自己快要僵住。天色渐明,上海码头在望,去日本的行李早已命人先一步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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