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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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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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晓白了他一眼,慢吞吞拉着车迎了上去,只是招徕客人时脸上的笑意实在勉强。

    管家很少见到家中这样有生气的时候。以往的江宅,空荡荡一座宅院,少爷时常不在,只余一屋子的下人静悄悄各干各的事,简直不像一个家。而如今,他看着满院子拉拉杂杂的行李,还有前后奔走的张妈,不由从心里笑了出来。

    “张妈,自从你进门,这院子里就没清静过,我看搬过来的不像是小姐,倒像是你呢。”

    “呸,什么进门不进门的。”张妈笑啐了他一口,“小姐搬过来,我自然也是要跟来的——不过你别说,这行李还真都是我的,搁小姐,直接拉两只箱子就走人了,年轻轻的姑娘家,行李少得可怜。”

    “小姐是个利爽的人。”管家点头,叫下人一起来帮着张妈送行李进去,说到底不过是衣裳装裹之流,不过……女人家麻烦呢。他宽容地笑笑,同张妈一起忙活起来。

    门外梅卿从车上下来,将最后一件行李交给阿全送进去,自己抱着那盆梅桩在怀中,动作极其小心。这梅花买来已经数月,早过了花期,只剩弯弯折折的枝干扭曲如龙游,倒像脱了一层花的衣裳,脆弱而易折,令梅卿格外为它担心起来。

    江白夜从外面回来,正见梅卿抱着梅花在一堆行李间磕磕绊绊,姿势不及当日在街上令人见之忘俗来的优美,却实在可亲兼可爱。

    “你对这梅花看得比自己都重呢。”

    隔着梅枝露出来一张戏谑的温和笑颜,梅卿松口气,将盆景递到他手里,说:

    “买来的时候就是残的,我总怕会折了枝。”

    “放心,它比你想象中要坚强的多。”江白夜朝下人摇摇头,自己捧着盆景同她进客厅去,又站住脚,“给你放到楼上的屋里去么?”

    梅卿微怔,她先到方才江白夜所说的话,凤卿也说过同样的话给她——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凤卿说这话的时候心情该有多么复杂……他们做师兄妹超过十年,彼此之间太过熟悉,以至于连争执的余地都没有。

    她相信凤卿所说自己坚强的话,可为什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开始这样倚赖江白夜?她并不是一个全无戒心的人。果然像张妈说的,天生的兄妹自有天生成的感情维系。她自己无从判断,实在因为以前的生活中太过缺乏血缘亲情。

    心思百转千回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梅卿随即对江白夜的话反应过来,点头说:

    “索性放上去吧,我还没有进屋子去看过。”

    江白夜笑笑,领头上楼去,似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两人的鞋子踩在楼梯上,轻微的响声前后相合,梅卿注意到即使在家里他走路的脚步声也很轻,完全不像别人那样一抬脚就满楼梯震动,轰隆隆仿佛夏雷阵阵。他和自己一样,是爱静的人。

    屋里很亮,干净整洁,窗外有树枝快要伸进来,叶子浓密,投下一桌细碎的阳光,拉上窗帘就有淡影斑驳,蓝色帘子映得屋里也有些发蓝。江白夜看到梅卿神情就知道她喜欢这里,不由心中也轻快起来,将梅桩放在桌上后,说:

    “以前的屋子,一直没有人住,恐怕会有潮气,拉开窗帘晒一晒才好。”

    梅卿坐在床边,看着他过去“刷”的拉开另一面的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他身上染上一层金色的轮廓,侧影如画。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北平看过一次日出,香山顶上朝雾喷薄,整个人快要融入那一片灿烂中。

    “哥。”梅卿叫了一声,待他走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住哪里?”

    话刚一出口马上后悔,梅卿从来没有这样不知所云过。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房间也在楼上么?刚才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

    江白夜微微一笑,过来坐在她旁边,端详着对面梅桩黑紫色的枝干在阳光下伸展,蜿蜒的暗影投在桌上,这间屋子里的空气从来没有这样鲜活过。看了一阵,他回过头来,笑:

    “我的屋门上并没有写着字,你自然认不出来,上楼梯正面是书房,隔壁就是我的屋子。”

    中间隔了一间书房。梅卿心里几不可察地松口气,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紧张——于是更加迷惑起来。她在自己的哥哥面前仍然带有女人的天生警惕。毕竟做兄妹的时间还是太短,不习惯,梅卿暗忖,习惯真是一件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教会
    梅卿醒来,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愣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到了江家,并且从此以后都要住在这里了——简直像一个梦。发过呆后起来一看,已经快八点,晨光从窗帘外投进来,屋里空气幽蓝而透明。

    过去拉开窗帘,窗底下白夜正悠闲地逗着枝头鸟跳来跳去,听到声响,他转眼看到梅卿,吹声口哨,笑着说:

    “起来了,真是好早。”

    梅卿微窘,心知他是在打趣自己,却也不愿就这么被戏弄过去,便提高声音说:

    “从小张妈就跟我说,不能跟冲女人打口哨的男人搭话!”

    随即一转身离开窗台,开始洗漱换衣,一捧凉水扑上来,寒彻透骨的惬意,她看着自己在镜子里清濯的眉眼,却又想起他听到那句话时一瞬间的愣怔,不觉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平日的他很少会露出这样不设防的表情。

    下楼后张妈已经张罗好早饭,两个人坐下来吃饭,静默了一阵,白夜问:

    “以后真的不打算去丹枫楼了么?”

    梅卿停下来,研究他脸上的表情,却仍没有看出他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自己退出丹枫楼一事。不过,即便是白夜反对,她也要坚决退出的,如今的自己受声明所累,唱戏已经成为一种负担。

    “也不是这样……嘴长在自己身上,想唱的时候还是会唱的,不过丹枫楼我不想再去了。”梅卿笑起来,带些顽皮神色,“怎么办?我以后没法养自己,只有靠你了,你愿意养我这个吃白饭的人么?”

    “就你这个样子我还养不起?太小看人。”白夜笑睨她一眼,“不去丹枫楼就好,我原来怕你没事做,闲得发慌又决定去戏院挂牌,既劳累又容易出事,不过现在看来,你倒很耐得住清闲呢,到底是性子安静。”

    梅卿抿嘴笑笑,虽然自己早已有了主意,但……他若支持,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两人吃完饭后,白夜先一步去公司,梅卿闲来无事,想到凤卿过几日就走,心里有些抑郁,可是他一定不愿意自己这个时候过去的,而且两个人一样固执难劝,相对无言,唯有再惹一番愁绪。呆了一阵,梅卿收拾精神站起来,她想起前几日白茹打电话要自己过去,反正没事,去罗公馆也好。

    罗公馆比起当初罗豫章执掌罗氏和青帮的时候清闲许多,偌大的宅院只听见鸟声低鸣,是个很适合静养的地方。白茹却不耐静,正无聊的时候看到梅卿过来,简直喜出望外。而罗豫章早已从白茹口中听到关于梅卿“不恋荣华勇拒李氏”的故事,很是赞赏她的风骨,如今又因为白夜的关系,对梅卿更爱重了几分。因而父女俩看到她,都满脸的笑容。

    “梅卿,你怎么今天才过来?我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你上门,无聊得很。”白茹拉着她的手娇嗔。

    “梅卿能和你一样吗?”罗豫章失笑,他年龄虽大,帮派中人的豪气却还在,况且前次已经见过梅卿,对她熟悉,说话也不再客气,“人家兄妹相认没多久,又要搬家又要叙旧情,哪里都像你这么闲。”

    “也没有很忙,不过零零散散的事情倒是不断。”梅卿也笑,面对白茹,“你要是无聊就出去走走吧,李太太陈小姐她们都没有什么事,或者你去我那边也行啊,白夜哥一出门,就只剩我一个了。”

    “白夜哥又出门啦?”白茹有些失望,“家里生意已经够大的了,为什么还要再开烟馆?白夜哥比以前还要忙……我不要过去了,老往那边跑,连爹都笑话我。”

    梅卿听到白茹嘟囔,笑笑没有说话,罗豫章却有些哭笑不得,轻斥白茹说:

    “这丫头,哪有人嫌自家生意做得太大的?白夜另辟新途是好事,你该为他高兴才对。”对白茹的抱怨他又是怜惜又是无奈,“小茹,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老抱怨白夜忙,他是做事业的人,绝对闲不下来的,你现在就适应不了,以后可怎么办?傻孩子,你倒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啊,整天把心挂在白夜身上,这不自找苦吃嘛!”

    罗豫章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真是与他通情达理的性子分不开的。梅卿心里点头,看白茹垂着头闷闷不乐的样子,也觉不忍,便劝她说:

    “伯父说的是,白茹,你若是无聊,就多出去转转,老闷着也不好,不如今天就和我一起出去吧,这个时节外面景致很好呢。”

    罗豫章赞同地点头,摸摸白茹的头发,对梅卿苦笑:

    “你看,我一个粗枝大叶的人竟生出这么娇气的女儿,真不知该骂她还是该疼她,梅卿,小茹但凡有你几分骨气,我也就放心了。”说完叹口气,想到白茹和白夜的婚事,心中生出隐约的疑虑,他并不觉得这桩婚事完美无缺,但是白茹喜欢,自己也没有法子。

    梅卿笑笑,伸手去拉白茹起来,说:

    “不要想这些了,我们今天都是闲人,索性一同出去散心。伯父一个人在家没有关系么?”

    “没关系没关系。”罗豫章自然乐见白茹振作,也随之催促两人出门去。

    白茹天生性情活泼,难过也持续不了多久,此时见有梅卿做伴,心情转好,便点点头,跟罗豫章告别一声,两人一同出门往外而去。

    出了门却不知道去哪,梅卿看白茹一脸为难的样子,问:

    “没地方可去么?你平日都做什么?”

    “平日就是看看电影,喝茶,找朋友坐坐。白天看电影没意思,也不想喝茶,朋友嘛……”白茹对她无奈地笑笑,“也就是李太太陈小姐几个,不过最近都来往的少了。”

    罗李两家如今生意场上争得不可开交,私底下白茹和李太太也不宜从往过密,而陈小姐因为和凤卿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据说已经被禁足在家中,如今看来,竟真的没人可找了。梅卿暗自叹口气,提议说:

    “那就随便走走吧,天气正好,张园的桃花梨花开得又艳,去看看花也是好的。”

    白茹自无不可。于是两人徒步上街,看到有新开的铺子便进去看看,挑顶帽子,吃块点心,总不离女儿家的习惯,走走停停,还未到张园,竟已经过午。白茹停下脚步,笑着说:

    “时间过得真快,没做什么就中午了。这会张园铁定人挤人,去也没意思,索性找别个地方歇会。”说话间看到街后隔着几重建筑有洋式的尖顶斗拱露出,便一拍手打定主意,“就去那边吧,长老教会,景致好,也清静,正适合坐下来歇脚。”

    于是两人往教会院子里去,一进铁栅大门,正面迎来教堂主殿,砖石结构,尖顶高耸,花纹繁复的玻璃窗上阳光被染的绚烂。教堂前后绿草如茵,一株参天古木正可供人乘凉。梅卿和白茹往树旁长椅上坐下,对面过来一名年老的修女,对白茹笑着招呼:

    “罗小姐今天气色真好。”

    “嬷嬷也是,精神真好。”白茹站起来和她拉手。

    修女笑笑,脸上皱纹细密,极其温柔慈爱,话却不多,和白茹打过招呼后,又对梅卿点点致意,便往教堂后面去了。梅卿看着她离去,宽松白袍的下边拂在草地上沙沙作响,那景致真是动人。她看了一阵,说:

    “你和这位嬷嬷很熟悉么?她看着真是和善。”

    “对啊,”白茹也目送着那白衣黑披的身影远去,“她以前是从乡下逃难来的,被教会里的人收留,也就信教了。我虽然不信教,但喜欢这边的环境,没事的时候常过来走动,和这边的人都熟了。”

    白茹和别的大家小姐一样,偏好洋式的东西。但天主教会向来避世,和外人走得并不很近,白茹对这里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和修女们又这样随意,想必来的不是一两次了。梅卿想到这里,不由莞尔,说:

    “我猜你一定在教会做过不少善事。”

    白茹微讶,继而笑起来,说:

    “梅卿你真聪明,什么事都能猜得出来。教会常年开办学校医院,善事做得多,款项却不足,我以前就老拉着爹来募捐,她们想必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才这样容我不停的来打搅。你不知道,她们平日虽客气,实际上很难接近呢。”

    “像你这样心地的人谁都会喜欢。”梅卿笑着说。

    “也不是我心地好……”白茹声音略低,她在梅卿面前并没有什么话要隐瞒的,“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多的善心?不过是为了求得心安罢了,梅卿你自然明白的,像我们家这样,许多年来做过有愧于心的事必定不少,我虽然许多事都不懂,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做善事,不过是替爹和白夜哥求个平安。”

    梅卿无语。可怜可爱的白茹,她并不是个恁事不懂的大小姐,梅卿从来都喜欢她的纯良,但是这样的事自己却从来不会去做,即便是再钢骨烈烈,终究还是要叹一声世事难为。世事的确难为,白茹若是真能这样永远天真下去就好了。

    两人都沉寂,白茹看到梅卿的心事重重,不免自责,有意要逗她笑:

    “不过这里的修女一定都不愿意我再做这样的善事呢,因为做完善事之后我一捣乱她们总不好意思制止。上次我见她们的修女服好看,磨了半天才求得她们借我试穿了一下,看着真得很别致呢。梅卿,下次来的时候你也去穿,一定美丽极了。”

    “不用了。”梅卿看着白茹一脸兴致勃勃,有些啼笑皆非,她的喜怒哀乐都快得让人赶不及。修女的衣服……梅卿笑起来,她想象不到自己穿修女服的样子。怎么可能呢?坚硬如石的沈梅卿永远不会因为挫折逃离到教会这样的避世所中来。
第三十章 回忆
    梅卿将台灯拧亮一些,翻开手里的报纸,申报因为凤卿日本之行而专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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