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一切生命未来将遭遇到的事情，全都已经决定好了？”
“不是我认为，而是本来就是这样啊。”
男子说着，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众人。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因男子的眼神而感到讶异。
男子的眼神，空洞且无神，仿佛是一无所求，但却不像是那些以前遇到的修行者那般无欲无求，反而像是一种，因为心已经死了，所以身体如行尸般的神情。
“是谁告诉你们生命是如此的？”悉业如此问着，却见男子用着有些许怀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看样子，悉业这时候问出的这个问题，应该算是这个世界的“常识”吧。
男子似乎在那一瞬间想要问悉业为什么不知道，但他却只是皱了几秒的眉头，接着认命似的回答着。
“《皇极数正传》啊。”
“那是什么？”
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词，悉业等人理所当然丢出了追问的话语来。
“我们的国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城市，本来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世界。”
“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天灾人祸什么时候会降临，不知道每个人未来的命运，不知道谁可以当上总统，不知道谁将会一夕成名，甚至……连天气预报都不是那么准确。”
“那种事情……本来就不会晓得吧？”
葛叶忍不住对男子所说的话做出了如此的反应来，但男子却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那你刚刚说的什么什么传的，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有一群科学家和统治者们，他们深深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个规则，可以算出一切的公式，只要找到了那个公式，未来的一切都可以预测，这样……大家就不用生活在未来的恐惧之中了。”
“所以后来他们找到了？”
葛叶不禁这么问着，但男子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好像在反问“不然呢？”似的。
“在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后，那些科学家们终于找到了一本古老的文书，里头记载的，就是这个世界一切事物发生的运算公式，那就是《皇极数正传》。”
根据男子接下来的说法，科学家们一开始原本也不相信，一本古代的文书可以预测一切未来的事情，但经过了古文家的解读，然后再用电脑精密的计算之后，却得到了可怕的答案……
“‘其实一切都决定好了’……我们得到了这样的结论，每个人，每个生命从出生到老死，都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科学家把大家的详细资料输入电脑中，只要打入你的识别号码，就可以看到你的一生。”
“原来如此啊，也就是说，你们都已经知道自己的一生啰？”
“也不是所有大小的事情，但基本上的都晓得，像是我会考上哪个大学，进入哪家公司，多少年升职为课长，然后什么时候会跟什么人结婚，像这样比较重要的事情，上头都可以先查出来。”
“这样子的世界……真的好吗？”
“没什么所谓好或不好啊，反正不管如何，这个世界就已经是这样了。”
“就已经是这样了？”
“听不懂吗？跟我们每个人的意志无关，不管我们是否讨厌或者是喜欢，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
男子用阴沉平板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来，或许他心中也对于这件事情有着些许的反抗吧，但是从那声音也可以听出，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难道……没有人想过要反抗吗？”
圣音忍不住如此问着，因为她觉得男子说出的事实，让人感到异常的悲伤。
“别人……我们不会晓得，因为没有人会喜欢跟别人谈自己的命运，而我们也见不到别人的。”
“那你自己呢？你尝试……尝试过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突然，悉业问出了这个问题来，只见男子再度皱起了眉头。
悉业这时自然不晓得，他现在对男子问的话，在这个世界中，算是相当的不礼貌。
然而，男子却也没有生气，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次被人问出这样的话来吧。
“我……曾经想过，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孩我很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于是我们交往，但我们都了解，这段感情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因为我们不是彼此的终生伴侣。”男子如此说着，神情显露出不同于以往的鲜活来。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何要把这些事告诉从未见过的三个陌生人，但他就是想要这么做。
“我……那时真的好想改变已经决定好的命运。我好喜欢那个女孩，好想要一直跟她在一起，我想要……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终生伴侣。”
仿佛瞬间鼓足了一生的勇气般，男子讲出了这句话来。
虽然音量不大，但是因为里头充满了情感，让周围的人都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然而，讲完这句话后，男子却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般，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啊。即使我跟她有那个要改变命运的决心，但是我们大学毕业，跟着命运的规定，到了不同的公司，过着不同的人生。
“一开始……我们还能每天下班后见面，见面之后还能打电话聊天，前半年都觉得‘我们做的到’，然而……事情终究会改变的。
“以前的共通话题终究会说完，两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交生活，我们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不知不觉中，每天的见面改为三天，接着是一个礼拜；每晚的电话从一个小时变成了半个小时，最后只剩五分多钟。
“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其实两人已经接近分手了……于是……我们就这样自然的断了。”
男子如此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语气之中并无悲伤，可是却有着深沉的无奈。
确实，也真的就只有无奈。
“从那天起……我跟其他人一样，选择了完全接受自己的命运。祂决定好了我的一切，所以跟随着祂就好了，不需要刻意去追求什么，反正该有的我就会有，不该有的……也属于不了我。”
“听起来……还真是消极呢。”
尽管因为男子所说的话而感到无奈，但葛叶却还是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来。
但这次对方却也没有生气，只是维持着那阴沉的表情。
“对不懂的人而言，或许是消极的吧，可是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不管我们怎么逃避，命运中决定该来的终究会来，该失去的也终究无法保存，你说我们又能如何呢？”
男子如此反问着，然而，葛叶却怎么样也无法回答。
过了半晌后，男子的神情再度恢复了平静。
“抱歉……其实我不该说这么多的，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是要去工作吗？”
悉业突然这么问着，一般来说，他是不会问出这种很普通的问题来的。
然而也不知为何，悉业就是有一种直觉，引领着他要问出这一句话来。
或许是看到男子的神情吧，悉业隐约能够感觉到，对方即将做的事情，似乎不是那么单纯。
“工作……也算是吧，我要去做一件命运给我的最后工作。”
“最后的工作？讲得像是你要死了一样。”
“差不多啦，根据命运的规定……我要去我上班的大楼顶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呃……呃……哈哈哈……不好意思喔，刚刚好像有些幻听，我还以为自己听到说，你因为命运的安排，而要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以再把刚刚的话重复一次吗？”
也不晓得是男子的回答太过让人难以置信，还是他平静的神情使人无法相信，一时之间，葛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答案。
“你没听错，我也没有说错，根据命运的决定，我今天会跑到那栋大楼去自杀。”
“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工作压力，家庭压力，还有……世界将毁灭的压力。”
“世界将毁灭？”
“你们怎么连这件事情都不晓得……算了，无所谓，总之，这个世界再没多久就会毁灭了，所有人都会死，只是早晚的问题。”
“所以刚刚那个城市的人才会……”
听到男子那么说着，圣音这才猛然想起，原来刚刚那个城市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没错，那个城市的人，因为无法接受世界将要毁灭的命运，而都疯掉了。他们只能整天拼命的吼叫着，还自以为这种方法有效。”
男子如此说着，语气之中流露了一丝不屑，但悉业看了，却不禁皱了皱眉头。
“那这个城市呢？你们这些人，又是怎么看待世界将毁灭的事情呢？”
“还能怎么看待呢？就跟之前告诉你们的一样，只能接受这个命运啊。”
“真的是这样吗？”
“当……当然啊……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一切……一切都已经是决定好了啊。”
男子回答着悉业的话，原本一开始斩钉截铁，但在被悉业的眼神直视之后，却渐渐开始起了动摇，到最后，与其说是种坚持，更接近一种别无他法的无奈。
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这个城市的人，都是接受着如此的想法而活过来的。
“总之……这个世界还有几天就要被毁灭了，到时候大家都得死，任何人都不可以用任何方法逃过，除了像我这种被规定要在之前自杀的人。”
“这样说来……你认为自己比较幸运吗？”
悉业冷冷的问着，那眼神仿佛可以穿透男子自己不敢去直视的灵魂深处。
“没……没有什么幸运不幸运的……反正大家都会死啊！我……我该走了，时间已经要到了。”
说罢，男子转过身去，准备要朝着他的“绝路”走去。
然而，这个时候的他，脚却像是被什么黏住似的，始终无法移动。
这跟悉业或圣音甚至是葛叶无关，而是男子自己一种强烈的疑惑。
“即使……即使知道所有人在数日后都会死去，即使知道自己难免一死，但谁又会愿意先一步放弃自己的生命呢？哪怕是多一秒也好，也想要继续活下去，谁不是带着这样的信念活着的呢？”
站在男子身后的悉业如此问着，突然之间，男子仿佛虚脱似的跪倒在地。
“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做呢？已经规定好了啊……我因为绝望……所以想自杀啊。”
“你真的……真的绝望到想死吗？”
“那是……那是被规定好的命运啊！”
“就算命运已经被规定好了，但能决定自己绝望与否的……终究还是你自己不是吗？”
“可是……可是命运……命运无法改变啊。”
“命运或许真的无法改变……但是自己却可以改变自己。”
悉业用平淡语气所说的话，却瞬间震惊了男子，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提醒到一件原本他从未想过的事情，或许对其他世界的其他人而言，这是很简单的想法，但是对于男子而言，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朝这个方向思考。
“改变不了命运……我可以改变自己啊……对啊！就算命运要这样规定，但我的痛苦跟快乐，还是我自己才可以控制的啊，我并不绝望……又有谁可以让我绝望呢？”
突然之间，男子站起身来，转过身来看着悉业等人。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回家。我要回家去，我要带我孩子跟太太回到我父母亲的老家，让我爸爸看看他好久没见的孙子，我还要陪我的儿子打球……我答应过他了，一直没有做到，还有……我想紧紧抱着我老婆。”
“世界……依旧还是会毁灭喔。”
“嗯，没错。可是……我们现在还活着啊。”
说罢，男子露出好像很久没有办法显现出的僵硬笑容，同时朝着另一边跑去。
毁灭前的平静
与男子分别后，悉业等人又继续向前。
途中经过了许多个城市，但却是一团混乱。
有跟第一个城市一样，只会哀求的地方，也有早已经被破坏掉的城市。
当人们面临到自己将死亡的现实时，有人选择疯狂，有人选择漠视，当然也有人选择伤害别人。
因为一想到自己将要死了，大家好像都忘了别人的存在似的。
一想到自己是最痛苦的人，没有人愿意去在乎别人，许多城市之中，人们开始彼此残杀，大家都开始做出一些理性上不应该会做的事情。
一路上，悉业等人所看到的，几乎都是如此的景象。
这或许是长久的旅行以来，悉业等人见到最绝望与灰暗的一个世界了吧。
“悉业，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啊？”
一面踏着沉重的步伐，葛叶一面向悉业做出第三度的相同提议。
而这个提议，也是少数黑色回忆与葛叶都拥有相同意见的时候。
然而，悉业却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只是迳自地向前走去。
“别再待在这种鬼世界了嘛！每个人不是像发疯似的乱吼乱叫，就是像是尸体一样呆坐在路旁，要不然就是拿着武器胡乱杀人，这种世界有什么好待的嘛！”
葛叶说着，转头看向了圣音，似乎是希望能够得到她的附议，毕竟在以往的情况中看来，圣音的话对于悉业的影响力，是远远高于葛叶的。
然而，面对葛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圣音却只有还以略带歉意的苦笑。
“要离开你就自己先走吧。”
突然，悉业停下了脚步，并且转头对葛叶这么说着。
“我是认真的，我能理解你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原因，所以你先离开也没关系，但是我却想要继续留在这里，因为会到这里就是有原因，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悉业认真地说着，跟以往那种冷酷不大相同，这次非常认真且平静。
他能够理解葛叶的感受，因为他也有这样的心情，确实不想再看下去，确实无法忍受如此的世界，然而，之所以来到这里，就一定有他的原因，所以绝对不能逃避。
如果走下去，或许最后有个答案，但如果在这里逃走了，那反而是等于永远离不开这里